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9章
也許在謝清呈面前卸下面具來的這一刻,反而是段聞這二十年來最輕松的時候。
果不其然,在好幾分鐘之后,段聞慢慢地開口了。
他用的不再是談?wù)摯笫碌恼Z氣,而是很平和的,甚至像是多少年前,他還是陳黎生的時候,來謝清呈家里做客閑聊時的樣子。
“我和李蕓兩個人,最開始都是你父親的學(xué)生……”
“師父對我很好。”段聞看著窗外的天空,淡道,“他對我要比對李蕓好得多,當(dāng)他分身乏術(shù),只能帶一個徒弟的時候,他選擇了我,而建議李蕓轉(zhuǎn)去跟著另一個老經(jīng)偵學(xué)習(xí),甚至直言不諱地告訴過李蕓,他這樣的性格,不適合在一線工作�!�
這并不奇怪,謝平是個有一說一的人,內(nèi)舉不避親,外舉不避仇,他會和李蕓講這樣得罪人的話再正常不過。
“在所有人印象中,他對李蕓一直是有意見的,恐怕你也這么認(rèn)為�!�
謝清呈:“不是嗎�!�
“原本確實如此。”段聞?wù)f道,“原本師父是真的看不慣他,覺得他陰狠,善于偽裝,兩面三刀,但后來他的想法轉(zhuǎn)變了。”
謝清呈帶著戒備:“他從未和我說過。”
“因為這件事發(fā)生的很遲,幾乎是在他和師母遇難前不久。”段聞道,“其實本來他們之間的誤解可以化得更早一些的。然而李蕓很不喜歡提及自己的家庭,甚至可以說,他有在刻意隱瞞一些自己的過往�!�
謝清呈皺起眉,警校招生時是需要政審的,像無間道里那種父母是青幫大佬,自己卻瞞天過海當(dāng)上警察的情況幾乎不可能發(fā)生。
段聞看出了他的想法,又點了一支煙,抽了一口道:“不是不良背景,所以警校不會詳細(xì)記錄檔案,師父他自然也就不清楚。說句實話,換成其他人,都不一定會隱藏,甚至?xí)筒坏霉彩碌膽?zhàn)友們知道。”
“什么背景�!敝x清呈問。
“線人�!倍温�?wù)f,“他父親是緝毒干警的線人。干了十多年。但他交的所有材料上,填父親那一欄的時候,填的都是蔬果商�!�
“……警校沒有核實出來?”
“他沒有撒謊。”段聞?chuàng)哿藫蹮熁�,呼出一口煙靄,“他父親是蔬果商――他從小學(xué)起就跟著這個賣蔬菜水果的繼父生活了,他母親離了婚,他被判給了母親。親生父親看起來就和個無業(yè)游民一樣,沒誰受得了,可他其實是個線人�!�
煙灰簌簌落下,猶如過去的幽靈飄落在黑暗里。
“李蕓是高中的時候才知道他親生父親的真實身份的,那時候他生父死了。是在和警察接頭的時候被毒販發(fā)現(xiàn),發(fā)生了槍戰(zhàn)。那個警察為了救戰(zhàn)友,只能兩者選其一,等再想回頭救線人的時候……他爸爸已經(jīng)沒有氣息了�!�
謝清呈聽得手腳微微地泛涼。
他想起了自己年幼時看到的那一幕,李蕓在還沒有取得警官證之前,以非正常的審訊手段逼供販毒分子,手段狠辣,眼神森冷。
原來……
“他爸之所以妻離子散也要做這線人,是因為他爸是個徹頭徹尾的理想主義者,作為金三角本地人,他爸爸看過了太多被毒品毀掉的家庭和人生,他曾經(jīng)是想當(dāng)警察的,可惜身體素質(zhì)不那么好,體檢被篩了下來,但他一直也沒有放棄,當(dāng)不了警察他就當(dāng)線人,李蕓和他母親是在警方移交給他們的遺物中,看到了一本日記,才知道了這些真相�!�
段聞頓了頓,繼續(xù)道:“你可以想象李蕓讀那本日記時的心情有多復(fù)雜�!�
段聞一邊說著,一邊懶洋洋地靠在椅子上,抽著煙。
他的語氣很淡然,血雨腥風(fēng)在他嘴里,就像以前他給謝清呈講故事一樣平靜。
但謝清呈始終看不透他眼里的色彩。
“李蕓對生父無比怨恨,為了一個理想,他父親把他和他母親都拋下了,在家和義之間,他父親毅然決然地選擇了后者。他感到極度的憤怒,不甘,痛苦。然而……”
又抽了一口煙,段聞?wù)f:“那一年的高考,李蕓卻放棄了自己原本的藝�?荚嚕D(zhuǎn)而填報了警校。”
謝清呈:“……”
“我和他大學(xué)四年同寢室,他性格比較孤傲,我算是和他最合得來的那一個,但是四年之中,他從來沒有和我提及過這些往事。所以后來我們進(jìn)了公安系統(tǒng),你父親作為我們倆的第一位師父,也對他的這種家庭背景毫無了解,認(rèn)為他未免急功近利,可謂不擇手段。我想你父親知道了真相之后一定很后悔,他和李蕓私下里談過一次,我認(rèn)為他們之間的那次對話,說及的就是這件事�!�
“……為什么這樣猜測。”
“因為不久后師父就被曼德拉組織設(shè)計謀殺了。而當(dāng)時堅持調(diào)查師父死因的人,有兩個,一個鬧得鑼鼓喧囂,好讓所有人都知道,那就是我。另一個很謹(jǐn)慎,他覺察到局內(nèi)似乎有內(nèi)鬼存在,他認(rèn)為自己和謝平關(guān)系不好反而是最佳的掩護(hù)――那個人就是李蕓�!�
“��!”
“是的,謝清呈,李蕓不是為了查我的案子而出事的,他早在查我的案子之前,就已經(jīng)踏入了這個死亡領(lǐng)域之中�!倍温劦溃捌鋵嵥攀悄莻堅持著為了你父母的清白,付出了生命的警官�!�
謝清呈原本認(rèn)為繼賀予的事情后,不會再有任何事情可以讓他心緒受到巨大的刺激了,而這一刻,他知道自己預(yù)判失誤,不得不盡量地讓自己呼吸平緩下來。
整件事已經(jīng)到了最關(guān)鍵的時候,任何的一步棋都不能錯了。
“他當(dāng)時裝的很像那么回事,沒人知道他已經(jīng)和謝平冰釋前嫌,甚至成為了忘年摯友。他騙過了所有人,包括當(dāng)時的我�!�
一支煙又快燃盡了。
段聞沒有再抽,將煙夾在手里,看著那濾紙在星火中慢慢地蜷縮,化作黑色的灰:“謝平是個很優(yōu)秀的警察,但他生平做了兩件最錯的事,一是誤會了李蕓,李蕓縱然有錯,也并非是因為天性歹毒,好在這個錯誤他臨死前糾正了過來。而第二件錯事……”
段聞道:“是他信錯了我�!�
謝清呈似連血都是冰冷的,他木然看著段聞:“你從一開始進(jìn)警局,就是段璀珍安排好的?”
“我自己也有興趣,不能算完全的安排�!倍温劦�,“不過我確實從一開始就是曼德拉的人。從小就是�!�
他注視著謝清呈的眼睛,那雙眼睛很冷,卻已然沒有了什么驚訝。
“看樣子你也很清楚這一點了。”段聞?wù)f,“我是段璀珍的后輩,我在非常年少的時候,就全盤接受了她的思想。”
“從什么時候。”
段聞平靜道:“從我第一次見到她的時候。那時候我和母親過的非常不幸福�!�
關(guān)于段聞,也就是陳黎生的家事,謝清呈是了解一二的。
陳黎生的父親原本有一個太太,是個高知,但為了家庭放棄了學(xué)業(yè)和事業(yè),后來生了病去世了。
她撒手人寰之后,陳父又與另一位女人組成了家庭,那個女人就是陳慢的母親。不過陳母對陳黎生很好,繼母繼子之間應(yīng)該是不存在什么罅隙的,更不存在什么小三上位的事。
段聞道:“我母親的婚姻不幸,確實和陳慢的媽媽沒有任何關(guān)系。我繼母和生母一樣,都是那種會輕易被感情沖昏頭腦的人。我父親又生的英俊,她們都很喜歡他……我生母至少曾經(jīng)喜歡過他�!�
“那后來呢�!�
“后來?”段聞淡淡笑了笑,“他和她不一樣。我母親深情,他卻早早地膩了她�!�
“她其實是個非常聰明的人�!倍温勌岬阶约旱纳笗r,神情依然很平靜,好像在提一個無關(guān)痛癢的對象似的,“我母親遺傳了太婆――也就是段璀珍的頭腦。她以優(yōu)異的成績考進(jìn)了滬大。按太婆的說法,她原本會有無量的科研前途,可惜在大學(xué)里,她遇到了我父親,陷入了情網(wǎng)�!�
“他們的婚姻從一開始就遭到了太婆的激烈反對,太婆希望她能有遠(yuǎn)一點的視野,不要拘泥于個人的小情小愛之上,人的精力是有限的,俗人就是被所謂的愛情、友情、親情分走了時間,因而未能達(dá)到能力的高峰。我太婆從小就是這么教育她的,她也一直以此為信條,直到愛情沖昏了她聰明的頭腦�!倍温動朴频兀八闪硕喟桶返姆��!�
“太婆為了栽培她,付出了很多心血,而她最終卻選擇了要去為了一個男人去做家庭主婦,這令太婆非常生氣。她告訴我母親,如果這就是她的格局,那么遲早有一天,她會后悔的。我母親這個人性格很倔強(qiáng),太婆越是這么說,她越是要堅持做自己想做的事,于是在這一次對話之后,她們徹底分道揚鑣,太婆逐走了我母親,而我母親毅然決然地嫁給了我父親�!�
段聞接著說:“她原本可以是一棵樹的,但是她偏偏選擇做了一株藤。我父親或許向往的是那種勢均力敵的婚姻,又或許是天性就不安定,總而言之,他在婚后很快就厭倦了和我母親的那種生活�!�
“他倒是沒有出軌,守著一個世俗的底線,然而目光和心都不在我母親身上了,他沒完沒了地應(yīng)酬,參與大大小小的酒局,把生活上的瑣事全部丟給妻子,妻子對于他而言成了一個24小時的保姆,而且還是不用支付薪資的那種。但拿到外面去評說,在當(dāng)時那個社會環(huán)境下,誰都不會覺得我父親有什么過錯。他能養(yǎng)家賺錢,能管得好自己不找情婦,已然算是個優(yōu)秀的丈夫,男主外女主內(nèi),哪怕在許多女人看來也是無可挑剔的。至于愛情和溝通,那種東西虛無又縹緲,說出去只會引得那些織著毛衣洗著菜的主婦們發(fā)笑。母親覺得這個家不再像家,而更像是一座冰冷的墳�?伤齾s連一個能真正理解她的人也找不到�!�
“熱帶魚在北極是活不下去的。我母親與周圍的主婦們格格不入,她成了一座孤島,每天都活得空虛而孤獨。她想再回大學(xué)念書,但已經(jīng)不可能了……最終我母親得了重度抑郁癥,在郁郁寡歡中離開了人世�!�
謝清呈:“……你沒有給她過任何的鼓勵嗎?”
沒成想,段聞竟然笑了。
他非常地淡漠:“鼓勵?那是她自己的選擇�!�
“人有感情,就會有欲望,有欲望,就會有紛爭,螻蟻般的人命是毫無存在的必要的――這是太婆從小告訴我的道理�!�
“是的�!笨吹街x清呈意外的眼神,段聞道,“太婆消失在了我母親的生命中,直到她死,她們都再也沒有見過面。但實際上,從我記事開始,只要我母親不在家,太婆就隨時可能會出現(xiàn),我母親回來了她又消失。我們像是在玩某種守秘游戲,我知道我母親一定覺察到了這一點,有一次我無意說漏過嘴,我說了一句太婆常說的話――‘物競天擇,沒有任何一個物種是不可以被替代的’,她看我時的那種眼神……就像見了鬼一樣恐懼。但她沒有任何辦法可以阻止這一切�!�
段聞道:“太婆之于一個尋常家庭主婦,就像天神之于凡人,完全碾壓。太婆做的每一件事,我母親她哪怕知道也防患不了。”
“就這樣,我表面上像個普通人一樣生活成長,但事實上我已經(jīng)做出了選擇,太婆讓我在別的孩子都還沉浸在那些愚昧的啟蒙游戲中時,就接觸到了真正的科研,我在他們還沒有學(xué)會乘法口訣表時,就學(xué)會了陰謀算計,我在還沒有學(xué)得很多社會經(jīng)驗時,就已經(jīng)學(xué)會了掌握野心。隨著年齡增長,我開始幫她完善組織,研究藥物,網(wǎng)羅財富,探尋人才。”
他的聲音猶如蛛絲,編織著當(dāng)年的脈絡(luò),他說著這些話的時候,目光比香煙的煙靄更淡。
“做這些事情其實不難。只要這世界上有需求,有疾病,有俗人的愛恨……我們就永遠(yuǎn)不缺合作者。他們可以是政府高官,可以是知識分子,可以是利欲熏心的商人,可以是販夫走卒……感情是一個人身上無形的絲線,任何一個割舍不了感情的人,都有可能成為我們的傀儡�!�
謝清呈:“……比如卓婭嗎�!�
“你該不會是同情她了吧。”
“我只是覺得你們遠(yuǎn)比賀予瘋得多。”謝清呈道,“你博覽群書,應(yīng)該聽說過一句箴言――能感受痛苦,說明你還活著,能感受到他人的痛苦,才說明你是個人。段聞……”
他甚至沒有再叫他陳黎生。
“段璀珍教你那些東西,是完完全全地在讓你滅絕人性。她這樣她就希望你也是這樣……可你們這個樣子,哪怕建立了曼德拉元宇宙,獲得了統(tǒng)治者的地位和思維永生的能力又能怎么樣?你算是活著嗎?你還算是活人嗎?”
煙盒里還剩最后兩支煙了,段聞將它們敲出來,一支留給自己,一支遞給了謝清呈。
“……”
謝清呈沒有接。
段聞也沒有勉強(qiáng),他把煙放在了桌上,低頭咔噠一聲點了火機(jī),抽了一口。
“真有意思。他當(dāng)年也是那么說的�!�
這個他,自然指的就是李蕓了。
謝清呈:“李蕓臨死前是不是查到了你的身份�!�
“是啊。”段聞吐出一口煙圈,說,“我說過,他很聰明,就像你一樣聰明。當(dāng)年我之所以不得不假借衛(wèi)容的手制造了自己車禍爆炸的假死案,就是被他逼的�!�
他說到這里時,眼里終于流露出了一些屬于正常人的情緒。
但那種情緒很怪,不是哀傷也不是惆悵,而竟然是一種愉悅,好像回想起了一場精彩的競技比賽。
“我們倆的師父死了之后,我佯作調(diào)查,實則是在清掃那些證據(jù),而那些證據(jù)的不斷缺失引起了李蕓的懷疑。當(dāng)然,他一開始并沒有懷疑我,他很信任我,我知道他把我視為他孤獨人生里唯一的朋友。他甚至專門提醒了我要小心這件事�!�
“……多可笑。如果不是他對我有感情,相信我并非內(nèi)鬼,因而把當(dāng)時這些只有他調(diào)查出來的線索告訴了我,我便根本不會意識到他已經(jīng)查的那么的深。”
“你可以想象他把我在作案中暴露的那些證據(jù)給我看時,卻不知道我才是那個幕后黑手的畫面嗎?我們倆的師父說得對――他這樣的人,才華橫溢,但真的不適合做一線刑警。他看起來陰狠歹毒,實則太意氣用事了�!�
“而他的意氣用事,導(dǎo)致他直接把自己暴露在了我面前。暴露在了敵方組織的頭目面前�!�
段聞講到這里,頓了一下,煙在唇邊未抽,道:“還有你剛剛說的那卷指認(rèn)黃志龍娛樂公司地下室犯罪的錄像帶,最早其實也是李蕓發(fā)現(xiàn)的�!�
“!!”
“他沒有給任何人看,只給了我。他當(dāng)時好像覺察出自己處境危險了,他把錄像帶交給我的時候,對我說,如果他出了什么事,希望我能繼續(xù)把這個案子查下去,還老師一個公正�!�
他說到這里,扶額嗤笑起來:“警局那么多人,你說他怎么就偏偏挑了我做搭檔呢?”
“我一看那個錄像帶,甚至提到了澳洲海外組織,我就知道事情不能再拖下去了�!倍温劦�,“以他的能力再繼續(xù)調(diào)查,我遲早是會暴露的。當(dāng)時擺在我面前的路只有兩條,一是直接策劃殺了李蕓,二,是我自己假死,免得他最后查到我頭上�!�
謝清呈問:“你為什么沒選一�!�
“……”段聞沒有回答。
過了一會兒,他干脆直接略過了這個問題,繼續(xù)道:“當(dāng)時我布的社會關(guān)系線已經(jīng)差不多了,陳黎生這個正義警察老好人的身份,我也膩味厭倦了,我就借著這個機(jī)會擺脫了這個人生――衛(wèi)容以為她真的殺了陳黎生,但她只不過是為我的解脫做了嫁衣而已。‘陳黎生’死于汽車爆炸案后,我便回到了曼德拉島,花了時間在太婆的幫助下改換容貌體型甚至聲音……這些年沒什么人能猜出我的身份,除了你之外,能做到這點只有兩個人。那兩個當(dāng)中還有一個人是瞎貓碰死耗子亂蒙的,他也不確定�!�
謝清呈:“一個是李蕓�!�
“不錯,他在我死亡之后仍然不肯放棄,最終還是順藤摸瓜地找到了段聞這重身份,并且見到了改變樣貌后的我�!倍温勵D了頓,“至于那只瞎貓,你也見過的�!�
謝清呈沉默一會兒,腦中走馬燈似的過了許多曾經(jīng)接觸過的相關(guān)對象,回憶著他們做的種種事情。
最后他抬起眼來:“黃志龍�!�
段聞?chuàng)嵴拼笮Γ骸拔伊裟阆聛硎菍Φ�。謝清呈,李蕓死了之后,我已經(jīng)很久沒有體會過這種棋逢對手的滋味了�!�
“――對�!彼f,“就是黃志龍。你怎么猜到的?”
謝清呈冷著臉:“他在地下室事件中讓人抓了陳慢,而如果僅僅是拿來要挾王政委的話,成功率不高。黃志龍和王政委接觸過,應(yīng)該很清楚王政委是個在大局面前六親不認(rèn)的人,那么有可能是他當(dāng)時認(rèn)為,除了王政委之外,他捏著這張牌,還有另一個可以脅迫的對象。”
段聞笑著點點頭:“……原來如此。確實是這樣。黃志龍曾經(jīng)無意中撞見過我和太婆的對話,他沒有聽完整,但他開始懷疑我就是陳黎生……說句實話,但凡他有你這樣的腦子,他就不應(yīng)該拿陳衍來要挾我。對于我而言,陳衍的死活就和一只螞蟻的死活沒有任何區(qū)別。”
“但你剛才放走了他�!�
“我說了�!倍温劦�,“他覺察我可能還活著之后,一直在為我的萬分之一生還可能而執(zhí)迷。只是因為這一點,我最終決定放他一命�!�
停頓一下,他說:“然而你不一樣,謝清呈。”
段聞講到這里,眼神略微地模糊了。
他望著一身制服的謝清呈,好像從一朵仿真的鮮艷絹花上,看到了某一年夏夜綻放即謝的白曇。
他慢慢地,回憶起了一些與李蕓相關(guān)的事情――
第240章
云雀之死
他慢慢地,回憶起了一些與李蕓相關(guān)的事情――
段聞在警校時,因為佯作太正直,橫豎得罪了不少人,室友里和他走得近一些的,就只有同樣不怎么受歡迎的李蕓。
只不過段聞是因為看起來太正,過潔世同嫌。
而李蕓是因為看上去太邪,又傲,才高人愈妒。
兩個都有些和集體格格不入的人,便湊合著成了上大學(xué)時的飯友,常會去垃圾街一起吃飯。
那條街亂,消防整治一直都不太到位。大一勞動節(jié)前的那一天,段聞和李蕓下課后一起去一家燒烤店宵夜,兩人坐下沒多久,那里就出了意外,隔著十幾米遠(yuǎn)的一家小炒店的廚房煤氣突然爆炸了。
李蕓和他當(dāng)時在外面的露天小桌前坐著,爆炸發(fā)生的時候,李蕓正站起身從旁邊冰箱里拿兩瓶汽水。劇烈的爆炸波及周圍所有的店鋪,氣浪沖到他們這邊,掀翻了店鋪外的巨大霓虹燈牌,而段聞?wù)镁驼驹谀菬襞频紫隆?br />
李蕓看著挺懶挺自私的一個人,那時候忽然就沖了過來,一把將段聞拽著護(hù)住,結(jié)果那霓虹燈牌墜毀,鐵框狠狠砸在了他的后背上,最尖的一個角刺入了李蕓的腿部。
那個位置,如果不是李蕓推開他,鐵框尖角砸下來,砸到的就會是段聞的后腦。
當(dāng)時還是陳黎生的段聞愣住了,看著李蕓痛得臉色蒼白得趴在他身上,血不停地往外涌,他說:“你……你這是為什么……?”
“廢話……這他媽不是本能嗎?”
他記得李蕓那時候是這樣對他說的。
本能?
可他的本能是自己避開,不會去管任何人的死活。段聞知道如果是自己站在那個位置,是絕不會護(hù)著李蕓的,他一定拋下李蕓自己躲。
所謂的正義感,裝一裝就夠了,不必真的拿自己的生命去保護(hù)另一個人,那樣太愚蠢了。
“好疼……”李蕓輕聲在他身上抽了口氣,在昏過去之前,惱恨地說了句,“陳黎生,你說……我會不會就這樣瘸了……?”
他最后當(dāng)然是沒有瘸,萬幸不曾傷到要害,但傷筋動骨一百天,李蕓打了好久的石膏,而那一陣子,他上課下課都是段聞背著去的,寢室里換藥也都是段聞親手幫忙。
心疼室友的樣子,總是要裝的。
段聞這樣想。
他那時候也想,怎么李蕓平時看起來挺狠挺傲慢的一個人,竟然那么怕痛,換藥時重了點都會皺著眉靠在床上輕輕地哼,那聲音就和貓兒似的,很軟。
“陳黎生……你他媽的輕點,疼啊�!�
“……抱歉�!�
他為什么嗓音這么軟這么慵懶,卻能這么兇的罵人?
段聞又想,仍沒有答案。
但他們就是在這件事之后,漸漸地,越走越近的。雖然他們倆的性格都有些淡,在外人看來也不過就是尋常關(guān)系,不過對他們彼此而言,確實都已算難得了。
他們一起學(xué)習(xí),一起實習(xí),后來一起進(jìn)了一個警局工作,還跟過同一個老師……
他們一直在一起。
直到老師謝平死了。
直到,段聞也終于無法再在陳黎生這個身份下繼續(xù)生活,假死離去。
陳黎生和謝平都死了之后,那個年輕的警官李蕓,還是始終都沒有放棄尋找真相,他用盡了框架內(nèi)外的手段,一路追兇,越查越是心驚,他不肯回頭,揣著心里的那么一點火,一條黑路也要走到底。最終,他在一家夜總會包廂里,堵截到了剛剛和黃志龍單獨見完面的幕后黑手。
而那時候的段聞,已再也不是陳黎生了。
他早就做完了面部整容,完全看不出昔日陳黎生的影子,只有一些生物核驗上的細(xì)節(jié)整換還未完成,比如指紋。
那個夏夜,李蕓伏擊成功,他擒住了段聞,將他堵關(guān)在包廂內(nèi),胸膛起伏,緊緊盯著段聞的臉。
段聞當(dāng)時有種很微妙的感覺,他覺得看李蕓的神情,好像那個警察內(nèi)心深處隱約已有了一種不愿面對的猜測。
當(dāng)時李蕓手上有個指紋庫核驗機(jī),能夠?qū)⑻崛〉降闹讣y模與公安庫內(nèi)的所有警察所比對。李蕓盯著他的眼,做的第一件事,是把他的拇指強(qiáng)制性地按在了核驗機(jī)上。
而就在核驗機(jī)跳出了搜索成功的綠燈提示的同時,段聞的手下也趕來了,一番惡斗之后,李蕓最終雙拳難敵四手,被那些人按在地上,頭破血流。
段聞砸碎了那個指紋比對機(jī),抬手擦去了打斗時自己唇角淌出的血,垂下漆黑的眼眸,睥睨倒在自己腳下的那個警察。
那一刻的李蕓,顯得十分麻木。
那是正常人在面對一段親密關(guān)系的背叛時,一定會流露出來的麻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