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山風裹著鐵銹味灌進林野的衣領時,他正蹲在老槐樹上,后背緊貼粗糙的樹皮。
下方的灌木叢里傳來窸窣響動,三只眼睛泛著幽綠的灰狼正圍著樹轉圈,其中一只突然仰頭,喉嚨里滾出像砂紙擦過石板的低嚎——那聲音比他上個月在深山里遇到的餓狼要沉啞三倍,尾音還帶著金屬刮擦般的尖銳。
林野攥緊腰間的獵刀,指節(jié)發(fā)白。
他能聞到自己身上的汗酸味,混合著方才逃跑時蹭上的松脂味。
從早上那陣紅霧漫過天空開始,一切都不對勁了。
先是地動山搖,他正蹲在溪邊剖野兔,腳下的石頭突然裂開條縫,溪水咕嘟咕嘟翻著黑泡;接著是林子里的動靜,平時見人就跑的麂子發(fā)瘋似的往山外撞,有只鹿的角上掛著半塊腐肉,眼眶里爬滿蛆蟲卻還在狂奔,直到撞在樹上才倒下,尸體瞬間開始潰爛。
最駭人的是那些狼。
他在這片山坳里當獵戶十年,認得方圓百里的狼嚎。
可今天的狼不一樣,皮毛下鼓著不正常的硬塊,獠牙上沾著沒啃干凈的碎骨,其中一只的前爪竟長著六根腳趾,指甲泛著青黑,劃在石頭上迸出火星。
“呼——”林野吐出憋著的氣,右手輕輕撫過樹干。
老槐樹的樹皮上有道半指寬的刻痕,是他去年冬天做的標記,離地七尺三,剛好夠他踩著樹杈翻上另一棵樹。
下方的灰狼突然立起前爪,對著樹干猛刨,木屑飛濺,其中一只的爪子竟在石縫里摳出了血——但它像沒知覺似的,反而更狠地抓撓。
林野咬咬牙,反手把獵刀插回腰間,抓住樹杈的手往下一沉。
他能聽見自己心跳撞在肋骨上的悶響,十年獵戶生涯練出的輕腳力此刻全使了出來,從老槐樹到對面的青岡櫟不過兩丈距離,他卻覺得每一步都踩在刀尖上。
直到雙腳穩(wěn)穩(wěn)落在青岡櫟的枝椏上,下方的灰狼才發(fā)現(xiàn)目標轉移,瘋了似的往這邊追,撞得灌木叢嘩啦啦響。
日頭偏西時,林野終于摸到了那間廢棄木屋。
說是木屋,其實只剩個歪歪扭扭的木架子,屋頂塌了一半,漏下的天光里飄著細碎的木屑。
他貼著墻根溜進去,剛要松口氣,就聽見里間傳來“咔嚓”一聲——是干餅碎裂的聲音。
“老東西,藏得倒深!”
沙啞的男聲讓林野的后頸瞬間繃直。
他順著墻根挪到破門邊,透過裂開的木板縫往里看:穿灰布衫的瘦老頭蜷在墻角,懷里的布包被扯走,頭發(fā)亂糟糟的;對面站著個滿臉胡茬的壯實男人,正把干餅往嘴里塞,喉結上下滾動,嘴角沾著碎渣。
“那是……我兒子攢的最后半袋麥粉……”老頭顫巍巍伸出手,手腕上還系著半截紅繩,“留著給小孫女熬粥的……”
“末世了還惦記小孫女?”壯實男人把最后半塊餅塞進嘴里,拍了拍鼓起來的肚皮,“能活著就不錯了�!彼紫聛恚种改笞±项^的下巴往墻上撞,“說,還有沒有?藏哪兒了?”
林野的手指扣住腰間的獵刀。
他不是沒見過這種事——上個月山下來了批逃荒的,為半塊紅薯能把人按在泥里悶死。
可這老頭……他想起自己上個月在山腳下遇到的陳阿婆,也是這么瘦巴巴的,硬塞給他兩個煮雞蛋,說“獵戶娃子不容易”。
“沒有了……真沒有了……”老頭的額頭撞在墻上,滲出血珠,“求你……留口糧給我……我活不了幾天了……”
壯實男人突然笑了,用刀尖挑起老頭的布包,“活不了幾天?那正好,省得浪費糧食�!彼词职训锻项^胸口捅去——
“等等!”林野跨進門的瞬間,鞋跟碾碎了塊枯木,“他身上沒別的了�!�
壯實男人的刀頓在半空,轉頭盯著他,眼睛里泛著狼一樣的光,“你誰��?”
“獵戶,路過�!绷忠八砷_刀柄,舉起雙手,“就想討口水喝。”
壯實男人上下打量他:粗布短打洗得發(fā)白,腰間掛著獸皮水袋,獵刀磨得發(fā)亮——是個能打硬仗的。
他罵了句臟話,把刀插回腰間,“行,井水不犯河水�!彼吡死项^一腳,“老東西,滾去角落待著,再敢啰嗦老子把你丟出去喂狼�!�
老頭縮成更小的一團,林野這才看清他臉上的皺紋深如刀刻,眼角還掛著淚。
他蹲在離兩人最遠的墻角,摸出水袋抿了口,喉嚨里像燒著團火。
水袋里只剩小半袋,是他今早從山澗里接的,現(xiàn)在得省著喝。
天擦黑時,老頭突然咳嗽起來,咳得整個人都在抖。
林野抬頭,見他額頭燒得通紅,手捂著肋下——方才被踹的地方腫起老高。
老頭的目光掃過他,又迅速垂下,像只被踩了尾巴的老狗。
“水……”老頭突然啞著嗓子開口,“求你……給口水……”
壯實男人正靠在門板上打盹,聽見動靜翻了個身,“老東西又作妖?”
林野攥緊水袋。
他知道這時候心軟是什么下場——上個月他救了個被熊瞎子追的小媳婦,結果那女人轉頭就偷了他半袋鹽。
可老頭的眼睛里沒有算計,只有渾濁的絕望,像被暴雨打濕的老棉絮。
他摸出水袋,蹲到老頭面前。
指尖剛碰到老頭干裂的嘴唇,就感覺掌心突然發(fā)燙。
水袋里的水還沒喂進去,老頭的咳嗽聲突然輕了,燒紅的額頭慢慢褪成正常的顏色,連肋下的腫包都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消退。
“你……你有光�!崩项^抓住他的手腕,渾濁的眼睛突然亮了,“方才你手心里有綠光,像春天的草芽……”
林野低頭看自己的手。
掌心確實泛著淡綠色的微光,像螢火蟲聚成的光斑,很快就消散了。
他突然想起今早剖野兔時,那只已經斷氣的兔子在他手里動了動耳朵——當時他以為是錯覺,現(xiàn)在看來……
“這是啥?”壯實男人不知道什么時候湊了過來,眼睛里閃著貪婪的光,“能治��?能讓人不死?”
林野反手把老頭拉到身后,獵刀“噌”地出鞘。
他能感覺到后背抵著墻,這是獵戶的本能——確保沒有退路時,必須先發(fā)制人。
“別過來�!彼穆曇粝翊懔吮�,“再走一步我捅穿你喉嚨�!�
壯實男人停住腳步,目光在刀和林野的手腕間來回掃。
最終他罵了句臟話,退回到門邊,“行,算你狠。等老子找到吃的,有你好看�!�
老頭扯了扯林野的衣角,聲音輕得像片葉子,“娃子,我姓李,以前在山腳下開藥鋪的。這光……是生機,能救死回生的生機。”
他指了指窗外漸濃的夜色,“方才我聽見狼嚎了,比平常的狼兇十倍,你得小心。”
林野沒接話,耳朵卻豎了起來。
風里確實有股腥臭味,混著狼的低嚎,比白天更近了。
他摸出火折子,點燃墻角的干柴——火光能驅狼,也能讓他看清屋里的動靜。
壯實男人突然站起來,拍了拍褲腿,“老子去外頭方便�!彼崎_門板的瞬間,林野瞥見他后腰別著把匕首,刀鞘上沾著暗紅的痕跡——像是血。
月光從破屋頂漏下來,照在老頭的紅繩上。
林野盯著那抹紅,突然聽見門板外傳來細碎的腳步聲。
不是人的腳步聲,是爪子扒拉地面的聲音,帶著濕噠噠的黏膩感。
壯實男人的身影消失在夜色里,可狼嚎聲更近了。
林野握緊獵刀,感覺后頸的汗毛根根豎起。
他不知道的是,此刻在木屋外的陰影里,壯實男人正握著匕首,貓著腰往回摸,刀刃在月光下泛著冷光。
而在更遠處的灌木叢里,六只眼睛泛著幽綠的灰狼正伏低身子,喉間滾動著即將撲殺前的低吼。
月光被烏云遮住的剎那,王二的影子像團墨汁般貼在門板上。
他貓著腰挪到林野背后三步遠的位置,匕首在掌心攥出了汗——這把刀他今早從個斷腿的逃兵身上順的,刀刃淬過毒,扎進喉嚨半寸就能要人命。
林野正給李老漢檢查肋下的傷,手指剛碰到那片青腫,后頸突然泛起涼意。
獵戶的本能讓他猛地側身,王二的匕首擦著他耳際劃過,扎進身后的木墻,震得木屑飛濺。
“操!”王二罵了聲,反手抽刀,眼睛紅得像要滴血,“老子等了半宿,就等你放松警惕——”
話音未落,門板“轟”地被撞開。
風裹著腥臭味灌進來,林野抬頭正看見張布滿潰爛傷口的狼臉:這畜生比普通灰狼大了一圈,左眼只剩個血窟窿,右眼里翻涌著幽綠的光,嘴角還滴著黏糊糊的涎水。
王二的匕首“當啷”掉在地上。
他想跑,可變異狼的前爪已經按在他胸口,獠牙直接咬斷了他的喉管。
血沫混著碎肉噴在墻上,王二的手還保持著抓刀的姿勢,雙腿在地上亂蹬,很快沒了動靜。
林野的獵弓已經在手。
他借著月光瞄準狼的后頸——那是狼最脆弱的地方。
弓弦繃緊的瞬間,變異狼突然轉頭,腥熱的鼻息噴在他臉上。
他手指一松,箭“噗”地扎進狼的左眼窩,畜生發(fā)出撕心裂肺的嚎叫,爪子在地上劃出深溝,卻仍往他身上撲。
林野就地翻滾,后背撞在墻角的石墩上。
狼的爪子擦著他的胳膊劃過,扯下大塊皮肉。
他咬著牙摸出第二支箭,這次直刺狼的心臟。
箭尖沒入的剎那,變異狼的身體猛地一僵,重重砸在地上,尾巴抽搐了兩下,不動了。
血腥味在屋里漫開。
林野撐著墻站起來,突然覺得眼前發(fā)黑。
他扶著木柱喘氣,額角的汗大顆大顆往下掉,連舉弓的力氣都沒了。
李老漢顫巍巍爬過來,抓住他的手腕:“娃子,你手怎么這么涼?”
林野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的指甲蓋泛著青灰,心跳快得像擂鼓,仿佛被抽干了渾身的力氣。
他想起白天救李老漢時掌心的綠光,想起今早那只本該斷氣的野兔動了動耳朵——原來不是錯覺,原來每次復蘇生機,都是拿自己的命在換?
“狼……不止一只�!崩罾蠞h突然拽他的衣角。
窗外傳來此起彼伏的低嚎,比剛才更密集,更近了。
林野咬著牙扯下衣角,簡單包扎胳膊上的傷口,血腥味卻像塊磁鐵,把外頭的狼嚎勾得更兇了。
他彎腰扛起李老漢,獵刀咬在嘴里。
木門已經被撞得稀爛,外頭的夜色里,數(shù)雙幽綠的眼睛在灌木叢后閃爍。
林野深吸一口氣,往東邊的山坳跑去——那里有他去年搭的避雨窩棚,或許能撐過這一夜。
背后的狼嚎越來越近,林野能聽見自己劇烈的心跳,還有李老漢在他肩頭急促的喘息。
他不知道這具越來越虛的身子還能撐多久,不知道“萬物復蘇”的代價是不是要他的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