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故地重游

    赤葦京治自認為是了解川瀨久夏的。

    他對她的好惡習(xí)慣如數(shù)家珍，能輕松讀懂她看向自己的所有眼神，也能成為庇護她不安的一方羽翼。

    但相識快十年，赤葦京治卻還是不明白自己在川瀨久夏心中究竟是什么地位。

    他最初也想過在她面前開誠布公地坦白自己的心意，想要將這段關(guān)系添上除了友情以外的另一層色彩，但是每每看到川瀨久夏無意識微蹙的眉頭和如泣如訴的雙眼時，這股沖動便消散了個干凈。

    赤葦京治從前看過一本關(guān)于心理學(xué)的書，作者的專業(yè)用語太高深，他走馬觀花地翻完，書里講的那些知識幾乎是左耳進右耳出，但唯有一條，被他反復(fù)咀嚼近乎快背下來——回避型人格障礙：多由童年時期照顧者冷漠，患者長期缺乏情感回應(yīng)引起。

    他當然不會僅憑一句虛浮的定義就妄自為川瀨久夏下診斷書，但猶疑的種子就此撒下，他不愿她因此受到一丁點傷害，那份原本即將宣之于口的告白也從此被他親自束之高閣，寄存在書桌上的相框內(nèi)。

    只要他們再努力一些，只要光陰再跑得慢一些，心傷終究會被治愈，不是嗎？沒關(guān)系的，赤葦京治想，我們彼此的生命早就交織在一起了，我們還要共度無數(shù)個十年。

    朋友，家人，或是別的身份。

    只要我還陪在你身邊，我們會一起找到答案的。

    -“京治，小夏，下來吃早飯啦——”又是一天新的日出，赤葦由京今日難得休假，天才蒙蒙亮就親自在廚房忙活出了一桌豐盛的早飯。

    身體還沒適應(yīng)好新環(huán)境，即使吃了助眠藥，昨晚川瀨久夏仍沒怎么睡踏實，她早早洗漱好就坐在房間里發(fā)呆，赤葦由京的聲音就像救命符一樣把她解放了出來。

    “早啊京治，阿姨、叔叔早上好。

    ”走下樓梯，川瀨久夏才發(fā)現(xiàn)一家三口都已在餐廳內(nèi)坐定，她略窘迫地走到餐桌前，給幾人打了招呼。

    “快坐京治旁邊，昨晚睡得還好吧？”川瀨久夏應(yīng)聲坐下，面前的餐盤內(nèi)是赤葦京治率先給她挑好的早飯——不多不少，也沒有她早上不碰的那一大堆忌口，細心得恰如其分。

    她感激地和身旁的赤葦京治對視了一眼，隨即又向赤葦由京揚起笑容：“嗯，睡得還不錯，謝謝阿姨做的早飯。

    ”“按照你小時候的口味做的，合你口味就多吃點，也不知道你一個人在仙臺住有沒有每天好好吃早飯。

    ”想起她從來不肯認真吃飯的習(xí)慣，赤葦由京狀似責(zé)備地輕聲叮囑起川瀨久夏來。

    她擦了擦嘴，又問道：“對了，京治，小夏，你們難得一聚，有計劃好今天干什么嗎？”“還沒有。

    ”赤葦京治放下牛奶杯，轉(zhuǎn)頭看向川瀨久夏，似是在等待她的意見。

    川瀨久夏切開吐司的動作一頓，她對上赤葦京治的目光，一個地方突然霸占了思緒：“我們回國小看看吧。

    ”這句話一出，還沒等其他三人發(fā)表意見，川瀨久夏先愣了：“唔就是不知道暑假的學(xué)校還有沒有開放。

    ”“這沒問題啊，你們國小最近剛好有夏令營，老師差不多都在。

    ”赤葦由京向川瀨久夏的方向靠近些許，補充道：“至于能不能進嘛我和那邊的負責(zé)人說一聲就是了，完全不用擔心。

    ”聞言，赤葦京治臉上也浮現(xiàn)出幾分喜色，他朝著母親的方向微微傾身：“那太好了，謝謝媽媽。

    ”“嗯，就一句話的事，你們玩得開心就好。

    ”從人流如織的澀谷站鉆出來，再往東北方向轉(zhuǎn)過三個街道，他們曾就讀六年的國小就赫然出現(xiàn)在了眼前，正值暑期，豪華氣派的校門只是孤零零地立在那里，粗粗向里望去，只會看到一片了無生氣。

    和門衛(wèi)交涉一番后，川瀨久夏和赤葦京治成功進入校園。

    左右不過三四年時間，這里卻像是平地另起了一整片高樓，曾經(jīng)再熟悉不過的校舍、體育館、教學(xué)樓都被大面積地翻新，歷經(jīng)過幾十次地震、臺風(fēng)侵襲卻仍屹立不倒的總指路牌如今也已全然不見了蹤影。

    兩人站在進校后的第一個十字路口，左看右看，一時間竟不知道該向哪走。

    “呃如果要找到老師的話，應(yīng)該去教學(xué)樓吧，那教學(xué)樓”川瀨久夏托著下巴，嘴里念念有詞，試圖從記憶這張舊地圖里找到正確目的地，“教學(xué)樓以前就在操場旁邊的呀，怎么現(xiàn)在那里已經(jīng)被改造成馬術(shù)場了！”望著幾乎達到了專業(yè)訓(xùn)練場級別的馬術(shù)場地，川瀨久夏這才感受到了被母校背叛的滋味，她憤憤地去拉赤葦京治的衣擺，抱怨道：“好大好專業(yè)！真是的，我們在這里讀了六年，卻連一捧馬術(shù)場的土都沒看到！”赤葦京治也正為這場大興土木而訝然，他順勢握上川瀨久夏扯著衣擺的手，剛準備提議先原路返回問問門衛(wèi)，身后就傳來一陣稚嫩嬉笑聲。

    寂靜的校園環(huán)境驟然被打破，他們同步轉(zhuǎn)身看去，卻意外在那群列著隊咿咿呀呀的小孩前瞥見一抹熟悉的倩影。

    “荒川老師！”赤葦京治先一步反應(yīng)過來，下意識地叫出了班主任的名字。

    “啊？！是赤葦和川瀨嗎？好巧啊，你們怎么回學(xué)校了？”荒川梓，這位永遠畫著精致全妝、踩著高跟鞋風(fēng)風(fēng)火火地來上課的女士，就是整整帶了川瀨久夏和赤葦京治六年的班主任。

    今日的她仍穿著一身嶄新的工作套裝，馬上就要對喧鬧的夏令營隊伍展開一番說教，下一刻卻遇上了她曾經(jīng)最喜歡的兩位學(xué)生。

    沒想到能如此輕松地見到此行的目標之一，兩人忙上前，齊聲問好。

    “好久不見，荒川老師，我們趁著暑假回學(xué)�？纯�，沒想到變化這么大，都找不到路了。

    ”川瀨久夏簡要地解釋了兩人傻站在這里不走的原因，荒川梓身后的小孩子似是等不住了，有些外向的已經(jīng)從隊列里冒出腦袋，好幾雙好奇的眼睛滴溜溜地望著他們。

    “是啊，這幾年學(xué)校一直在翻修擴建，比以前洋氣了不知道多少。

    誒，我這里剛好有今天活動剩下的校園地圖，你們拿著這個好好逛。

    ”將包里余下的地圖遞到赤葦京治手中，荒川梓又遲疑了一瞬，有些抱歉地說：“今天不巧，我還要帶著這群孩子去參加下一項日程，沒辦法和你們舒舒服服地敘舊了。

    ”正要整隊離開，荒川梓又想起了什么，一拍腦袋，從包里翻找出兩串鑰匙一同遞給兩人：“對了，我們才從體育館出來，我這里還留著體育館和音樂廳的鑰匙。

    ”她上前一步，幾乎是把鑰匙強塞進赤葦京治手中，還大力拍了拍他的肩：“赤葦，你真該去感受一下新建的體育館，那里的排球場又大又新，我記得你之前打排球很厲害的。

    ”赤葦京治被拍得有些懵，應(yīng)下：“啊，好的，多謝老師。

    ”荒川梓又轉(zhuǎn)向川瀨久夏，同樣熱情：“川瀨，有幾十年歷史的音樂廳也重新修葺了，現(xiàn)在那里面金碧輝煌的，還多進了兩臺斯坦威呢！去看看吧，都體驗一下。

    我們要遲到了，就先走了啊。

    ”還沒等川瀨久夏回答，荒川梓就風(fēng)馳電掣地整好隊，領(lǐng)著一群霎時鴉雀無聲的小孩子快步走遠了。

    “該說不愧是荒川老師嗎還是一如既往的雷厲風(fēng)行啊。

    ”“是啊，也就她一點沒變了。

    ”視野中已經(jīng)再沒有荒川梓的身影，赤葦京治牽著川瀨久夏轉(zhuǎn)身，仔細研讀地圖，終于在靠池塘一角找到了體育館的標識。

    “啊，離我們這不算遠誒。

    ”川瀨久夏湊近，指著地圖說，“我們過去吧，去看看你的排球啟蒙地現(xiàn)在變成什么樣了。

    ”“不先去音樂廳嗎？”“體育館更近，快走啦。

    ”沿著地圖指引，兩人不緊不慢地走到了體育館門口。

    正式啟用不久的體育館大門敞開著，熟悉的重物墜地聲不斷從排球場內(nèi)傳來，參加夏令營的學(xué)生正在場館內(nèi)體驗得火熱。

    川瀨久夏站在門外，向里望了好幾眼，她遺憾道：“看來鑰匙是用不上了，我們就這么走進去打擾他們也不太好吧？”“啊，還想著能在新場地上實地體驗兩把的。

    ”赤葦京治站在她身側(cè)，他細細端詳著拔地而起的新建筑，不免感嘆：“還真是舍得，梟谷的體育館也不過如此了。

    ”話音剛落，一個偏離正常球路的排球驟然破開周圍空氣，帶著不小的力道直沖川瀨久夏面門而來。

    多年認真訓(xùn)練積累出的敏銳和反應(yīng)速度瞬間主導(dǎo)了身體，赤葦京治長手一伸，眼疾手快地將排球從她面前撈走，待川瀨久夏反應(yīng)過來，排球已經(jīng)穩(wěn)穩(wěn)地停在了他手中。

    “實在抱歉！”隨之而來的是方才將排球誤發(fā)出界的實習(xí)教練，他看起來不過二十歲出頭，匆忙跑來就要接過排球，“太感謝了，小呃，這位同學(xué)？”見這位尚留著滿身青澀學(xué)生氣的教練疑惑的眼神，赤葦京治先是將手中的球交還給對方，隨后溫聲解釋道：“我們是從這里畢業(yè)的學(xué)生，回校轉(zhuǎn)轉(zhuǎn)。

    ”說著，他又露出一個抱歉的笑，“打擾到你們工作，我們就不在這久留了。

    ”隨后，在教練恍然大悟的目光和試圖挽留的支支吾吾中，赤葦京治牽過川瀨久夏的手就快步轉(zhuǎn)身離開。

    川瀨久夏跟在赤葦京治身后跌跌撞撞地走出好長一段距離，被緊緊握住的手腕傳來輕微疼痛，她皺了皺眉，連聲喚他：“京治，你握疼我啦，京治！”赤葦京治這才停住腳步，他松開附在身后女孩手腕上的力道，轉(zhuǎn)身，臉上是藏不住的擔憂：“剛才真的太危險了，小夏，如果我沒有及時反應(yīng)過來”川瀨久夏上前幾步，她小幅度地甩了甩手腕，雙手猝不及防地撫上少年緊皺的眉心，寬慰道：“擔心這個干什么，京治，我這不是還好好的嗎？”即使在盛夏，她的手還是一如既往的冰涼，眉心傳來的溫度就像給赤葦京治下了一劑退燒貼，一路上始終郁結(jié)于心的后怕就這樣被無聲無息地澆滅了，他抬起手，將貼在額頭上的那雙手牽至胸前，點了點頭。

    見赤葦京治的情緒已經(jīng)差不多恢復(fù)正常，川瀨久夏繞至他身旁，補充道：“不過，剛才你撈過排球的那一下真是太帥了，京治在梟谷肯定也沒有落下過訓(xùn)練吧，我記得你的位置是二傳？”聞言，赤葦京治挑了挑眉，他幾乎沒怎么和川瀨久夏深入聊過關(guān)于排球的事。

    最初接觸排球的時候，他已經(jīng)快從國小畢業(yè)了，那時的他對排球?qū)嵲诜Q不上有多喜歡，后來他雖成功當選國中排球部的主力二傳，卻也和大多數(shù)隊友一樣，只是遵循著教練的要求而完成部活。

    因此，赤葦京治從沒邀請過川瀨久夏來看他的訓(xùn)練或比賽，只是不知何時和她簡略地提過一嘴。

    沒想到她還記得他打的什么位置。

    “嗯，不過目前還只是替補。

    ”川瀨久夏轉(zhuǎn)過頭去，一個多月前及川徹和牛島若利在排球場上鏖戰(zhàn)的身影此刻竟和赤葦京治的側(cè)臉奇異地重合在一起，眨眼間，面前又多了一層烏野排球部眾人刻苦訓(xùn)練的畫面。

    這半年間，一幕幕和排球有關(guān)的回憶幻燈片似的在她眼前放映，最終，腦海里的聚光燈盡數(shù)打在ih賽后及川徹的那雙不甘的眼睛上，她心中一動，不自覺地將內(nèi)心所想脫口而出。

    “那，京治，你現(xiàn)在喜歡上打排球了嗎？”“��？”冷不丁被問到如此正式深刻的問題，赤葦京治不解，猛地轉(zhuǎn)頭和川瀨久夏對視。

    川瀨久夏正要解釋，電話鈴聲驟然橫插進來，赤葦京治拿出手機，看清來電人，對川瀨久夏做了個接起的手勢，就忙走到一旁。

    不該問這個的。

    遠遠望著赤葦京治的背影，川瀨久夏忍不住在心中反省著。

    或許是最近碰到的排球笨蛋實在太超過了，一提到這個詞，她就莫名想要了解更多。

    啊自己還真是莫名其妙。

    算了，等京治打完電話就給他道個歉吧。

    目光中，赤葦京治已經(jīng)結(jié)束通話，朝她的方向走近。

    “對不”“想去親眼看看嗎？”誒？準備好的道歉被赤葦京治一句話打了個中道崩殂，川瀨久夏微微睜大眼睛，沒聽懂他在問什么。

    赤葦京治臉上卻帶著意氣風(fēng)發(fā)的微笑，看向她的眼神中不知為何染上了些自豪：“剛剛是我們梟谷經(jīng)理的電話，下午臨時加了一場訓(xùn)練賽，首發(fā)二傳前輩有急事來不了，換我上場。

    ”想起川瀨久夏的問題，他回答道：“去親眼看看我到底有沒有喜歡上排球，怎么樣？”時鐘快要走到正午了，太陽逐漸毒辣起來，陽光刺目，投在赤葦京治眼底，那里好像燃燒著一簇微小卻旺盛的火苗。

    似曾相識。

    【到時候我們對戰(zhàn)白鳥澤，你來看我比賽怎么樣？】原來是這樣。

    幾個月前，有個人也和此時的赤葦京治一樣，一字一句地向她發(fā)出邀請。

    日光灼灼，少年人的真心神采飛揚。

    川瀨久夏迎上赤葦京治全神貫注的眼睛，笑得比驕陽還耀眼。

    “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