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戰(zhàn)利品
首級無言，只要騙過朝廷便可萬事大吉——對下層官兵而言，意味著財路順暢；對上官來講，則意味著升遷與富貴；對國家則顯得戰(zhàn)果輝煌——可謂三贏，自然沒人愿意去追究細枝末節(jié)。
此時，三十顆首級上報就是三百敵殺記錄，曹變蛟拉住正打算不理他的杜寒馬韁繩繼續(xù)前行，并提議道：“杜千總，我?guī)ヒ娨幌掠螕魧④姲�，他一定會為您請功論賞�！�
至此，杜寒已明白了曹變蛟真正的用意——他想將這些軍功分一部分給叔父曹文詔。
自從孫承宗出任督師之后，他意圖通過穩(wěn)扎穩(wěn)打清空土地策略困死后金。
為配合這一目標填實錦州和右屯防線以便日后東進，明朝運送到此的糧秣多達米二十七萬七千七百石、豆二十六萬三千五百四十石。
同一時期，覺華島儲備的糧食亦達到了米三十萬石、豆十五萬石的數(shù)量。
這批龐大糧草由負責(zé)寧遠防御兼管錢糧事務(wù)、后來升任山東右參政守道的袁崇煥總體調(diào)度。
其中前屯、中前后三衛(wèi)所需的糧草歸通判柯仲炯管理，而寧遠及附屬據(jù)點如中右所和覺華島等地方所需糧食則由金啟倧——一位兼任寧遠海運經(jīng)歷管理通判之事官員負責(zé)統(tǒng)籌發(fā)放。
在這樣的體制背景下，駐防右屯的除了千名士兵外還有他們的主官游擊將軍曹文詔。
至于像杜寒這種夜不收隊伍并不完全隸屬于任何一個特定部隊，而是屬于多向管理制式。
無論是在通判金啟諏或游擊將軍曹文詔任何一方需要了解外部信息時都可指派其出去進行偵察任務(wù)，當(dāng)兩者同時下達命令之際便由各自協(xié)調(diào)。
此次杜寒等人外出偵察并未事先通告曹文詔一方，所以現(xiàn)在帶著諸多敵人首級歸來，曹變蛟自然希望能夠借機讓曹文詔分享一份榮耀戰(zhàn)績。
這樣做當(dāng)然會使另一位金啟倧有所不滿。
然而不去的話也會令曹文詔心懷不悅，這確實是一番尷尬處境。
杜寒幾乎不假思索，迅速做出了決定。
“金通判既然知道我回來了，直接先去見曹游擊可能有些不合適�！�
杜寒借用了金啟倧的名字作為理由，話音一轉(zhuǎn)又接著說道，“不過，等我見過金通判后，我會告訴他，是靠你的接應(yīng)才順利歸來的�！�
曹變蛟是個性格十分耿直的人，一開始聽到杜寒婉拒時，臉上流露出一絲明顯的失落之情。
然而當(dāng)?shù)弥约罕豢洫剠⑴c了接應(yīng)行動時，曹變蛟先前略顯窘迫的神情瞬間變得興高采烈：“多謝多謝！早就聽聞杜兄為人豪爽仗義，今天一見果然不錯。
待會兒杜兄與通判見過之后，我和鼎蛟必請杜兄飲酒，咱們一定要喝到盡興方歸�！�
“那也得見過了通判再說，不過這次只能給你兩顆首級了�！�
杜寒拍了拍旁邊的筐沿，隨后指向身后的那些夜不收們，“不是說建奴首級數(shù)量不多嗎？可我都已經(jīng)分給他們各位兄弟了，總不能再去要回來吧？”
“都已經(jīng)分給這些弟兄了？杜兄真夠仁義！”
曹變蛟回望了幾眼正在沿途向觀眾吹噓功績的那些夜不收戰(zhàn)士們，發(fā)出了一聲感嘆。
不過他倒也不貪心，并沒有因為只得兩個首級就有所怨言，看到他的滿足表情，杜寒感覺此少年性格倒是值得交往。
人的距離往往是通過更多相處逐漸拉近，缺乏了解很難明白對方究竟如何。
說著話，遠方已然看見金啟纘府邸的大門，曹變蛟伸手挑起兩顆首級，晃晃悠悠的小辮還對杜寒示意了一下：“那我就帶走咯？”
在得到杜寒的確認后，他像個孩子收到心儀糖果一般笑了笑，“回去分一個給鼎蛟，好歹也能讓他沾點功勞�！�
帶著這份滿足，曹變蛟愉快離去。
然而李源華對著他的背影憤恨地唾罵起來：“切！有點功勞就要搶，什么東西��！”
“住口！該怎么做自有百戶定奪，豈容你胡亂評論�！�
杜寒還沒來得及制止，李政就已經(jīng)開始斥責(zé)自己的兒子。
“爹……”
李源華滿是不滿地嘟囔一句。
其他夜不收成員雖未明言，但從看向曹變蛟的眼神中都能感受到一種隱約的嫉妒情緒。
畢竟曹家兄弟屬于營兵隊伍，和夜不收幾乎沒有太多交流互動。
如此這般輕易奪取部分功勞，自然讓人心里不平順。
“大家過來聚攏一下，咱老李拋個丑臉，有件事情需要與諸位商議一下�！�
李政抱起拳頭向夜不收眾人大致做了做。
眾人紛紛聚集于李政身前，杜寒也停下腳步等待他說些什么。
“若非百戶帶領(lǐng)，別說功勞了，恐怕連小命都不保了。
要不再如此安排：我們每個人少領(lǐng)一顆首級，也讓百戶能有一些成果上報，畢竟絕大部分建奴首級還是由百戶親自斬下。
咱們做事總得有個度數(shù)才行，而且即使沒有首級也有繳獲那些牲畜嘛。
大家總不會空手而歸對不對？”
“沒錯，做人應(yīng)該懂得輕重，我就只要一顆首級，其余全數(shù)獻給百戶。”
李政話語剛落，林易就立刻大聲響應(yīng)。
他深感那次在遼陽驛廝殺之時，若非杜寒出手相救，自己可能早已步許常青后塵，再看看人家李政拖兒帶女還能大義凜然，相比之下，自己孤身一人更加無猶豫之理。
真正的男兒應(yīng)當(dāng)銘記恩情予以報答，在林易的心底里，自己這條命都是杜寒所救，若是他想全部拿去也無可指摘，更別提幾顆敵軍首級罷了。
他第一個明確表態(tài)后，頓時引發(fā)一片附和之聲：
“我也不要了，全都給百戶！”
“我的份額也給他…”
“我的一顆都不要，全算是百戶的！”
隨著林易一聲令下，群情激昂，大家紛紛慷慨表示全部讓出戰(zhàn)利品給予杜寒。
“這怎么可行？既然我說了要平分，那便一定要做到。
我們都是拼著性命殺回來的，若只給我一人，這說出去是什么道理？”
大家的反應(yīng)讓杜寒有些出乎意料。
他自然明白這些人眼下對他充滿感激，但沒想到大家竟如此真心擁護他。
“還請百戶收下，這乃是兄弟們都同意之事，還望百戶莫要推辭。”
見杜寒始終不愿接受，李政神色肅穆地向杜寒抱拳行禮，身體微微前傾，將一貫長輩的姿態(tài)全然收斂，一副下屬對上級的模樣。
“請百戶收下！”
其他夜不收的人見到，也紛紛躬身施禮。
“百戶若有這些功勞，將來官升幾級都不無可能。
那樣一來，我們跟隨百戶做事，即便不敢奢望什么錦繡前程，至少比在別人手下當(dāng)差強得太多�！�
李政此言一出，杜寒心中了然。
他們已經(jīng)將他當(dāng)作真正的領(lǐng)頭人。
如果自己能夠加官進爵，眾人也就有了更多的好處，“一人得道雞犬升天”
，不知不覺中，一個小團體已然形成。
在他們的觀念里，上司拿取部下的功勞是天經(jīng)地義的事。
“好！每人留下一顆首級即可，其他的都歸我。
等日后賞金下來，咱們?nèi)计椒�！不過許常青那一份就不要算進去了。
兄弟丟了性命，家里老小還需要照顧，我們絕不能撒手不管�！�
杜寒不再推托，他說完這句話后，夜不收的成員無不動容。
人人都可能有戰(zhàn)死的一天，要是上司能像杜寒這般體恤大家，那就再值得感恩不過了。
如今死去之人的撫恤金鮮少有人真正落實到位。
名義上會有，但實際上卻難以見到。
連活人的糧餉都要克扣，又何況是死者的撫恤？
右屯城曾被建奴攻破摧毀，城中的城墻殘破不堪，而里面的建筑也好不到哪里去。
作為右屯最高領(lǐng)導(dǎo)的金啟，他的官衙是一個兩進兩出的院落。
雖然院墻塌了一段，可這已經(jīng)是右屯保存最完整的房屋了，也不知道之前到底是誰家的宅邸。
還沒等到杜寒一行抵達門口，寧遠海運經(jīng)理兼通判金啟
這件事上，金啟倧的情緒激動也屬正常。
自從年初接管右屯的事務(wù)以來，他所見到的建奴首級屈指可數(shù)，寥寥兩三個而已，何曾見過如此大量的戰(zhàn)利品？
金啟倧原本不過是一名小吏，卻憑借勤奮和聰慧脫穎而出。
同時，在為人處世上亦是靈活妥當(dāng)。
孫承宗督理遼東時，他曾于孫手下?lián)谓?jīng)歷官一職，專司獎賞軍功相關(guān)事務(wù)。
孫承宗對他的才能頗為贊賞，故提拔他為右屯督屯通判。
昔日日復(fù)一日處理各式軍功之時，他也未曾聽聞有哪位夜不收能立下如此赫赫之功，眼見眼前擺放出一份巨大的軍功，不感到興奮都難。
單單斬首三十二個建奴頭顱便是一項了不得的成績。
即便是以往規(guī)模宏大的戰(zhàn)斗，呈報的首級數(shù)也沒多出許多。
對經(jīng)手過類似工作的金啟jong來說，這點格外清楚。
尤其在過去的一年中，消息多以消極為主，士氣持續(xù)低落。
如今有了這些首級，可以令孫督師振奮一番，也恰好作為對孫督師知遇之恩的一次回報。
此刻，金啟jong已經(jīng)開始構(gòu)思如何擬寫塘報。
三十多個首級依次排列為六個縱列，形成了一個大長方形。
各頭顱之間的距離維持在前后左右一步遠，以便檢驗。
隨著手機展示開，吸引了不少人的圍觀。
人群逐漸聚集成了圓圈，把這個長方形緊緊包圍。
盡管之前經(jīng)手過的首級數(shù)量眾多，金啟jong心中非常明白那些常見的檢驗手法并不可信。
然而，為了形式完備，他依然一絲不茍地進行了一遍查驗工作。
待到最后一顆首級檢查完畢，他高舉雙手做出極具夸張姿態(tài)的動作，并以同等語氣高昂地向圍觀眾人宣布：
“確實是真的建奴首級！每顆無疑！”
此言一出，引發(fā)一陣歡呼雀躍。
“通判大人，還有一份軍功，請大人核查�！�
杜寒把一把黃太機的小騎弓遞上前去，雙手鄭重托舉至金啟
jong眼前。
“這東西也是繳獲而來的嗎？”
金啟jong接過那張弓，仔細查看了一番。
表面看過去并無什么特殊之處，這張小騎弓并沒有引起太多關(guān)注。
“回稟通判大人，這是建州第四貝勒黃太機的坐騎隨身弓。
卑職親手射傷黃太機本人，因此成功繳得此弓�！�
“什么？這真是黃太機的騎用弓么？你是說你自己射傷了黃太機？”
聽到這一消息，金啟jong明顯有所顫抖，其雙手不自覺地牢牢抓住了騎弓，猶如唯恐它會飛走般。
為了確認事情的真實性，杜寒進一步補充道：“確鑿無誤，通判大人。
此弓為黃太機所有，有多名夜不收能夠為此作證。
當(dāng)時我以一箭命中他后，方才獲取該弓，且弓背上刻有其名字�！�
即便如此，金啟jong似乎仍有顧慮，隨即轉(zhuǎn)向身邊一名侍從，吩咐道：
“立刻將周同事喚來，動作迅速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