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男子似乎聽見了蕭瑤游的話，微微側(cè)頭，含笑道：“在下薄星瑋�！�

    他說話的方向雖然是對著她們，但她們卻明顯能感受到，他的眼神并沒有聚焦過來，而是隨著側(cè)頭的動作，向著斜前方。

    祁念一看了他片刻就能確定。

    他是個真瞎子。

    是個五感非常敏銳的瞎子。

    這人雖然用黑紗覆眼，但光看下半張臉，都能看出俊逸不凡的面容，更因為眼前的黑紗，添了幾分神秘感。

    眼下，同一時間出現(xiàn)了兩個這樣奇異裝扮的人站在一起，引得旁人紛紛側(cè)目，盧蘇城里好些小娘子看著薄星瑋，都忍不住投來好奇的眼神。

    終于意識到了些什么，薄星瑋抱歉道：“小娘子莫不是也想要這糖葫蘆？方才沒有看見小娘子，還望莫怪。”

    他說著，將手中的山楂糖葫蘆遞過來。

    祁念一淡聲道：“你先拿了，便是你的�！�

    薄星瑋抿唇思索片刻，從善如流地應(yīng)下，右手持著盲杖，咬著糖葫蘆離開了。

    蕭瑤游有些愣神：“這人怎么看著和你這么像？”

    倒也不是相貌，畢竟這兩人都遮著半張臉，根本看不見容貌。

    祁念一看著他的眼神有些奇異。

    衣衫，星塵紗，眼盲。

    突然出現(xiàn)一個和她如此多地方都相似的人，很難不讓人多想。

    但她還沒來得及用天眼確認(rèn)這人的身份，城外哨口突然傳來尖銳地鳴笛聲。

    鳴笛聲后，整座城都驚動了起來。

    所有家里在瞬間亮起了燈火，滿城燈火通明，主城最中心的地方亮起了防衛(wèi)陣法，各處小型陣盤亮起，照的整座城如同白晝。

    城中巡夜的護城衛(wèi)迅速集結(jié)，沒有防備之力的凡人全都由人帶領(lǐng)著躲進(jìn)了地下，其余城內(nèi)的修士自發(fā)結(jié)成了衛(wèi)隊，跟在護城衛(wèi)的身后，整裝待發(fā)。

    “號聲一長兩短，是魑魅�！�

    幾乎是同時，祁念一看到無數(shù)個漆黑扭曲的身影從深淵爬了上來，飛撲上城墻，又被城墻外的防衛(wèi)陣法攔住，畸形的身體貼在防衛(wèi)陣法凌空構(gòu)成的光壁上，數(shù)以千計，極為可怖。

    這種生物頂著一顆碩大的頭顱，頭顱上有兩個黃色小燈一樣的東西勉強能稱作是眼睛，那黃燈一樣的眼睛里濁液激蕩，遍布血絲，仿佛只需要戳一下，就能擠出一大泡惡心的膿水。它們的四肢異常地瘦小，所在巨大的頭顱身后，身軀宛如一道干柴，上面粘著四根不知是不是四肢的東西，蜷縮在枯瘦的軀干下，靈巧的擺動。

    魑魅，最低級的深淵生物。

    也是為數(shù)最多的深淵生物。

    祁念一也是第一次看見這種東西。

    “這、這是……”蕭瑤游一時啞口無言。

    她們都是第一次直面深淵之物，在此之前，對于深淵之物的了解僅限于外界的口耳相傳，再可怕的東西，沒有親眼見過，只能憑想象，總是少了些直觀的沖擊和震撼。

    她總覺得，修行之人少年時便四處闖蕩，什么樣的危險沒見過？無望海的妖獸潮、大陸上一個又一個秘境、如果深淵之物比這些還要可怖，那究竟是什么樣子的？

    盧蘇城的護城衛(wèi)持起重裝鐵甲，在城墻邊緣豎起，沖天的靈力凝結(jié)成墻，牢牢捍衛(wèi)著這座城，城中心豎起了巨靈車，由護城衛(wèi)的首領(lǐng)操控，尋常法訣經(jīng)由巨靈車發(fā)射出去，威勢會被放大近百倍。

    祁念一手中劍已出鞘。

    她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城外的魑魅，將他們的樣子牢牢記在心中。

    魑魅、魍魎。

    兩種以人為食的深淵之物。

    在原書中，她被獻(xiàn)祭，就是被這兩種東西一口一口啃咬致死。

    巨型護城陣連接起的小型陣法一個接一個的亮起，各色陣光在黑夜里如同星光連成一線，此起彼伏。

    但很快，最外層的陣光就黯淡了下去。

    數(shù)以千計的魑魅揚起它們巨大的頭顱，露出口中細(xì)密的利齒，竟是狠狠地對準(zhǔn)陣法光壁咬了下去。

    光壁在細(xì)密的利齒中咀嚼，原本是無形之物，在它們口中卻像是有形的實體一般。

    祁念一想起來了。

    深淵之物最令人恐懼無力的一點——它們能夠吞食靈力。

    無論是陣法符棣還是法訣，都是以靈力為主體，但魑魅能夠?qū)⑦@些靈力生吞。

    盡管它們吞食靈力的也是有承受極限的，但每個修士也是有自己的極限的，一旦靈力耗盡，就只能任由深淵之物撲上來將你啃噬。

    故而，這千年來，武修一脈迅速崛起。

    其中，又以號稱武修之中戰(zhàn)力最強的劍修為甚。

    刀槍劍戟，以武入道者手中利刃，是對抗深淵之物的最有力武器。

    護城陣光在下一刻碎裂。

    數(shù)以千計的魑魅在地上扭曲蜿蜒爬行，但速度奇快無比，迅速就到了人們眼前。

    護城衛(wèi)齊聲怒吼震撼蒼穹，分為三列，將入口處斜圍，最后一列卸下重裝鎧，手腕一抖，盾牌竟是重新拼裝，由盾化利劍，陣型迅速變換，頃刻間，劍陣已成。

    不同于尋常劍陣的集多人于一人之力，這個劍陣是吸納城內(nèi)儲存的靈力，能夠更多的分散到每一個劍修身上，讓他們有余力去應(yīng)對數(shù)量過于龐大的魑魅。

    祁念一手中長劍發(fā)出輕鳴，跟隨著城內(nèi)的散修，加入了對敵的隊伍。

    劍尖一挑，她腳踏虹光，七色光亮起前三色，三步扶搖直上。

    水墨色的衣擺蕩起墨云，劍光水色搖曳，便是鶴唳云巔。

    長浪徐徐，涌潮逐月。

    蕭瑤游發(fā)現(xiàn)，這次，祁念一的劍，和幾個月前在無望海所見，又有了區(qū)別。

    無望海的她，初出山門，朝氣蓬勃，抱一往無前之勢，懷一腔孤勇之心。

    所以她那時的劍更鋒利，更決絕。

    現(xiàn)在，或許因為心態(tài)和從前不同。

    她的劍收斂了一身少年銳氣，添了幾分深沉包容。

    過去的她似逐月的浪，全憑滿腔氣魄，一鼓作氣，人全部精魂皆系一劍之間。

    而如今，更像是人和劍完美的融合了起來。

    此前，一往無前時也更剛過易折。

    現(xiàn)在，似乎更加廣博深邃。

    如同深海。

    浪頭不再逐月，而是要化為深海，將月亮包容。

    夜風(fēng)瑟瑟，似有一粒雨滴落在蕭瑤游的鼻尖。

    而空中的祁念一并沒有太多雜念。

    劍峰裹挾著朔風(fēng)卷起千層浪，她立于潮頭。

    劍橫三分，偏鋒一寸。

    逐浪夜，豈能無風(fēng)。

    第二式——晚來風(fēng)急。

    護城衛(wèi)之上，精妙的劍陣中吹來徐徐清風(fēng)，帶著劍陣中所有的力量一同向前。

    風(fēng)卷塵浪，長風(fēng)萬里。

    千萬里外的風(fēng)聲吹渡盧蘇城，似輕似急，又似輕聲細(xì)語中最溫柔一劍。

    霎時，數(shù)百魑魅，被一劍同時斬下了碩大的頭顱。

    污黑的血液浸入泥土，很快消融不見。

    不同于以往她用此劍式時的驚急洶涌，此時這一劍輕柔和緩，像是剛好吹過一陣夜風(fēng)。

    祁念一伸手，一粒水珠落入她掌心，她才恍然，第二式已成。

    一場戰(zhàn)斗持續(xù)到白日，祁念一收劍歸鞘時，才發(fā)掘自己腹中早已唱了許久的空城計。

    她回身，歪頭朝同樣疲憊不已的蕭瑤游道：“走，吃早餐去，聽說城南的雞湯小餛飩很不錯�！�

    蕭瑤游懨懨道：“昨夜剛經(jīng)歷了一場大戰(zhàn)，是什么讓你覺得今天早上還能吃到雞湯小餛飩？”

    但還真有。

    兩人漫步從城西走到城南，發(fā)現(xiàn)五更過后，竟真的陸陸續(xù)續(xù)有人們出門勞作，開始了同往常一樣，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

    叫賣聲逐漸熱烈，她們到了地方，正好撞上賣雞湯小餛飩的店晨時開店，便搭了把手。

    兩人要了一碗豬肉餡和一碗雞肉餡，撒上蔥花，先抬起碗喝了口湯，然后四目相對，都忍不住笑了。

    蕭瑤游調(diào)侃道：“原來天下第一宗出身的名流，也不辟谷啊�！�

    祁念一坦蕩道：“若連一口熱乎的湯飯都吃不到，修行還有什么意思�！�

    似乎修行對她而言，也是只一件只為自己快樂的事而已。

    祁念一又多點了一碗，放在旁邊，預(yù)備著什么時候偷偷塞給非白，蕭瑤游見了，奇道：“看不出你還挺能吃，怎么不見長個呢�！�

    在祁念一散發(fā)出危險氣息之前，蕭瑤游閉了嘴。

    臨走前，她們要同老板娘結(jié)賬，卻被拒絕了，老板娘笑呵呵地說：“兩位昨晚都幫護城衛(wèi)抗擊那些鬼物了吧，按照我們城里的規(guī)定，兩位在盧蘇城期間的一應(yīng)吃喝住宿全都免費�！�

    蕭瑤游好奇道：“昨晚剛擊退一批魑魅，你們早上又如期出攤了，不害怕嗎？”

    老板娘一臉少見多怪的表情：“這有甚好怕，哪怕是打過來了，也有護城衛(wèi)頂在我們前頭，他們?nèi)繇敳蛔�，我們怕也無用。

    像我們這樣的凡人，好好過好日子就行了，哪里容得上擔(dān)心這么多。況且，那些鬼物，跟化緣似的，一個月總要來上幾次，若要天天害怕，人還活不活了。”

    兩人聽完這番話，雙雙對視著，紛紛感嘆。

    “總覺得，凡人似乎比我們要活得通透�！�

    “凡人一生短短幾十年，要在這么短的時間內(nèi)想明白自己要過什么日子，可不就是比我們要通透嗎�！�

    “是這個理�！�

    原本她們在今晨的飛舟開了便能走，臨行時卻被發(fā)現(xiàn)參與了抗擊戰(zhàn)中，臨登上飛舟的前一腳都被熱情好客的盧蘇城市民朋友們拽了下來，愣是做了一番登記，成為了需要上感謝名單的榮譽市民后，才趕上下一班飛舟。

    事實證明，出遠(yuǎn)門就是不能卡時間點，否則在遇到這種意外情況發(fā)生時，就會來不及。

    如此一來，距離南華論道第一日開賽，就只剩下一天半了。

    上了飛舟，消息販子又準(zhǔn)備開始給祁念一科普南華論道里里外外的注意事項和八卦，就聽見飛舟外傳來“咚”的一聲，似乎是有人摔倒了。

    兩人循聲望去，卻見那人眼前纏著黑紗，額前一縷顯眼的白發(fā)垂下，一身水墨長衫曳地。

    他艱難地從地上爬起來，揉了揉發(fā)紅的下巴，低聲道：“好痛�！�

    蕭瑤游盯著他看了片刻，跟祁念一咬耳朵：“你比他靈活多了。”

    此人正是前日所見的薄星緯。

    第38章

    南華論道

    確實，眼前這個五感敏銳的瞎子，似乎有那么一點點，不太靈活。

    他這種不協(xié)調(diào)應(yīng)該是因為不習(xí)慣，這人和她不一樣。

    她是從出生就看不見，多年下來早就已經(jīng)習(xí)慣了不依靠眼睛去生活，但如果是習(xí)慣用眼后，在某一天突然眼盲，就會像這個男人一樣，非常不習(xí)慣。

    蕭瑤游過去把他扶了起來，薄星緯輕聲道謝后，拄著盲杖落座。

    待飛舟啟航，他又從懷中掏出絲帕包裹著的糕點，桂花和牛乳的香味迅速在飛舟蔓延開，一時間清香撲鼻。

    薄星緯旁若無人的捻起一塊桂花糕，倉鼠一樣吃起來。

    蕭瑤游只當(dāng)這個奇怪的男人是個插曲，轉(zhuǎn)頭就和祁念一說起了這次南華論道的事項，但祁念一眼神在他身上多停留了一刻。

    金色眼睛中流光瀲滟，天眼開啟的瞬間，蒙眼男人眉頭蹙起，似有所感，偏頭往這邊看了一眼，又緩緩轉(zhuǎn)回去，手上動作沒停，又往嘴里塞了一小塊桂花糕。

    他吃東西的姿態(tài)很優(yōu)雅，咀嚼動作倒是很快，沒一會兒就把絲帕上的桂花糕吃完了，但他還沒停下，又掏出一盒核桃酥，甚至還就著核桃酥給自己倒了一杯牛乳茶。

    飛舟里更香了。

    連蕭瑤游都忍不住頻頻回望，這人怎么帶著這么多吃的。

    而且，他怎么能一直在吃。

    嘖，有點香。

    似乎感受到了蕭瑤游的眼神，薄星緯將核桃酥挪過來一點：“小娘子可要嘗嘗？天香居的核桃酥和牛乳茶，味道還不錯的�！�

    蕭瑤游尷尬道：“不，不了，多謝。”

    內(nèi)心卻是咂舌。

    天香居確實是香名遠(yuǎn)揚，但唯一的店開在東洲，他是如何帶著遠(yuǎn)在東洲的天香居茶點跑到中洲邊境的盧蘇城來乘飛舟的？

    她轉(zhuǎn)頭正想和祁念一說些什么，卻發(fā)現(xiàn)祁念一眉頭緊皺，盯著薄星緯目不轉(zhuǎn)睛，臉色有些難看。

    “怎么了？”蕭瑤游低聲問。

    祁念一轉(zhuǎn)過頭：“無事。”

    方才她想用天眼看清這個自稱名為薄星緯的男人的真實身份。

    沒想到，天眼竟然完全無法看穿他的身份。

    天眼之下，他整個人都是一團虛無。

    姓名、身份、修為、過往種種，她什么都看不見，目光盡頭，只有越過無數(shù)時間空間后，永恒的星幕，交織著無數(shù)相互糾纏的星線。

    她收回目光時，薄星緯已經(jīng)將整壺牛乳茶飲盡，擦了擦嘴角，倒頭就開始睡。

    祁念一有些不信邪地用天眼環(huán)視一周，在看到其余所有人時，都如同往常一樣。

    也就是說，并非是天眼失效了，而是天眼只對眼前這個男人不起作用。

    他究竟是什么人？

    蕭瑤游設(shè)了個隔音結(jié)界，本著自己消息販子的本職，開始給祁念一講起關(guān)于這場南華論道的事情。

    “你若是奔著前三名去的，那倒還好說，據(jù)我所知，此次南華論道元嬰境有三人，是你最大的威脅�！�

    蕭瑤游數(shù)了起來：“除了先前說過的玉重錦之外，還有九轉(zhuǎn)音闕的妙音仙子，上陽門的陸清河，陸清河已是元嬰境中期，他和玉重錦是此次南華論道頭名的最熱門人選�！�

    南華論道每十年舉辦一次，是修仙界舉世聞名的盛會。由仙盟牽頭，大陸各大門派從旁支援，每屆參與人數(shù)都相當(dāng)之多。

    說是論道，但仙道八門，道修只占其一，其余七門除開醫(yī)修外，個個都是打架斗毆的好手，尤其是為數(shù)甚多的武修，他們的論道方式，就不是耍耍嘴皮子的事了。

    南華論道雖說是盛會，但到底也是年輕人的盛會，仙盟規(guī)定每屆參與者年齡不得超過五十，修為需得在見龍門之下，且每人只有一次參與機會，若是從前參加過的，這次便不能再參加了。

    十年對于一個修行者而言，其實非常短暫，若是能夠重復(fù)參加，想必每屆南華論道上都能看到好些熟悉的面孔，對初出茅廬的年輕修士就不太公平了。

    當(dāng)然，如今還沒有出現(xiàn)五十歲以內(nèi)就晉升化神者，所以后半條規(guī)定等同于沒用。

    其實早些年，仙盟的規(guī)定是三十歲以內(nèi)才可參加，畢竟南華論道是一個讓年輕修士嶄露頭角的賽場，但人們卻是對“年輕”二字爭議不休。

    有不少人都提出，修行之人，壽數(shù)動輒數(shù)百甚至上千，若以三十歲為限，未免過于狹隘，對于修行者而言，五十都算是相當(dāng)年輕的，于是南華論道的年齡限制便改為了五十歲。

    蕭瑤游狠狠道：“你說這是不是有點無恥。”

    “確實。”祁念一附和道。

    修行時間對于修為而言是非常大的影響因素，將年齡限制放寬，也就意味著很多年長的修士在南華論道上會更加占優(yōu)。

    但這些微不足道的影響對于一些天才而言，是不存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