第3章
程立雪搖頭,只拉她進門。
見人回了屋,岑矜回頭接上之前的話:“你在濃溪高中讀高二,對嗎?”
李霧似有些詫異,總算抬眼看她。
讀出他的困惑,岑矜莞爾:“都是聽村委那個小姑娘說的�!�
李霧再不吭聲。
===狙擊蝴蝶
第4節(jié)===
了解完基本狀況,岑矜進入正題:“你爺爺?shù)目ㄟ在你手里么。”
李霧搖頭。
岑矜的耐性所剩無幾,她被他沉悶的肢體動作惹惱,直接命令:“說話�!�
李霧心頭一怵:“不在�!�
“在姑姑那?”
“嗯�!�
“你現(xiàn)在成績怎么樣,最近一次考試班級排名多少?”
“第二�!�
“怎么不是第一?”岑矜下意識追問。
“……”李霧喉結(jié)動了下,低聲道:“沒考好�!�
岑矜這才發(fā)覺自己計較過頭,抿了下唇:“除了占用你的課后學(xué)習(xí)時間,你姑姑還有過其他干擾你學(xué)習(xí)或是企圖終止你學(xué)業(yè)的行為嗎?”
李霧下頜緊繃兩秒,總算講了碰面以來最長的一句話:“她叫我這學(xué)期念完就別念了,還說讓姑父給我在鵬城找份工�!�
岑矜沉默了,霧氣緩慢流動,稀薄地蹭過人煙草木。整個山村都被罩入沒有重量的紗網(wǎng)。
半晌,女人長吸口涼氣,眼光一凜:“你跟我進來�!�
——
臨時談判被岑矜安排在餐后,她多吃了一碗米粥,有助于血糖上升,好讓自己打起精神。
因為村委辦無人在崗,程立雪擔(dān)心村民有事來找,不敢久留,晚飯都沒吃,叮囑幾句就回去了。
席間岑矜多次留意李霧,少年只悶頭吃自己的,幾乎不夾菜,更別提添飯,難怪面黃肌瘦,能在短時間內(nèi)竄這么高估計全靠雙親留下的基因優(yōu)勢。
飯畢,他起身收拾碗碟。
岑矜叫住他,聲音溫和:“你去寫作業(yè)�!�
李霧手一頓,未放下碗,低著頭不動。
他憋悶的狀態(tài)實在叫人煩躁,岑矜生出一些惱意,剛要開口催促,姑姑已快她一步?jīng)]好氣道:“丟這吧,讓你寫作業(yè)就去寫作業(yè)噻。”
李霧只字不言,但好歹擱下碗筷,轉(zhuǎn)身走向里間。
“這小孩性格不好,陰惻惻的……”待他走遠,姑姑沖岑矜嫌厭搖頭:“不曉得變通,真不懂是遺傳了誰,我弟弟弟妹都不這樣啊�!�
岑矜沒附和,后倚直視起李姑姑來:“你不想讓李霧念書了是嗎?”
如被當(dāng)場揭疤,姑姑語調(diào)揚高:“他跟你說的?剛說他不會變通,倒是會告狀了。”
“先不提這個,”岑矜態(tài)度平靜:“能跟我說說原因嗎?”
“能有什么原因,沒錢啊,老頭子死掉了,他李霧——”姑姑理直氣壯,連串怨氣劈頭砸過來:“過繼給我們,吃我們的喝我們的,我丈夫在外頭打工不苦?我照顧小孩還要忙田里不苦?李霧倒好,現(xiàn)在老頭不用他看顧,就舒舒服服上學(xué)?哪有那么美的日子�!�
岑矜蹙眉,手隨意搭在桌邊:“據(jù)我所知,李霧爺爺?shù)倪z產(chǎn)都在你手里�!�
“我是他女兒,不給我給哪個。”女人嚷嚷起來。
岑矜感覺跟她有交流障礙:“我不想中斷對李霧的資助,所以希望你能讓他繼續(xù)上學(xué),他成績優(yōu)異,專心念書一定能考上不錯的學(xué)校,成器后對你們的回報只會多,不會少�!�
姑姑斬釘截鐵搖頭,就是不肯。
一些人,打小生長在山坳里,坐井觀天,觀念止步于此實屬正常。岑矜并不為此動怒,只說:“那我可能要停止對李霧的資助了�!�
姑姑眉毛簡直要擰到一塊,撂狠話道:“隨你便,反正也不給他念了!他早賺錢我早安生!”
岑矜面色不改,接下來的語氣不似商議,更像是宣布結(jié)果:“我會帶他去宜市讀書,直到他考上大學(xué)�!�
第4章
第四次振翅
脫口而出的瞬間,岑矜就清楚,除去她的惻隱之心,這還是一場隨心所欲的發(fā)泄與豪賭,賭氣對象正是吳復(fù)。
他漠然置之的存在,要在她手里獲得最高待遇。她無法自控地鉆牛角尖,并企圖借此向她的丈夫示威。
來的這一路,對于要怎么幫李霧這件事,岑矜并無頭緒。興許千里奔赴,到頭來只是看了眼這個可憐孩子,再塞給他一些現(xiàn)金。
可現(xiàn)在,她改變念頭,她要幫他到底。
客觀來看,她與少年的處境天差地別,可她就是覺得,他們拴在同一根繩上,同命運共呼吸,都是被吳復(fù)棄若敝履的人。李霧因她而連坐。
等他學(xué)成折桂,她內(nèi)心的失衡才能被撥正,才能證明自己是最終贏家。
只是,無論出于什么目的,岑矜的決定都是超出理性思考的。
別說是李姑姑,她自己都有些意外。
所以當(dāng)中年女人驚詫瞪著她時,她完全沒去計較她夸張的反應(yīng)。
李姑姑許久才回過神來,確認她意圖:“你是說,你今天來是要帶李霧去城里讀書?”
岑矜頓了下,點頭。
“哈呀?”姑姑只覺得荒唐:“為什么啊�!�
岑矜的無名指在桌邊輕點著:“我是他的資助人,有這個義務(wù)�!�
姑姑道:“那我還是他姑姑呢,他的監(jiān)……”她一下想不起這個名詞,難免口吃:“監(jiān)護人!”
岑矜說:“所以我在征求你同意�!�
“憑什么啊,”女人的客氣反讓姑姑分貝上升:“我家小孩說給你就給你?你誰啊,不給學(xué)費了還想把小孩帶走,做夢呢,哪有這么好的便宜買賣,我們李家好好一男孩,又不是殘廢,說跟你走就跟你走,想得美�!�
岑矜微不可查地皺了下眉:“那我只能把李霧爺爺?shù)目ㄒ貋砹��?ㄊ俏腋蚁壬匾忾_的,里面的錢只用作他們祖孫的生活費跟學(xué)費,合同寫得一清二楚,資助李霧到考上大學(xué),中途受助方如無特殊原因自行輟學(xué),我有權(quán)利收回那張卡。”
姑姑臉漲紅:“合同在哪呢,光憑你說?”
岑矜略一思忖:“我今天出門急,沒有帶,但嚴村長那也有一份,應(yīng)該就在村委�!�
姑姑暗暗咬牙:“給你了我跟我兒子怎么過�!�
“之前怎么過,之后也怎么過,李霧不是從小就跟著你的,”岑矜盡力擺好語氣:“像你說的,他走了,家里還能少口人吃穿用度。”
姑姑梗起脖子:“我侄年輕力壯,不該幫襯著點家里?”
岑矜佩服起自己的耐心:“做什么,做多少,也該有個度。你孩子都八歲了,還要他喂飯,有必要么。”
姑姑重哼一聲:“我就曉得,這小子心機重的很,沒少跟你訴苦�!�
岑矜失笑:“他手機都沒一個,怎么跟我訴苦,”她唇角迅速撇下去:“我有眼睛,我看得見�!�
李姑姑轉(zhuǎn)了轉(zhuǎn)眼珠,就是不松口:“讓我侄子白跟你走,不可能�!�
岑矜睫羽微垂,旋即抬眼:“說吧,要多少錢�!�
“這是錢的事嗎?!”
“不是錢的事是什么事,”岑矜懶得再給她好臉色,直言不諱:“你但凡把李霧當(dāng)親人,當(dāng)自家孩子,也會支持他讀書,我們的資助金交掉學(xué)費綽綽有余,不夠抵消他吃喝?你這個姑姑,就是想把他拴在家里當(dāng)狗一樣使喚,榨干所有價值,學(xué)習(xí)在你看來一無是處,但對李霧而言,是唯一能出人頭地的機會。我看不慣好孩子這么被糟蹋,想幫他一把,僅此而已�!�
“你有什么資格啊!”李姑姑徹底撕破臉,咋呼起來:“我不讓你弄得走嗎,搶孩子啊,仗著自己有幾個臭錢就來搶人家小孩��!你算什么東西!城里人就這個素質(zhì)?”
她雖言語粗鄙,爭得面紅脖子粗,但在岑矜看來就是只虛張聲勢的紙老虎:“真搶我就不會坐這了。明天我聯(lián)系律師過來,我們把之前的合同好好捋一下,要么我預(yù)支部分錢,先把李霧帶走,要么你按規(guī)矩來,把銀行卡退還給我�!�
一聽“律師”相關(guān)字眼,姑姑心中大駭,氣焰頓時減褪大半,人慌得幾乎站起:“喊什么律師,你還要跟我打官司?”
岑矜淡淡抿唇:“有必要的話,不是不可以�!�
“我看沒什么必要,”姑姑目光亂閃,半抬的臀部又牢牢貼回椅面:“我鄉(xiāng)下粗人,大字都不識一個,誰曉得會不會被坑�!�
岑矜好整以暇:“那你說,怎么處理�!�
姑姑斜著眼琢磨片刻,瞅過來問:“就說你真把李霧帶去城里了,你能給我娘倆多少,我侄子可才十七歲�!薄炀毜闹v價口吻與買賣牲口無異。
岑矜頓覺諷刺:“你要多少�!�
姑姑想了想,不肯定道:“三萬?”
岑矜扯出譏哂,不置一詞。
姑姑頭皮發(fā)麻:“誰曉得他以后回不回來了�!�
但愿不會,岑矜在心里為這個男孩祈禱,但血脈難斷,她只能折中回答:“看他自己意愿。”
“啊——?那怎么搞,就不管我們了?”姑姑扒起指頭:“真不管我們了不跟白送你一樣?我們修個新房子都不止這個錢。”
岑矜取出手機,不動聲色擱到桌上。
姑姑汗毛倒豎:“你什么意思啊,要叫人?”
“找律師,或者程書記,”岑矜挑高手機,陳列選項:“程小姐應(yīng)該還在值班,我可以讓她做個見證,你怎么看。”
“你怎么還威脅人呢,強盜啊。”
岑矜隨意瞟了眼屏幕,她已給足耐心:“快八點了,我還要回去�!�
姑姑估摸著她家底足不好惹,不想硬碰硬,心思著先把眼前利益揣來兜里,佯裝大方:“三萬就三萬吧,我們沒讀過書,大字不識一個,你說什么就是什么吧,我比不上你腦子靈光,這虧本事兒我也認了�!�
岑矜微微一笑:“你知道就好。”
姑姑聽得牙根直犯癢癢,敢怒不敢言。
岑矜跟程立雪通上電話,簡單闡述兩句,就把手機遞給李姑姑,起身去找李霧。
房子的隔音效果并不好,她們在外頭說的話,李霧聽進去少說八成。
所以有些心不在焉,一道大題也只解了一半。
直到岑矜叩門,他才恍若夢醒地擱筆。
“可以進去嗎?”女人問。
李霧忙走過去給她開門。
視線剛一對上,岑矜就蹙起眉:“這么暗,看得清字嗎?”
李霧說:“看得清。”
“說不定早近視了�!贬娌恍牛止局�,往里走。
李霧跟在后面,目光晃過女人肩背。她身形瘦薄,卻有些清傲,像亭亭凈植的白荷,只可遠觀。
他自覺隔開大段距離。
===狙擊蝴蝶
第5節(jié)===
李霧的數(shù)學(xué)講義攤放在一張矮桌上,桌前有只坑洼不平的木凳,這個高度,給四歲小孩練字涂鴉是合適的,但對李霧而言,就跟把樹木伐去枝椏根須再強行栽種到袖珍花盆里無異。
岑矜坐了下去,撥開筆,低頭看他寫的字。
李霧耳根突地就紅了。
岑矜目光并未在卷面久留,轉(zhuǎn)而揚眸看他:“我想帶你去宜市念書,你愿意嗎?”
李霧不愛笑,眉間總輕易攢起陰云,他嗓音發(fā)澀:“要給姑姑三萬塊錢是么�!�
“你都聽見了啊,”岑矜雙手挽膝,微微彎起嘴角:“不給怎么辦呢,在這兒能好好上學(xué)是不可能的。三萬薄利就能把你賣了,這種姑姑你還想跟她待著啊�!�
她態(tài)度親和講出的刻薄話,都是不折不扣的事實。
而她口中微不足道的金額,在他看來已是天文數(shù)字。
“宜中教育要比這里好很多,我打算讓你去那邊寄讀,戶籍學(xué)籍都不用遷,省得麻煩,到時你就住校,學(xué)費生活費由我來出,你一心一意學(xué)習(xí)就行。我想,這也是你最期望的吧。”
講著講著,岑矜突地想笑。她發(fā)現(xiàn)自己一點也不像個合格的游說家,更像是傳銷組織頭目,可她也不清楚怎樣才算恰如其分,畢竟這個少年看起來性情執(zhí)拗卻也單一,不是那種無所顧忌馬上就能做出改變的人。
李霧聞聲不語,悄然立著,像一道單薄的長影。
“李霧?”岑矜凝視他片刻,試探叫了下:“不然你再考慮下,我過兩天再來?”
“不了,”他終于啟唇,這次堅定許多:“我會還你錢的。”
岑矜放下心來,笑了笑:“我知道,”她不太喜歡此刻氛圍,順勢打破:“有利息嗎?”
李霧認真問:“多少。”
岑矜怔了下,負罪感叢生:“傻小子,開玩笑都聽不出來啊,用高考成績還就行�!�
見少年又欲開口,岑矜打斷道:“還不趕緊收拾東西?”
李霧難得露出一些符合年紀的活躍神態(tài),難以置信問:“現(xiàn)在么?”
“當(dāng)然了,”岑矜起身,環(huán)視四周:“這個地方我可不想再來第二次了�!�
——
李霧寄人籬下,行李并不多,一袋都裝不滿,重量還比不上背后書包。
岑矜手里剛好有五千元紙鈔,是她來前去銀行取的,本打算交給李霧,不想最后拿來當(dāng)做定金堵他姑姑的碎嘴尖牙了。
中年女人喜笑顏開地點錢,匿滿泥垢的指甲被粉色紙幣襯得格外扎眼。
一個鐘頭后,在這片僅聞犬吠的山村靜夜里,程立雪被迫擔(dān)任第三方見證人,將岑矜臨時寫下的合同一字一句宣讀給所有人聽。
輪到三人簽字按手印時,她想想還是不放心,叫她們暫停,而后給嚴村長打電話,征詢他意見。
嚴村長有些意外,分別與岑矜,李姑姑,李霧通話。
一五一十了解原委后,這位基層干部唯有無奈嘆息,破例準許了這件事。
剩余的兩萬五,被岑矜直接從手機轉(zhuǎn)到姑姑賬上。
有程書記在一旁監(jiān)督,李姑姑也安下了心,臨行前,她假模假樣叮嚀李霧幾句就回了家,走前還不忘酸他兩句,說他要過上好日子咯。
李霧只沉默聽著,再目送她離去。
耳根總算清凈,岑矜如經(jīng)大赦,姿態(tài)松弛了些,她遠遠摁開后備箱,示意李霧放行李。
李霧猛地駐足,被忽而閃跳的炫麗尾燈晃花雙眼。
少年心頭頓時火辣辣的,他不起眼的書包,以及他手里拎著的編織袋,對比之下都像一種褻瀆。
遲疑片刻,他小心把它們擺放在邊角處。
他回頭望向岑矜,問她可不可以等他一會,他想再去個地方。
岑矜把車鑰匙圈回手心:“哪?”
李霧說:“爺爺墓地。”
岑矜一頓,沖門昂昂下巴:“去吧,我就在這。”
岑矜進到駕駛座,看著少年轉(zhuǎn)身離開,他越走越快,最后變成跑,逐漸融進夜色。
岑矜徹底得到解放,她倦怠地打了個哈欠,舒展四肢,身上每塊肌肉都疲累到極點。
……
怕岑矜久等,李霧是奔回來的。
山間每條路,李霧都熟記于心,即使是不見五指的深夜,也能做到如履平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