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魏七不似他們那般喜聲張,平日里若沒差使也輕易不出乾清宮大門。
這宮里頭的人接近誰都帶著意圖,尤其是天子近侍,給你好處奉承只不過是想打聽圣上心思罷了。
然乾清宮又豈是那么好待的,宮里到處都安著圣上的眼睛,出了大殿門,一言一行皆有人盯著。
魏七在乾清宮里待了近三年,由外殿太監(jiān)升至內殿太監(jiān),身邊人不知換了多少撥才到如今。
他心知謹言慎行的深意,且觀圣上的御前近侍俱是同他一般好似不開口的悶葫蘆。
多說多錯,唯有本分當好差使,叫上頭滿意了才能在這紫禁城里活得長久。
魏七坐在床邊看了會兒子書,半個時辰后周德順當完差回來。
他剛至御前不久,從前都是住的乾清宮前庭旁砌的他坦里。
因此,前兩個月才搬至西偏殿的耳房,與周德順的交情也只是泛泛,兩人只各自問候幾句便各做各事。
這日睡前,魏七躺在塌上想著明日里須得著意避開圣上,以防圣上見著了自個兒又生出什么怪念頭來。
等過了幾日,圣上興致漸消,忘了這事,再去壽康宮尋太皇太后,嘴得甜些,哄她老人家調自個兒回去當差。
他想好今后的路,一時心下松快許多,終于安然入睡。
第二日卯時,外頭才剛蒙蒙亮,魏七并同住的周德順就已收拾妥當。
帶班兒的領班太監(jiān)全裕全公公領了東西兩偏殿的御前太監(jiān)們到內殿養(yǎng)心殿后頭圣上寢宮去請安。
魏七這一路上又開始心慌,自上回那事兒后,他已有七八日不曾得見天顏,想起那晚皇帝的兇殘狠煞,他猛地打了個激靈。
行至寢殿,全公公先行上前向圣上跪拜請安稟報,眾人垂手立于遠處。
全公公照著往日里的套話沒什子新意地說了幾句圣上安康之類的,便退下。
其余的太監(jiān)不必行跪拜禮,只等領班太監(jiān)退下便可在自個兒的位上站著等侯圣上吩咐。
魏七行至寢殿一處偏僻的角落站了,那是他一貫當值的地兒。
太監(jiān)們都如泥雕塑般兩手臂垂至身側,不敢妄動。
安喜并幾個前頭當值的公公們伺候圣上用過早膳,之后圣上便要去內書房里看奏折,接見內務大臣。
站在寢殿兩旁墻邊的御前太監(jiān)安靜地跟隨其后,魚貫而出,行至上書房,皇帝在靠椅上坐了看折子,這會子魏七他們才算是真正開始當差。
屋里屋外站班的站好,端茶倒水,伺候筆墨,擺了冰盆搖扇子,侯著圣上吩咐。
內書房侍茶是魏七前兩月剛領的差使,御前的太監(jiān)們要想在圣上跟前當差都得先于東西夾道歷練個兩三年。
等哪日圣上跟前有了空缺,上頭領班太監(jiān)見你守規(guī)矩忠心,又有幾分機靈便會提你至御前。
魏七原先是內殿里管儲物的小太監(jiān),因他慣來安靜,所以并不起眼。
然人辦事穩(wěn)當心又細,又喜看書,有時說起話來很有意思,常能惹得大家伙笑,但他自個兒卻是不笑的,一副不知為何這般的模樣。
原先在壽康宮當值時太皇太后就是喜他這點,老能不經(jīng)意間逗人樂,特等不聞不熱了才呈給您之類的奉承話。
魏七本就是個話不多的奴才。
原先有那些個不懂這里頭門道的,因著熬了這許多年,終于能至御前侍候,心里急著想要討圣上喜歡,多般表現(xiàn),到頭來反而惹得圣上不喜,將人打發(fā)了出去。
“
嗯�!�
圣上左手捧著折子看,右手端茶來喝。
魏七聽著圣上回應了,才躬身又端著朱紅漆托盤子往后退。
第11章
峰回路轉
皇帝喝了口茶才突地想起方才出聲的奴才似是魏七。
他抬眼淡淡地瞅了瞅,那奴才正面朝著自個兒將將退至八仙桌前頭。
皇帝又細瞧了一眼,垂著腦袋看不大見面上神色。
他復又將視線投回折子上,漫不經(jīng)心似的開口道:“
慢著�!�
魏七不知自個兒方才被皇帝打量,正小心翼翼地一步一步悄聲往后頭退,突聽圣上喚住自個兒,心里猛地一咯噔。
然當了這許多年的奴才,規(guī)矩早已刻在心中,魏七雖覺得害怕,卻仍是立時便停了下來。
他將端著的托盤用右手拿了,雙臂緊貼身側,恭敬地應到:“奴才在�!�
皇帝一面執(zhí)筆批著折子,一面問他:“傷可大好了”
那聲音透過靜默的空氣傳至他耳邊,緩慢而低沉,充滿著上位者的命令與壓迫。
魏七竭力克制住自己的顫抖,垂在身側的右手緊緊捏住托盤,手背上突起的秀氣筋脈被掩于寬大的袖口下,只隱約可見手指抓著的朱紅漆托盤上留下了深深的劃痕。
較遠處貼墻面而立的其他太監(jiān)們聽了這話將頭垂得更低了些。
魏七面色潮紅,抿了抿嘴,終是開口道:“回圣上的話,奴才已大好。”
皇帝聽他應得平淡,又等了會兒,也沒聽見后頭跟句奴才謝圣上關懷。
一時只覺得這奴才木訥不堪,也不知從前會認為他機靈將人由壽康宮調至乾清宮來的。
“嗯,退下罷�!被实蹧]了逗弄的興致,揮揮手趕人。
“??�!蔽浩吆蟊骋讶缓�?jié)褚黄�,聽了這話好歹松口氣,緩緩退了出去。
這日內書房里魏七似從前當差那般,估摸著皇帝面前的茶盞涼了不好入口了便去換新的。
侍茶看似簡單,實則里頭也有些門道,先不說茶溫,單是這時機就得把握好。
換得勤了會擾到圣上批折子,換得少了茶涼了或是茶盞空了都得算未當好差。
他頭一日做這差事時就曾刻意留心過圣上將將喝完一盞茶需多久,圣上喝茶時是否皺了眉,圣上拿茶盞時胳膊習慣伸多遠。
細細觀察了三天,將將摸清圣上的習慣。
這之后他的差事才算是做的得心應手,但凡輪到他侍茶圣上從未呵斥過。
兩個時辰后,圣上擺駕上書房接見內務大臣,魏七等人換班下值。
他下值后行至養(yǎng)心殿突得領班太監(jiān)全公公傳召,身邊還另站著位小太監(jiān),魏七遠幾步瞧著像是壽康宮里的傳話太監(jiān)。
走近了看清面容,果然是壽康宮里的小安子。
全公公見他進來,道太皇太后宣他,說是近日腦仁兒疼得厲害,宣了太醫(yī)來瞧也不見好,想叫魏七來給揉揉,興許能好受些。
“你便隨這位小公公到壽康宮去向老祖宗請安罷�!比珜π“沧有Φ谜~媚。
“這奴才下了值,左右無差事,若是老祖宗喜歡,小公公可叫他多待會子�!�
小安子也不多搭話只略點了點頭,道聲有勞。
兩人辭別領班太監(jiān),出了乾清宮,往壽康宮那方走。
魏七一聽太皇太后不好心里還是有幾分關切的,他在壽康宮當差時與小安子也過些交情。
這會子兩人走在寂靜的廊道上,魏七見四下無人便悄聲問他:“老祖宗為何頭痛疼得厲害么?”
宮里頭奴才們辦事行走是不能隨意交談的,小安子于他前頭半步,聽他詢問,也不回頭,只低聲道:“你是知道的,我向來只在外頭當差,老祖宗的事也不大清楚。
不過聽旁人說是前幾日晚間多喝了幾口茶,到了夜里就有些不得安眠,想必是因著這個了�!�
魏七心下覺著奇怪,即是如此怎的太醫(yī)們會瞧不好。
不過此時也不是多問這些的時候,他道聲原來如此,兩人一路無話。
壽康宮位于內廷外西路,為太皇太后居所,東側為慈寧宮,本因為太后居所,然當今圣上年幼即喪母,因此慈寧宮如今還是空著的。
壽康宮乃南北三進院,院墻外東、西、北三面均有夾道,西夾道外有房數(shù)間。
壽康門乃琉璃門,門上刻有圣上親筆寫就的楹聯(lián):鳳集桐花來絳闕;鶴銜桃實自丹山。
壽康門內正殿即壽康宮,殿坐北朝南,面闊為五,進深為間,黃琉璃瓦歇山頂,前出廊,明間、次間各安四扇三交六菱花扇門,梢間為三交六菱花??扇檻窗各四扇,殿內懸先帝親筆“慈壽凝禧”匾額。
東西梢間則辟為暖閣,東暖閣為太皇太后日常禮佛之佛堂。殿前出月臺,臺前出三階,中設御路石,月臺左右亦各出一階。
壽康宮東西配殿面闊各三間,黃琉璃瓦硬山頂,前出廊。
壽康宮以北為第二進院,后殿為壽康宮的寢殿,額曰:“長樂敷華”。長樂為長安久樂之意,敷華乃繁盛開花,此殿名寓意老祖宗平安長壽,皇家多子多孫。
寢殿有甬道與壽康宮相連。殿面闊同為五間,進深三間,黃琉璃瓦歇山頂。
魏七隨小安子行至壽康門前,向守門的侍衛(wèi)亮出腰牌,侍衛(wèi)見著腰牌未曾阻攔,直放他們進殿。
兩人穿過前廊并一進院,直行至二進院長樂敷華,守在殿門前的小太監(jiān)遠遠地見他們了便轉身進去通傳。
在門外侯了一會兒子,不久便被請了進去。
待進了長樂敷華,穿過中殿往右走掀開珠玉翡翠門簾,再繞過十二扇雕仙鶴祝壽圖的朱紅邊屏風,便可見里頭全貌。
屋廳正中央擺著的敞口蓮花爐里正銷著瑞腦,薄煙一縷縷升起。
偌大的宮殿里,著淡藍宮裝的宮女們搖著孔雀漆柄團扇跪坐在金絲楠木束腰羅漢床下。
一著品月色緞繡玉蘭蝴蝶紋夾氅衣的老婦人側著身歪在床塌上。那老婦人慈眉善目,面色沉靜,看上去五十來歲光景,頭上并未戴許多發(fā)簪,只梳著了大盤頭發(fā)髻插了跟白玉翡翠簪子。
這便是當今已年過七旬的孝康太皇太后了。
魏七跟在小安子身后在屏風旁垂手停下。
太皇太后身邊站著的壽康宮總管太監(jiān)萬仁祥萬公公俯身朝老祖宗耳邊低語幾句,老祖宗微微睜開眼看向魏七二人,道:“
前頭來罷。”
兩人上前跪拜行大禮三磕頭向老祖宗請安:“
奴才乾清宮御前侍茶魏七向老祖宗請安,老祖宗吉祥�!�
“
起罷�!�
老祖宗撫了撫鑲明黃色龍紋絳邊的袖口道。
“??。”
魏七將頭自鋪著米色地菊花邊雙獅戲球氈絨地攤上抬起,起身。
他這時未曾開口,按著規(guī)矩這會子當先緊著小安子回差使。“
老祖宗,奴才安順回老祖宗差使�!�
“
嗯,退罷�!�
“??。"
小安子退下。
魏七道:“奴才魏七許久不曾來向老祖宗請安,老祖宗近來可安好
”
老祖宗瞧著他:“
尚可,只近日腦仁有些疼,太醫(yī)瞧了也不見好,想著你手上按摩功夫不錯,今日召你來原也是想著叫你給按按。”
“
??,老祖宗只腦仁疼才召奴才來請安,奴才雖心里難過卻也自當盡力�!�
他像是有些委屈。
“
瞧瞧,瞧瞧�!�
太皇太后指了指,轉頭向身邊圍著的奴才道:“
哀家都道這小子即便是挪去了乾清宮也必定改不了滑舌的毛病!”
明面上這話里頭是指責,然語氣里是帶著笑意的。
眾人跟著附和了幾句,魏七上前兩步,自有宮女搬來春凳叫他坐了。
“奴才自十歲起便伴在老祖宗身邊,便是滑舌也是您寵愛奴才。”
他湊近了些探手去揉按太皇太后額頭兩旁的太陽穴,力道適中,手法嫻熟。
太皇太后又閉著眼嘆了一聲,輕聲道:“
這壽康宮里也就你這么個奴才有些意思,哀家哪能不喜歡。”
魏七聽了這話,心里一時計較,想著要不順著這話頭就勢讓老祖宗調回自個兒罷,下一瞬又覺著還是唐突。
他手上動作不停,卻聽得老祖宗又道:“
哀家聽聞你前些日子去了內廷監(jiān),可有此事”
太皇太后仍閉著眼,聲音波瀾不驚似尋常問話。
魏七垂著頭,臉色大變,卻又不敢顯露。
他有些遲疑地回到:“回老祖宗的話,奴才。。前些日子是到那兒走了一遭�!�
第12章
聽天由命
“
嗯�!�
太皇太后沉吟。
“魏七�!�
她撥弄著手里的沉香木佛珠,似是在思量些什么。
魏七整顆心都叫這輕飄飄的一聲給拎了起來,額頭上也已滿是汗珠,胳膊直發(fā)軟,嘴唇顫動不停,想說些什么來解釋,卻不敢胡亂開口。
我該怎么辦我該怎么辦太皇太后已然知曉那事,難不成今日便要無聲無息地死在這壽康宮里頭了不成
魏七腦子里亂成一團麻,死亡的恐懼早已奪去了他所有的理智。
“
魏七,你心里可曾埋怨皇帝”
太皇太后終于又問。
魏七嚇得魂飛魄散,連忙自春凳上滾下來,俯趴在地,嘴里連連到:“奴才不敢,奴才萬萬不敢!
奴才自八歲那年進宮起,受宮規(guī)教導,深知自個兒乃是圣上的人,不論圣上做了些什么,奴才都萬萬不敢有怨懟之心。”
“
嗯。”
太皇太后聽他這般說,倒是有七八分滿意,然仍不能全然相信。
魏七見太皇太后沒了話,想著自個兒如今已是進退兩難,不若干脆表明心意罷。
“
奴才對圣上忠心一片,若老祖宗仍不能安心,恐奴才心有不滿,便請老祖宗將奴才依舊調回壽康宮當差罷!”
“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