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所謂變故

    半年前，東京松濤川瀨宅。

    這天是個難得的休息日，九月中旬，東京的天氣已經(jīng)開始漸漸轉(zhuǎn)涼。

    庭院里，暮夏的一抹殘綠與初秋片片金黃的銀杏在黃昏絳色的天空下互相映襯著，一旁的紅楓暫未燃起火焰，蟬鳴卻已在植被深深中暗啞了尾聲。

    一輛通體漆黑的豐田埃爾法在川瀨宅門口停住，川瀨久夏從車上走了下來。

    不同于往日，她身形微晃、步伐不穩(wěn)，臉上的神情也沒精打采的。

    進了家門，她把從醫(yī)院拿的一堆藥放在桌上，除了她常服的助眠類藥物，還有好些流感、止吐、止痛類的藥——東京最近流感肆虐，她不知怎么也中招了。

    再加上昨日夜里突然來襲的胃痙攣，此時的川瀨久夏十分虛弱。

    這下有得養(yǎng)了。

    她頭疼地想，順手將風(fēng)衣脫下遞給傭人，自己則準備上樓好好睡上一覺。

    不知過了多久，川瀨久夏又被一陣持續(xù)性的胃痛驚醒，醒來已是深夜，她揉了揉腸胃，準備吃一道醫(yī)生給的止痛藥。

    但床頭柜和桌上空無一物，她這下糊涂了，顯然是將所有藥都忘在了樓下玄關(guān)。

    不愿大半夜還驚擾傭人，她隨手抓了件外衣披上，準備自己下樓去將藥拿上來。

    行至一半，大門卻傳來窸窣的聲響，緊接著是“砰”的一聲，有人氣沖沖地進了門。

    玄關(guān)處傳來兩個川瀨久夏再熟悉不過的聲音，那是她的父母，川瀨明和林卓卿。

    聽著好不容易同時回家的兩人又將吵得翻天覆地，她的心如墜谷底。

    -她的父母是在賓夕法尼亞大學(xué)沃頓商學(xué)院攻讀碩士學(xué)位時結(jié)識的，川瀨明是日本知名財團的繼承人，而林卓卿則生于中國上海的高知家庭，可以說是門當戶對的他們當年在異國愛得如此坦蕩熱烈，以至于天真地想憑二十幾歲血氣方剛的愛情就抵過漫漫余生。

    二人的婚禮奢華又張揚，但隨之而來的是無休止的懷疑爭吵，年少看似濃烈的感情就這樣逐漸消磨殆盡。

    介于家庭與工作原因，他們始終沒有離婚，但婚姻在這個家早已形同虛設(shè)，兩人都是說一不二，精明果決的商人，于是爭吵嘲諷、冷眼相待自川瀨久夏幼時就日日充斥在家中。

    從能明白事理開始，她便明白父母之間已毫無愛情，也曾不知多少次目擊父母分別與他們的情人約會。

    在川瀨久夏的記憶里，她越長大，父母就越少交流。

    兒時，家里與她交流最多的人是來來往往的家庭教師和照顧她起居的保姆傭人。

    爸爸媽媽只是各自沉默地在家中出現(xiàn)，又時常劍拔弩張地彼此相對著，冷嘲熱諷不可避免地落入她耳中。

    川瀨久夏曾經(jīng)以為她可以成為父母之間感情的粘合劑，但隨著一天天長大，她便明白這想法有多么可笑。

    沒人能挽救這段早已名存實亡的失敗婚姻。

    兩人在外都過得風(fēng)流快活，身邊新人不斷，可是，卻獨獨將他們唯一的女兒忘在了這座內(nèi)里早已荒蕪不堪的大宅子里。

    川瀨宅坐落在東京最有底蘊的富人區(qū)，澀谷繁華得晝夜不分，而一街之隔的松濤則掩映在叢叢綠意中，高墻后是清幽低調(diào)的另一個世界。

    偌大的宅子里常常靜得落針可聞，川瀨久夏就這樣聽著屋外樹林的細碎聲捱過一個個孤獨失望的夜晚。

    她在這里長到十五歲，有長達七八年的時間都被噩夢纏身，以至于落下了須得服用褪黑素和助眠藥物才能入睡的習(xí)慣。

    而夢境的永恒主題則是她那對冷冰冰的父母，他們以千百般或詭異或真實的形態(tài)在出現(xiàn)在夢中，攪得她夜夜不得安寧。

    從思緒中抽身，川瀨久夏看著樓下仍然針鋒相對的父母，不知道是不是身體虛弱的緣故，她覺得今日兩人之間尤其劍拔弩張。

    一步步往下走去，以往那些或孤獨或無助的時刻如走馬燈般在她眼前顯現(xiàn)。

    通往樓下玄關(guān)的路霎時間變成刀山火海，每走一步，腦海里就尖嘯著刺痛一次。

    太痛苦了。

    是心在隱隱作痛，還是胃里翻江倒海呢？她分不清。

    右手緊抓著欄桿，她還想往下走，但眼前卻被淚水模糊了視線。

    耳旁仍是兩人的唇槍舌劍，頗有越吵越恨，要把這房頂都掀翻的架勢。

    不要再往下了。

    回去吧。

    繼續(xù)躲在屋里，和以往數(shù)千個日日夜夜一樣，裝作什么都沒發(fā)生，第二天仍然粉飾太平。

    川瀨久夏于是轉(zhuǎn)身就要往回走，但腳下的步子卻重如千鈞。

    心里還有個聲音呼之欲出。

    不能走，留下來。

    不要再經(jīng)歷那些難捱的夜晚了。

    站出來吧。

    在樓梯上掙扎了不知多久，耳邊的那些吵鬧漸漸平息。

    眼看著兩人就要這樣回到各自的房間，她好似被誰推了一把般，飛速向樓下跑去。

    “等等。

    ”她向父母喊道。

    正要走開的兩人停住腳步，回頭，驚詫地看著她。

    “小夏？怎么了？”林卓卿勉強擠出一個假笑，走向前，語氣關(guān)切。

    川瀨久夏站在離他們幾步遠的位置，深吸一口氣，攥緊拳頭，灰藍色眼睛里是拼死般的決絕，把深埋于內(nèi)心的怪獸一股腦地傾倒出來。

    “十五年了，從我能記事開始，你們就一直爭吵不休，我從未在這個家里感受過一絲屬于你們的親情。

    既然如此冷眼看盡，那你們?yōu)槭裁床环珠_呢？這個宅子里到底還有什么值得你們顧忌的？”沒等父母出聲，她又道：“為了家人？可除了在媒體和家族面前做樣子，你們沒有一刻關(guān)心過我的生活。

    為了工作？你們明明清楚彼此的工作離了誰都能干，為什么不離婚？”她把最后幾個字說得尤其擲地有聲，兩人大概是沒想到女兒竟存了這樣的心思，都想上前反駁她，可川瀨久夏沒給他們開口的機會。

    “從九歲開始，我每天都要吃助眠藥物才能入睡。

    活在你們的爭吵聲里，我沒睡過多少好覺。

    “可這些你們根本不知道，就算管家告訴你們也不會在意，因為在那些我難以入眠的晚上，你們不知道在哪個大平層里和他人快活。

    “如果，如果你們還在意我哪怕一點點，那就離婚吧，別再傷害我了，可以嗎？”聲聲質(zhì)問落地，川瀨久夏突然像被抽干了全身力氣，跌坐在沙發(fā)上，但仍小聲啜泣著：“求你們了，分開吧，求你們了”緊接著，頭腦一陣發(fā)熱，四肢卻似在霜天雪地里行走了整整一天那樣寒冷，川瀨久夏憑著僅存的那點理智和力氣站起來，走到玄關(guān)拿了藥，頭也不回地往房間里去。

    后來的事川瀨久夏總記得不太清楚。

    在她不顧一切地發(fā)泄一通后，本就患流感的身體徹底罷工，發(fā)起高燒來。

    她也不知到底迷迷糊糊地昏睡了多久，等她從頭昏腦脹的睡眠中轉(zhuǎn)醒，已又是一個黃昏時分。

    前來查看她身體情況的管家告訴她，昨晚川瀨明和林卓卿在被她又痛斥又哀求后，相顧無言了很長一段時間。

    今早，兩人罕見地一起出了門。

    “先生和夫人今日已經(jīng)去和律師商量起草離婚協(xié)議，讓小姐您醒來后聯(lián)系他們。

    ”管家輕輕放下毛巾和溫水，將一切如實轉(zhuǎn)告。

    川瀨久夏垂著眸，眼底神色晦暗不明。

    她三言兩語將管家打發(fā)走，猶豫再三，最終沒有撥出那通號碼。

    事已至此，這段以痛苦為底色的畸形親緣關(guān)系終是被她親手了結(jié)了。

    她已沒什么要和父母說的，又何必叨擾？房間的窗簾并未拉緊，太陽漸漸西沉下去，它最后的金輝像被打翻的硯臺，在庭院的湖心中洇開深淺不一的墨痕。

    晚風(fēng)和鴿群糾纏著盤旋而過，吹得大門前的銀杏簌簌落了一地金黃，金箔一般，堆滿在院子里早已生銹的秋千上。

    這把秋千沉寂在她內(nèi)心一隅已有十余年，曾經(jīng)幼時擁有的那點親情的歡愉就隨著這把秋千塵封在記憶深處。

    父親的手是什么溫度？母親真心為她笑起來又是什么樣子？太多太多沉默寡言橫亙在他們之間，歲月的滿目塵灰已經(jīng)模糊了他們溫柔的模樣，徒留兩個紅著眼嘶吼的陌生人在記憶中愈發(fā)清晰。

    遠山吞沒了最后一線落日，霎時秋風(fēng)盡起。

    房前那株最小的銀杏樹上，最后一片金黃也掙脫了禁錮，它就這樣隨著秋風(fēng)飛出了川瀨久夏的視野。

    清幽的月光疏疏漏漏地流進房間里，照亮了她臉上的淺淺淚痕，將心中無盡苦楚照得無處遁形。

    真奇怪。

    明明已經(jīng)獲得了解脫，為何還是有道不盡的悲涼？落地窗傳來“噼啪”一聲輕響，川瀨久夏循聲望去，是一只候鳥迷了路。

    它似困惑地在窗外停留了一瞬，便又朝遠方飛走了。

    川瀨久夏就這樣盯著候鳥飛走的方向，時間仿佛又流過了一個世紀那么長。

    有什么想法似一粒石子投進死寂的湖面，在腦海中蕩出一圈又一圈漣漪。

    川瀨久夏無意識地攥緊拳頭，指甲深深嵌進手心里，但她卻渾然未覺。

    離開這里吧。

    離開這座埋葬了兩代人年華的宅邸，離開繁華又冰冷的東京。

    沒怎么思考，她幾乎是一瞬間就做出了這個決定。

    去哪里呢？她現(xiàn)在還不知道。

    但，再沒有什么情況能比現(xiàn)在更糟了。

    庭院的燈一盞盞亮了起來，又到澀谷歌舞歡騰的時刻了。

    川瀨久夏走上前，拉上窗簾，隔絕了窗外的一切，心里卻是前所未有地輕松。

    數(shù)月過去，川瀨久夏從音駒學(xué)園畢業(yè)，揮別了孤爪研磨、赤葦京治等一眾好友，并哭笑不得地承諾有時間就來東京看望他們。

    在三月還夾著縷縷寒意的春風(fēng)中，她獨自一人踏上了去往仙臺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