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7章
他望著賀予關(guān)上的房門。
他在門外,賀予在門內(nèi),門在也沒有打開……
謝清呈越想越想不明白,他想著剛才發(fā)生的事情,尤其是最后賀予那種壓抑著的哽咽聲,他內(nèi)心竟越來越難受。
最后他低低罵了自己一聲,頹喪地倒回到了沙發(fā)上,目光投向空白一片的天花板,逐漸渙散。
又累又痛,終于睡過去的謝清呈做了一個夢。
他夢到自己被困在一只破破爛爛的布偶熊里,站在游樂園的摩天輪前,好像在等什么人。
他不知道自己在等誰,他就這樣笨拙又破敗地站著,手里拿了一把游樂園的氫氣球。
摩天輪緩緩轉(zhuǎn)動著,霓彩燈光變幻,乘坐完畢的游客們有說有笑地走下來,沒有任何人注意他站著的那個角落。
游客們都是成群結(jié)隊的。
他們笑得很幸福,很滿足,破布熊和他的玩具氣球?qū)λ麄兌远际嵌嘤嗟摹R虼怂麄兛床坏剿?br />
過了一會兒,謝清呈意識到了,他好像在等一個需要他,想要拿走他手上氣球的人。
可是他仿佛中了什么魔法,不能說話,也不能以真面目相待,只能這樣站著,等啊……等啊……
夢似的游樂場音樂聲中,下來了一對夫妻,謝清呈猛地意識到了那是他自己的父母,他想要移動身軀走過去。
但是他父親招手,攬下了一輛樂園的白馬馬車,周木英隨他去了,兩人的身影漸漸地被白馬載得看不見。
謝清呈茫然地停下腳步。
他知道,他們已經(jīng)走了,在也無法回頭。
第二個從摩天輪上走下來的,是秦慈巖。
老秦一個人,穿著他穿了一輩子的白大褂,笑瞇瞇地左顧右盼,謝清呈想要讓他停下腳步,但是遠處忽然跑來一個孩子――一個六七歲大的小男孩,舉著甜筒,他仰頭對老秦嚷了些什么,謝清呈聽不見。
但他已經(jīng)知道那個孩子是誰了。
老秦伸出手,握住了小男孩的掌心,男人和男孩在樂園的七彩光燈里漸漸地遠去,他們看上去很幸福。
是生前不曾有過的幸福。
只有謝清呈留在了原地。
天已經(jīng)暗了。
第三個下來的人,是謝雪,謝雪蹦蹦跳跳的,由遠跑近的時候,身形也從五六歲的小丫頭,變成了現(xiàn)在的樣子。
謝雪在經(jīng)過他的時候,愣了一下,她盯著那破布娃娃看,似乎覺得他很眼熟似的。過了幾秒鐘,她走到他面前,笑了起來,剛想說話――
遠處卻忽然有個人在喊她的名字。
謝清呈看不清那個人的樣貌,但他知道那是一個男人,是謝雪最終要與之共渡余生的那個人。
謝雪聽到那個人的聲音,轉(zhuǎn)過頭去,想了想,自己終究不是一個孩子了,玩具娃娃也好,五彩的氣球也罷,都不在應(yīng)該屬于她了。
她于是又最后沖他笑了一下,和童年最喜歡的熊布偶玩具揮了揮手,踩著白色的小高跟,輕快地走向了她充滿光明的未來。
天,徹底黑了。
摩天輪上,陸續(xù)地又下來了很多人。
有陳慢,有黎姨,有李若秋……但他們都有自己要奔赴的方向,沒有誰……沒有任何一個人,在需要破熊偶的擁抱,沒有任何一個人,在需要破熊偶緊緊攥在手里的彩色氣球。
游樂園就要閉園了,眾人陸續(xù)散場。
他在意興闌珊中孤獨地站著,在熊偶里緩慢地眨眼,他逐漸要閉上雙眸,逐漸要松了手,讓那些不能在給任何人助興的氣球飄飄揚揚地歸于天上去……
然而――
“謝醫(yī)生。”
“謝醫(yī)生�!�
他聽到有人在叫他。
他模糊睜開眼眸,視野里沒有任何人。
“你看看我,我在這里呀。”
他低下頭,看到的是一個梳洗地整齊又漂亮的小孩子,七八歲大的模樣,正仰頭望著他。
那竟是他第一次見到的賀予……
“謝醫(yī)生,你為什么不回家?”
“……”他答不了話,他在人偶中,在魔法里。
而即便他能夠回答,他又該說什么呢?
他沒有家了。
“對了,謝醫(yī)生……”小賀予伸出手,他舉著一只小面人,是龍的形狀,“這是我今天在游樂場做的東西……送給你……”
他把小龍面人插在了謝清呈玩偶服的兜里。
小孩子笑起來:“你能夸夸我嗎?”
“你能抱一抱我嗎?”
“……”
你能抱一抱我嗎……
那好像是,他曾無數(shù)次聽賀予說過的話。
悲傷的,沖動的,撒嬌的,殷切的,懇求的,絕望的――
賀予的聲音。
一遍一遍地對他訴說著。
這是一個孤獨的孩子,在固執(zhí)地乞求著他的一點點回應(yīng)。
你能抱一抱我嗎?謝清呈?
就像我抱你時那樣。
孩子一直在等著,等著……
但是謝清呈動不了,謝清呈在熊偶里,既不能言,也不能彎下腰來給他任何的反應(yīng)。
賀予望著他的眼睛,慢慢地,由期待,變?yōu)榱嗣H唬擅H唬優(yōu)榱死Щ�,由困惑,變�(yōu)榱耸?br />
他就那么默默地,失落地看著謝清呈。
然后――他的身體逐漸變得透明――他也要――他也要消失了。
他也要消失了……
謝清呈心里忽然極不是滋味,在夢里,他竟竭力想掙開魔法的束縛,他想把手里的彩球給他,他想問他,你看得到我嗎?你知道我在里面嗎?他想伸出手――
驀地。
周圍好像一下子變得白茫茫,彩燈,摩天輪,花車巡游的磚石街道,一切都淡了,成了彩鉛畫里似的場景。
謝清呈睜大眼睛。
有一個人從身后抱住了他。
他沒有回頭,但是心臟已經(jīng)從平靜,逐漸快馬加鞭,追上了身體的反應(yīng),他的胸腔之內(nèi)有了極大的震顫,他能感覺到那熟悉的體溫和味道……
小時候的賀予在他眼前消失了,而長大后的賀予在他身后擁住了他。
謝清呈能感到他滾燙的淚流下來,落在了自己的肩頭……破破爛爛的布偶熊被高大清俊的青年緊緊擁抱著,賀予落了淚,輕聲說:“我知道你在里面。你不要走�!�
“我還需要一只布偶熊。”
“我還想要你手里的彩球……”
“謝清呈,把你的氣球和玩偶都給我吧。好不好?”
“你……你回頭,抱一抱我吧,好不好……”
那一瞬間。
就是那一瞬間,謝清呈的內(nèi)心像是受到了最沉最重的一次撞擊,那撞擊摧毀了束在他身上的魔法,打破了讓他無法活動自己的鐐銬。
破熊偶笨拙地轉(zhuǎn)過身來,巧克力豆似的眼睛無聲地望了他很久――
然后它伸開破舊不堪的,誰也不在需要依賴的臂膀,慢慢地……慢慢地抬起……最終,它抱住了站在他面前抹著淚的那個青年……
“不要哭了�!�
喑啞的聲音終于能從布偶中解封,艱難地,從他許久無法發(fā)聲的嗓音中流淌而出。
“不要哭了,賀予……”
“不哭了……”
枯槁的嘴唇喃喃著,眼皮轉(zhuǎn)動――謝清呈驀地從夢境中醒來。
他的眼眸仍是渙散的,夢的余韻未消。
他抬起手,顫抖著,輕輕觸上了自己的眼瞼。
他這是……
夢到了什么?
心的地震仍在持續(xù)著,波及四肢,連指尖都無法平靜下來。
他不敢置信地擦了一下自己的眼睛――濕熱的。
是真的有淚流過。
“……”謝清呈木然躺在沙發(fā)上,胸口起伏的頻率比平時更急促,他眼中仍然有那些霓虹燈彩,耳邊仿佛仍有游樂場空靈的歌聲。
他不愿相信自己夢到的,不愿相信自己夢里的回應(yīng)與脆弱。
他更不愿相信自己在那一刻流露出的感情……
他對賀予,真的是有回應(yīng)的。
他怔忡地癱軟在沙發(fā)上,渾身一點力氣也沒有,喉結(jié)間或滾動,眼眸無神地大睜著,想著這一切。
想到夢里最后的那一個擁抱,內(nèi)心竟仍是震顫不已。
謝清呈花了很長一段時間,才收斂了自己的情緒,他擦去自己眼尾的薄濕,抬手看了腕表――已經(jīng)是凌晨兩點多了,不知賀予有沒有走?
他轉(zhuǎn)頭去看書房門,門仍是關(guān)著的。
謝清呈在次平復(fù)了一下心情,?O?,剛走到書房門口欲敲門進去,就聽到廚房的門打開了――賀予原來在廚房里。
“你睡醒了?”賀予似乎還在為睡前兩人發(fā)生的事情而尷尬,一時沒有愿與謝清呈直接對視,而是屈起手掩飾性地咳嗽了一聲,小聲道,“那個,我煮了宵夜,你晚上還沒吃吧?本來是想過會兒叫醒你的。很快就好……你在等我五分鐘�!�
雖然賀予不想讓謝清呈進廚房,想直接把菜端出來,但謝清呈還是進去了。
灶臺上小火燉著一只砂鍋,咕嘟咕嘟冒著熱氣,里面飄出來一股對于老滬州人而言絕不算陌生的味道。
謝清呈走過去,就看到賀予的手機還擺在灶臺前。
少爺不太會做飯,這是他照著網(wǎng)上食譜現(xiàn)學(xué)現(xiàn)賣的。屏幕上還顯示著菜譜標(biāo)題,標(biāo)題很俗套,又直白――
給你的寶貝煲一鍋湯。
謝清呈把視線從那標(biāo)題上移開了,躲避什么似的。
他拿了隔熱的濕毛巾,將砂鍋蓋子揭開了,里面的熱氣騰騰而出,模糊了他線條剛毅的面目。
鍋里燉的果然是腌篤鮮。
謝清呈很喜歡吃這道菜,黎姨會做,他自己也會,但始終都不如他媽生前做的好。
腌篤鮮是典型的南方菜,需要用到嫩筍,火腿排骨和千張結(jié)這些食材,不過烹飪這道菜還需要一樣看不見的材料,那就是耐心。
腌篤鮮的篤,取的是文火慢煨時,湯頭發(fā)出的咕嘟咕嘟的聲音。在長時間的耐心燉煮過程中,竹筍的鮮嫩,火腿的鮮咸,排骨的鮮香,都化作了鍋里的菁華,煮透到了博納眾味的千張結(jié)里。
賀予那么厚的臉皮,這會兒也有些掛不住了,他又要趕謝清呈出去:“你別站這兒,你站這兒我不好發(fā)揮,你、你先出去吧�!�
“………”
――
“你別站在廚房里,分我神啦,你快出去。”以前周木英也是這樣對謝清呈說的。
賀予在這方面竟和她一樣。
謝清呈想說什么,最后又沒說,他出去了。
他坐在客廳等的時候,一直在想自己的夢,和之前發(fā)生的所有事。
他知道賀予這是把一顆心都挖出來了,要送給自己。
他以前從未見過如此熱烈的愛情,是以初時他只把這當(dāng)做少年一時興起的癡迷。算不得真。
他就像認不得和氏璧的王,賀予是被他冤枉了的懷壁人。賀予一次一次地證明他的心是真的,他對謝清呈說,你是無可替代的,你要是認為我愛你是錯的,我就可以錯一輩子,到我死的那一天,也就能證明我才是對的了。
他說,我活著的每一天,我都會陪著你,每小時,每分鐘,每一秒。我都在愛你,我都會保護你,我都能陪著你。
謝清呈并非鐵石之心,說沒有觸動是假的。但最讓他無法掙脫的其實是賀予對他的需要。
謝清呈總歸是個大男子主義的人,他最常做的,最習(xí)慣做的事,就是去照顧別人。仿佛那才是他存在的意義。
謝清呈仔細地想,如果有一天,他不在了,那么周圍所有人,他們會怎么樣過下去?
他知道黎姨,陳慢,謝雪……他們一定會很悲傷,但他同時也相信他們可以互相扶持著,慢慢從那段悲傷中出來。
他們與社會之間都有著很多條橋梁,失去了自己這一座固然很痛,但也不會是走不出的。
然后他想到了賀予。
如果他不在了,賀予還會乖乖地在廚房煲湯嗎?他還會對著一份菜譜,守一簇火苗,認認真真做一餐飯嗎?
如果他不在了,賀予還會不會找人講話,努力看病,盡量地克制自己,不被心魔吞噬,他還會跟在另一個人后面,和對方說一說今天發(fā)生的瑣事,然后尋求那個人的一個擁抱嗎?
謝清呈知道,那是很難的。
賀予太固執(zhí)了。
他可以頭破血流,可以玉石俱焚,可以墮落瘋魔,唯獨不知回頭。
哪怕他知道一條路是死路,是黑的,只要他踏上了,他就要一直往前走。
謝清呈閉上眼睛。
他沒有想到,原來到了最后,剩下的那個令他他預(yù)料不了后續(xù)人生的人,讓他最放心不下的人,竟然會是賀予。
“煮好了,你嘗嘗吧!”
賀予從廚房出來了,端了一只冒著熱氣的大碗,擺到謝清呈面前。
“我很聰明的,味道應(yīng)該不錯�!�
謝清呈一看,那竟然不是腌篤鮮。
那是一碗面,湯色奶白醇厚,面條爽滑細膩,上面碼著燙水里汆過的嫩綠上海青,臥著一只金燦燦的溏心荷包蛋,又炒了濃香四溢的肉沫香菇澆頭覆在湯面上,最后在擺上煮進了鮮味的幾枚千張結(jié),灑了一把白芝麻。
腌篤鮮的精髓在于湯和千張結(jié),因為筍、火腿和肉的鮮味已經(jīng)完全付之于它們了。
謝清呈看著這一碗用腌篤鮮濃湯做出來的面,好像賀予把自己所有的熱切、愛意、善良都耗盡了,然后殷切地捧到他面前。他知道自己心里有什么地方崩潰塌陷了。
“賀予�!�
少年抬起杏眼:“嗯?”
“……”
謝清呈發(fā)現(xiàn)自己很想為之前自己對他的兇狠道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