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大暑(01)
寧樨旅拍的第二站,是在一個小島上。
小島坐落于國境線東部海域,距離最近的城市三四十海里,因為能看見罕見的熒光海,使這里成為一處旅游勝地。民宿和度假別墅,在過去四五年間遍地開花。
七月,是一年之中能夠看見熒光海的最后時機,它的出現(xiàn)須在霧天,刮起三到四級海風(fēng)的時候,因此,寧樨和蘇雨濃蹲守了三天,依然無功而返。
預(yù)計會出現(xiàn)熒光海的海灘,距離所住的民宿有一些距離,一個在島的南面,一個在島的東面。
為了方便,她們租了一臺電動車,每天蘇雨濃會載著寧樨和她的寶貝器材兩處往返。
民宿養(yǎng)了一只三花貓,時常蜷縮在樓梯上睡覺。她們上樓時打擾到它,它伸個懶腰,悄沒生息地跳下樓。
進房間之后,寧樨讓蘇雨濃先去洗澡,自己從小冰箱里拿出一根雪糕,盤腿坐在灰色粗亞麻布的沙發(fā)上,邊吹空調(diào)邊玩手機。
“啊!”
蘇雨濃衣服脫一半,嚇得趕緊從浴室里出來,
“怎么了?”
寧樨叼著雪糕,劃拉著手機屏幕,“你可能不信……”其實她自己都有點兒不信,“……溫嶺遠在市里�!�
洗澡哪里有八卦重要,蘇雨濃趕緊跑過來,把她的手機奪過去看。那是溫嶺遠的朋友圈,發(fā)了三個人吃燒烤的照片,一個是池小園,另外兩個應(yīng)該是他的侄子侄女,照片定位在距離海島三四十海里的市中心。
“不可能吧?確定不是小園知道你在這里,所以也跑過來玩嗎?”
“我沒有告訴過小園我在這里�!�
“我不信,你趕緊打個電話求證一下。哪有這么巧,你也太瞧不起祖國母親的960萬平方公里了。”
寧樨也有點懷疑是不是跟小園說過但是自己忘記了,她把語音電話撥過去,為了滿足蘇雨濃的好奇心,直接打開了免提。
然而,小園比她們還要驚訝:“你們在島上?!”
寧樨和蘇雨濃對視一眼,都沉默了。池小園不是會說謊的人,演不出這么活靈活現(xiàn)的“他鄉(xiāng)遇故知”。
寧樨說:“我們到這里三天了�!�
池小園說:“我們中午才到的,溫叔叔過來參加一個學(xué)術(shù)論壇,順便帶著我們過來吃海鮮喝啤酒,還有北歌和南川——啊,他過來了,你要跟他打個招呼嗎?”
沒讓寧樨有說“不”的機會,手機里已經(jīng)響起溫嶺遠的聲音:“寧樨?”
“……嗨。”
“聽小園說你們在島上?我們準備后天上午登島,如果你們還在的話,可以一起吃頓飯�!�
寧樨只好說:“……我不確定,如果拍到熒光海了,我們應(yīng)該就會離島�!�
溫嶺遠笑說:“那看情況再做安排�!�
語音電話掛斷以后,是詭異的沉默。
蘇雨濃說:“……看來,是命運非要你們有情人終成眷屬�!�
寧樨沒有理會她的調(diào)侃,浴室里響起水聲的時候,她發(fā)著呆,一口一口吃完雪糕,把木棍彈向垃圾桶。沒有中,她只好灰溜溜地跑過去撿起來,再抽出紙巾擦干凈地板。
第二天,池小園在微信上實時匯報行蹤,因此寧樨即便不在她身邊,也知道他們趁著溫嶺遠去參加論壇的時候,中午去市里最貴的海鮮餐廳,點了好幾只波士頓龍蝦,刷的是溫嶺遠的卡。
晚上他們吃海鮮燒烤,池小園全程圖片直播,到后來,任由手機一直振動,寧樨干脆不看。
這一晚,她們依然沒有等到熒光海。
騎著電動車回民宿的路上,蘇雨濃說:“我感覺今天沒有等到,你甚至有點高興�!�
“我沒有�!�
“明天就能見到溫嶺遠了哦�!�
“你閉嘴�!�
蘇雨濃“哼”一聲,開始哼唱“騎上我心愛的小摩托”,寧樨又想笑,又想打她。
島上的交通,遠遠沒有民宿發(fā)展得完備,一條黃煙騰騰的土路,到晚上時沒有路燈,只能靠電動車的前車燈照明。
不是沒有覺得夜間有些危險,但前兩天都是安全行駛,使她們放松了警惕。
也因此,車燈照到前方路面上不知道何時被人拋撒下的,用編織袋盛裝的一袋東西時,蘇雨濃反應(yīng)了一下才去擰把手閃躲,然而已來不及。
天旋地轉(zhuǎn),寧樨整個摔懵,在感覺到疼之前,她先聽見蘇雨濃的哭聲。急忙爬起來,去扶壓在她身上的電動車,“小雨……”
電動車被推起來,“嗙”地一聲,朝另一邊栽倒,寧樨趕緊去攙蘇雨濃。
“別碰……”蘇雨濃發(fā)出似是痛極的抽泣聲。
寧樨不敢再動,手忙腳亂地掏出手機,點亮手電,亮光里蘇雨濃伏在地上,黃色沙土之上一攤洇開的血跡。
寧樨嚇得雙腿發(fā)軟,一下跪在地上,準備打急救電話,又想到島上僅有一個社區(qū)醫(yī)院,哪里來的救護車。
是遠水解不了近渴沒錯,可是除了溫嶺遠,她不知道還能打給誰,當意識到無法叫救護車的時候,大腦已是一片空白。
電話接通,她語無倫次敘述,不知道溫嶺遠聽懂沒有。
她把手機放在一旁開著免提,溫嶺遠指揮她做什么,她就做什么,從背包里找出外套,按住蘇雨濃額頭的傷口給她止血,沒敢移動,因為不知道有沒有骨折。
“按住了嗎?”
“嗯……”
“你住哪家民宿?”
寧樨報出名字之后,溫嶺遠說:“你繼續(xù)按著,我打一個電話�!�
電話一掛斷,寧樨陷入無邊恐慌,忍著沒有哭,手指顫抖著按著外套。
一分一秒熬到電話再響起來,她飛快抓起來,“喂……”
溫嶺遠沉聲說:“查到了民宿的電話,老板馬上開車過來接你們,最多十分鐘�!�
“你可以不可以不要掛斷電話……”
“好�!�
寧樨并沒有心思說話,只是看見手機上通話時間一秒一秒積累,感覺到溫嶺遠在陪著她,才能不那么害怕。
試著叫蘇雨濃的名字,她給出了一些積極的回應(yīng),這也使寧樨稍稍安心。
十分鐘左右,前方的黑暗里出現(xiàn)兩束亮的車燈,有人遙遙地喊著:“寧小姐?”
寧樨趕緊大聲應(yīng)答。
民宿老板順便帶了一個社區(qū)醫(yī)院的醫(yī)生過來幫忙,這是小地方的好處,島上人與人都認識。
車開到社區(qū)醫(yī)院,醫(yī)生給蘇雨濃做了檢查,初步判定沒有骨折,只有一些軟組織挫傷。額頭撞到一塊石頭,出血夸張,但實際并不十分嚴重。唯一需要擔(dān)心的可能是輕度的腦震蕩,不過只要好好休息,也沒有大礙。
清創(chuàng)上藥以后,民宿老板將她們載回去,送上樓。
寧樨幫蘇雨濃洗了一個很囫圇的澡,基本是在邊洗邊哭,邊哭邊道歉。
搞得蘇雨濃哭笑不得,“為什么要道歉啊,難道不帶你我就不會摔了嗎?”
“是我讓你跟我來島上玩的……”
“那不也拍了很好看的寫真?好了,不哭了,你再哭我就更頭暈了……”
寧樨咬緊嘴唇,憋住。
將蘇雨濃扶上床休息,關(guān)上了大燈,拿上鑰匙,走出房間。在門口的木臺階上坐下,給蘇昱清打一個電話。蘇昱清二話沒說,直接準備訂早起的航班飛過來。
這個時候,民宿的老板走上來,看見她坐在樓梯口,腳步頓下,就站在最下面一階樓梯上,他提著一只塑料袋,里面裝著她用來給蘇雨濃止血的那件外套,仰頭問道:“寧小姐,這衣服你還要嗎?“
寧樨點點頭,起身走下去,接過塑料袋。
都不知道自己為什么還要,寧樨在民宿一樓的露天水龍頭下揉搓這件衣服的時候,慢慢意識到自己是在犯傻。
把濕透的,沒有洗干凈的外套往塑料袋里一裝,準備去垃圾桶扔掉,手機響起來。
是溫嶺遠打來,聲音急促,問她:“回民宿了嗎?”
寧樨站在民宿的臺階上,沒有說話,因為看見他,就在前面往下延伸的坡道拐彎的地方,他的身后,是一樹盛開的藍花楹。
☆、大暑(02)
沒有人說話,
溫嶺遠感覺有一些奇怪,
把手機拿下來確認是否真的已接通時,
聽見一陣急促的腳步聲,
他抬頭去看。
黯淡夜色里一道身影,他還在醞釀著第一句話,她已經(jīng)快速跑到他的跟前,
攜著熱氣、咸味的海風(fēng)、橙花的香味,一下?lián)溥M他的懷中。
他心底,緊跟著刮起一場局部的海上風(fēng)暴。
站的是一個上坡,被她撞一下,后撤了半步,穩(wěn)住身形。頓了一下,把手機揣進褲子口袋里,伸出手,攬住她的肩膀,沒有用力。
頭頂簌簌的聲響,是海風(fēng)掠過藍花楹。
一點熱度,
從與他胸口處襯衫面料接觸的面頰皮膚開始蔓延。他脖頸之間,有桉樹與薄荷的香味,興許是須后水的氣味。
擁抱他,
是為討一個驚懼和委屈之后的安慰,但當她徹徹底底闖入他的領(lǐng)域,所擁、所觸,是屬于一位成年男性的骨骼、肌肉和皮膚紋理,
她突然就慌了。
不自覺比較,那個在溫鶴庭的院子里睡覺時做過的,被他擁抱的夢,那個夢不曾有這樣多的細節(jié)。如果真的有,她一定會慌得急著要從夢里醒來吧。
哭的沖動,被一種赧然全面占領(lǐng),她沉默,運用貪戀之下所剩無幾的理智思考著,等一下離開這個懷抱的時候,怎么開口才不會覺得尷尬。
考慮得差不多,而這個擁抱也漫長得仿佛她對他的單方面占便宜時,她抬起頭。
而他正好低下頭。
腦袋和下巴沒有緩沖地猛烈一撞,吃虧的當然是后者。聽見“咚”的一聲,寧樨都嚇傻。
溫嶺遠按了按下巴,笑說:“是想把我也變成傷員?”
民宿有一個小院子,就是出現(xiàn)在所有文藝青年的幻想當中,理所應(yīng)當具有的那種小院子,戶外沙發(fā),木地板,星星燈,墻角一樹盛開的三角梅。
他們朝院子走去,溫嶺遠問:“蘇雨濃情況還好?”
“還好。”把醫(yī)院的診斷結(jié)果復(fù)述給他聽。
“那你呢?”
“我?”
“你沒受傷?”
經(jīng)他提醒,寧樨才感覺到隱隱從膝蓋處傳來的一種熱辣的痛。
溫嶺遠注意到她表情有變,“哪里?”
“好像是……膝蓋吧�!�
為了防曬,寧樨穿的一條材質(zhì)輕盈的淺色闊腿褲。溫嶺遠蹲下身去,把褲腳卷起,膝蓋上是摔倒著地,在帶碎石的路面上挫擦出的皮外傷,不深,但是淺表皮都有出血,只是已經(jīng)凝結(jié)。溫嶺遠不信只有這一處,果然在她的右肘后方,也發(fā)現(xiàn)類似擦傷。
“沒在醫(yī)院處理?”
“我可能……沒顧得上自己�!睂庨孛亲印�
走到院子里,溫嶺遠讓她坐一下,自己去前臺找老板,表達對他方才接人去醫(yī)院的感謝,同時問他有沒有外傷消毒的酒精、碘伏之類。
常用藥品,民宿都備著一些。溫嶺遠借來,回到院子里,看見寧樨把褲腳卷起的腿支在桌上,頓時就笑了�?赡苤皇且驗槭撬�,他才不會覺得這個姿勢沒有規(guī)矩。
溫嶺遠給她消毒,細致又小心,像在進行一臺精密手術(shù)。
寧樨歪靠著藤椅的扶手,問他:“碼頭告訴我說,最后一班登島的船是在傍晚六點鐘,所以,你是怎么過來的?”
“我給一位開快艇的船長,付了三倍包船往返的錢。起初他說,晚上絕不可能出海。我付錢之后,他改口說,只要不是臺風(fēng)、大霧和大浪天,風(fēng)雨無阻。而且,聽說我趕時間,他將速度開到50節(jié)�!�
寧樨不知道是該笑,還是該譴責(zé)這種“有錢就不是問題”的和寧治東如出一轍的暴發(fā)戶思想。最后卻說:“……也不是一定要晚上趕過來的�!毙睦飿O其受用,嘴上還要別扭一下,她是什么時候養(yǎng)成的這種臭毛病。
溫嶺遠正捏著棉簽,細致擦去傷口上的泥沙,“但要見到你才放心。”
等處理完膝蓋,寧樨扭過手臂,將手肘伸到他跟前。
溫嶺遠一手扶著她的手臂,一手拿著蘸了碘伏的棉簽涂擦傷口,“雖然你們今天都沒有出什么大事,但是我建議以后盡量不要在路況不好的地段騎電動車,騎也不要載人�!�
寧樨笑起來,清瘦肩膀跟著微微顫抖,“從見面時我就在想,你到底準備什么時候開口給我上這堂交通安全教育課�!�
被她這樣揶揄,溫嶺遠一點也不生氣,“但愿你愿意聽�!�
“我聽的,我再也敢了,我自己摔沒什么要緊的,主要是小雨……”
“你為什么會覺得,”沾著清涼液體的棉花頭,點在她肘后的皮膚上,溫嶺遠動作停下,抬起頭看她,“你摔倒了不要緊?”
墨色頭發(fā),微微凌亂的發(fā)梢,在燈光下尤其顯出一種暖色調(diào)的琥珀色眼瞳。她笑容還沒散去,就避無可避地闖入他的眼里,勾連出一陣的心律不齊。
這個問題,是不需要回答的,只要她敢順著他話去深想,就能明白他的意思。只是她,不太敢。
溫嶺遠去送還碘伏,寧樨放下褲腳,活動一下膝關(guān)節(jié),已經(jīng)痛得不再明顯。
溫嶺遠再回到院子里,卻是準備走了,“我需要去樹海山莊租一棟房,明天小園他們登島,要過來住。明天中午,我過來接你們?nèi)コ燥垺!?br />
樹海山莊在島的南面,一片獨棟別墅區(qū),只整棟出租,適合團體活動。
他這樣說,寧樨才意識到:“你撇下了小園他們?”
溫嶺遠笑說:“他們寧愿我不在�!�
他們慢慢往屋里走,溫嶺遠將她送到樓梯下方,言簡意賅地叮囑:“按照你照顧蘇雨濃的標準,也照顧好你自己�!�
寧樨笑了,“其實你囑咐我按時上藥,不要沾水這些,也沒什么,我不會煩你,真的。”
“但我該克制,”溫嶺遠微微笑看著她,“長輩才這樣喋喋不休�!�
寧樨一下愣住。
她站在第二級臺階,明明比他高,他伸出手臂,卻輕松地探到了她的頭頂,輕輕揉一下說:“早點休息�!�
寧樨同樣也給自己洗了一個很潦草的澡,躺在松軟的被子里,黑暗里有一線光,是空調(diào)的指示燈。
沒有辦法睡著的,是吧,所以她放任自己失眠很久,不斷回味著,這個意猶未盡的夜晚。
上午十點。
寧樨正在整理箱子里東西的時候,響起敲門聲。她判斷應(yīng)當不會是溫嶺遠,按照他的性格,他不會上樓來。
打開門,果然是蘇昱清。
“樨樨,誰來了?”蘇雨濃刷完牙,從浴室走出來,看見站在門口的人,愣一下。
蘇昱清穿一件白色的短袖,外面套著防曬的黑色外套,寬松運動短褲,黑色球鞋。個子高高的,仿佛踮一下腳,頭頂就能抵到門框。
他只背著一個黑色背包,濕潤的發(fā)梢垂在額上,還微微喘著氣,笑一笑說:“把不合適的東西都收收,我要進來了�!�
寧樨簡直想要翻個白眼。然而她是識時務(wù)的,把行李箱關(guān)上,走出門去,“我下去點早餐,你等會兒陪著小雨下樓�?禳c啊,過了十點半就沒了�!�
蘇雨濃這時候才沖他打聲招呼,沒有忍住笑,“寧樨讓你過來的?”
“難得一見的奇觀,我怎么能錯過�!�
“專程過來看我笑話?你錢燒得慌嗎?不要可以給我��!”
蘇昱清掩上門,走到蘇雨濃身旁,她正抽出濕紙巾擦臉,額頭上打著一塊紗布,她小心地避開著被其遮蓋的地方。
蘇昱清盯著她,“當時學(xué)駕照,你是我們?nèi)齻當中,唯一科目二科目三都一把過的,怎么騎個小電動都能翻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