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夸大其詞
和喝醉之人爭論無疑是自找麻煩，耐心傾聽即可。
“我剛說到哪兒了？哦對，那紅夷炮隊的隊長……這職位該稱呼為把總吧。
看看孫元化手下那些人，名字叫啥忘記了……左良玉！你過來！”
曹文詔也許真有點恍惚了，從洋人到談論孫元化下屬竟不知姓名，遂大聲向旁桌侍從吆喝起來。
左良玉？
這一名字令杜寒心中微愣，他未曾預料到今日眾人之中竟然包含有左良玉。
“到！”
一名年約二十五六歲的高大武官從隨從中站起，疾步走到曹文詔面前拱手道，“將軍有何差遣？”
熊熊篝火映得左良玉臉膛通紅，分不清是飲酒的緣故還是火光的映照。
“孫元化麾下那兩個炮隊頭領，都叫什么名字來著？”
“回將軍，一個名叫彭簪古，一個名叫羅立，皆為百戶之職�！�
左良玉回答得干脆利落，毫無拖泥帶水之處，顯然極為懂得如何討喜。
“對對對，瞧瞧，彭簪古與羅立就稱把總，不喚作什么隊長。
來，與杜兄弟敬一杯！”
曹文詔滿意地點點頭，隨即指向杜寒介紹道，“這是左良玉，我手下一名千總，作戰(zhàn)十分勇猛。
以后你們不妨多走動。”
左良玉素來以能與士卒打成一片著稱，同吃同樂、共享劫掠之財，在軍中人緣極好，毫不矯揉造作。
雖然目不識丁，卻頗具情商。
杜寒心中頓時涌起一股荒謬之感，自己方才還在思索如何成長為如左良玉這般能夠掌控軍權之人，未曾想轉眼之間，左良玉已然向他敬酒了。
似乎當下處境也未必比自己優(yōu)渥許多。
起身接過酒碗后，兩人互致幾句“久仰大名”
后便一飲而盡。
至此，原身的記憶總算浮現一二，記得似乎曾在曹文詔營中偶遇左良玉數次，不過彼時自己只是一名尋常的斥候夜探，自不會有人特意引薦。
果然成名好處多多，人脈增長迅猛，想攔也攔不住。
僅僅一頓飯功夫，自己竟已與寧遠諸多英雄豪杰稱兄道弟。
“杜寒，不必再返回右屯了，不如留在此處，充當我親衛(wèi)如何？”
此時，坐在主位正與副將朱梅談興正濃的滿桂突然開口相邀。
杜寒聽罷明白，滿桂這是有意招自己做他的家仆兵。
桌上眾人依舊談笑風生，滿桂這句邀請并未引起太多關注。
然而，曹文詔與左良玉卻都聽得清清楚楚。
二人目光齊齊投向杜寒，神情各異。
曹文詔面色瞬時略顯陰郁，心知自己方才尚在謀劃招攬杜寒，不料被滿桂搶先一步，令他懊惱不已，悔不該未能搶先表態(tài)。
左良玉則是神色復雜。
能夠在總兵麾下當家仆兵，似乎遠勝于在游擊手下效命，前途更顯廣闊。
這杜寒當真好運道，一次建功便獲總兵賞識，讓左良玉暗自心生羨慕。
明軍中有種奇特現象，邊疆將領無論麾下兵力幾何，精銳者終究為少數，正是這些家仆兵。
所謂家仆兵并非真正的私人家奴，實則屬于吃朝廷俸祿的正規(guī)軍兵員。
然招募來源多樣，多以將領私下招募為主，再輔以吸納軍中強者組成骨干部隊。
因這些人為將領私下招募，效忠于招其入伍的將領，似主仆般忠心耿耿，長此以往故有“家仆”
之稱。
自從明朝中期以來，無論是傳統(tǒng)的衛(wèi)所軍戶制，還是后期發(fā)展的鎮(zhèn)戍營兵制，均暴露出重重問題。
拖延發(fā)放薪餉的現象導致軍中嘩變頻仍，士兵逃亡問題屢禁不止。
雖軍籍在冊者號稱上萬，但大多為虛耗糧餉的疲弱殘兵，僅憑他們勉強守城已是勉為其難，更休要說奔赴沙場奮勇殺敵。
這些連基本生活都難以保障的士兵，平日里根本無暇進行訓練。
一旦爆發(fā)戰(zhàn)事，即便官方臨時大幅提升薪餉和獎賞，也難以激發(fā)其戰(zhàn)斗力。
畢竟，沒有基礎能力的士兵，無論怎么激勵都是徒勞。
因此，邊疆將領往往會利用職權組建私人精銳部隊。
他們親自招募軍事素質過硬的士兵，并給予豐厚待遇以提升忠誠度。
為了加強隊伍的凝聚力，許多武將與這些精英戰(zhàn)士之間通過認義父子等方式建立依附關系。
其中最常見的做法是利用軍隊中的空餉機制鉆補替制度的空子以及清勾程序中的漏洞。
他們會冒充一些因各種原因（如隱匿、逃亡、疾病或死亡）已不在冊的士兵名下的名額領取餉銀，因為軍籍上并未及時更新。
這種方式事實上被朝廷默認許可，名義上算是代表朝廷招募兵員，軍餉同樣由國庫支出，將領并不需要動用自己的資金。
不過默認畢竟不同于明文規(guī)定，朝廷在某種程度上的默許下也會提高警惕，防止地方武官權勢坐大，通常會采取措施加以遏制分化。
其中重要的一條便是控制私養(yǎng)家丁的數量規(guī)模。
所以這些邊鎮(zhèn)武將的家丁數量總體不多。
明清交替之時出現了一些所謂的名將，其實很多只是借助了自家私養(yǎng)的士兵才能取得戰(zhàn)績，而不是本人特別善戰(zhàn)。
像戚繼光這樣的真正能獨當一面的將軍極少。
而把精兵交給各地守將并不是理想的選擇，因為在以文馭武的背景下，負責監(jiān)督軍務的地方官員運用起來難免存在掣肘。
于是，地方文官也開始著手組建直屬自己的精銳團隊——標兵營。
作為正統(tǒng)軍備力量之一，標兵營可以優(yōu)先獲得優(yōu)良資源如兵源、裝備、糧餉支持。
所以在實力對比上，標兵營往往強于武將的私人部隊。
像孫承宗、盧象升、孫傳庭、洪承疇這樣的文官在其任內頗為倚重自身的標兵營。
其兵力從幾千到幾萬不等，遠超出一般武將所能掌控的家丁數目。
實際上，到了這個階段，標兵營已經成為明朝末年軍隊中真正的主戰(zhàn)部隊。
即使如此，在部分將領手中，家丁體系仍被沿用。
畢竟標兵聽命于指揮方的文臣，對于武將而言若想擁有一支額外的私人武裝力量以增加自身威望與權力時，自己的家丁更為可靠。
然而隨著時間推移，家丁制逐步被正規(guī)軍營兵體制所融合吸納。
到了明朝后期，傳統(tǒng)意義上單獨存在的家丁系統(tǒng)逐漸退出歷史舞臺，取而代之的是更加規(guī)模化、正式化的軍旅體系。
明朝晚期的軍事制度混亂也引發(fā)了一個重要問題：即面對滿洲人的戰(zhàn)斗雖然并非完全沒有勝算，但大型正面沖突中卻鮮有獲勝記錄。
單就個體戰(zhàn)斗力論及所謂“建奴兇猛”
只是部分夸大其詞，實際上對方陣營內也有強弱劃分。
然而每當涉及集團性作戰(zhàn)、大規(guī)模陣地對抗超過一定人數時，明朝軍隊幾乎無一例外陷入劣勢。
這表明當時明朝軍隊的整體協(xié)調與調度出現了極大障礙，戰(zhàn)略思想落后于時代需求，后勤保障乏力，戰(zhàn)役組織與執(zhí)行方面均顯得極其低效。
因此，明朝軍隊只能在千人級別的戰(zhàn)斗中有所斬獲，一旦步入戰(zhàn)役級別的對抗，便喪失優(yōu)勢難以取得全面勝利。
大明王朝擁有上億人口，號稱百萬軍隊，然而一旦軍事指揮系統(tǒng)癱瘓，其戰(zhàn)爭潛力也隨之喪失，遼東戰(zhàn)場因此陷入了一種惡性循環(huán)的“添油”
戰(zhàn)術。
不論葬送多少兵馬，再補充多少新兵，周而復始，無法停歇。
這種情況正是明軍向小規(guī)模精銳轉型后產生的惡果。
這種模式導致了一個奇怪的現象：小規(guī)模作戰(zhàn)時明軍尚能一戰(zhàn)，但一旦擴充至大規(guī)模作戰(zhàn)便形同廢柴，面對有條不紊、高度組織化的建州八旗，明軍將領們常感到心有余而力不足。
杜寒出身于同樣嚴謹有序的軍事體系，對當時盛行的私人家丁制并無好感。
更何況他在右屯剛剛立足，若投入滿桂麾下成為他的親兵，則意味著這一切將付諸東流。
宴席上，當被詢問去留之事，杜寒拱手道：“多謝總兵官看重，金通判多次囑咐在下早日返回右屯復命，我先回右屯向金通判稟告后再議此事�！�
滿桂聽罷似乎并不介意，他輕描淡寫回應一句，“好，回頭再說”
，隨即轉頭與朱梅繼續(xù)攀談。
曹文詔對杜寒的行為略感驚訝，在他看來，這可是千載難逢的好機會，竟被這樣一個沒領過實土的百戶輕易放棄。
左良玉則輕微搖了搖頭，這一細微動作恰巧落入一直觀察他的杜寒眼中。
注意到杜寒望來，左良玉一笑，放下酒杯道了聲“失陪”
后回到隨從席中。
宴畢散場之際，滿桂再度拍著杜寒肩膀感慨說道：“我年輕的時候也覺得挺英勇，但是像杜兄弟你這樣，搶在眾人之前奪下黃臺雞兵器這般戰(zhàn)功，我真做不到啊！聽說那黃臺雞也是個厲害角色，我一直想找個機會跟他較量一下，沒想到卻被杜兄弟你捷足先登！”
話音未落，滿桂便豎起大拇指，在杜寒面前晃動一番，引得一片叫好聲響起。
黃臺雞這個名字在明軍中如雷貫耳，并非依賴家族背景而是靠自身實力打拼出來的。
薩爾滸之戰(zhàn)中，他在界藩城迎戰(zhàn)明軍，僅以三百騎擊敗兩倍敵軍，助力努爾哈赤全殲杜松所部。
接著，老漢迎戰(zhàn)馬林，在尚間崖黃臺雞親自率領步卒突破龔念遂營盤，讓龔軍抱頭鼠竄，完全斬斷馬林右翼兵力。
阿布達里岡一役，黃臺雞會同代善迎戰(zhàn)劉鋌，在圍攻中重挫對方，最終致使劉鋌戰(zhàn)死。
之后八旗南下，包圍姜弘立統(tǒng)率的部隊，迫使其投降。
這一戰(zhàn)下來，黃臺雞威震遼東，明軍皆知其威名。
如今杜寒能在這些將軍面前受此禮遇，憑借的并非僅僅是今日所獻八十五顆奴酋首級，而是因為黃臺雞的赫赫戰(zhàn)功早已是軍中榜樣。
每名將領的地位都源于他們砍下的敵人首級，即便他們都曾殺過建奴，卻無人能撼動黃臺雞的地位奪其兵刃。
如此勇氣與實力在武將圈子尤為珍貴。
他們雖粗獷直率，但與那些科舉出生的文官不同，欣賞杜寒這樣年少英勇的表現讓他們仿佛看見自己的影子。
“這可不成！簡直像是死馬一般！”
杜寒剛想擺出謙遜態(tài)度回應幾句，突然院子外面?zhèn)鱽砹苏鸲@的喊叫，在靜謐的夜晚聽起來格外刺耳。
大家紛紛抬頭望去，只見一扇窗后探出了一個毛茸茸的腦袋，借著火光能看見此人一頭紅發(fā)在夜色中泛著金屬般的光澤。
“這家伙在喊些什么？”
滿桂皺了皺眉，正打算大聲喝止時，杜寒抬手攔住了他：“總兵息怒，不過是區(qū)區(qū)洋人，我來處理�！�
“洋人？”
滿桂愣了一下，隨即醒悟過來，“好��！確實是洋人，看他們那些紅毛蠻子的樣子，活像個群小鬼，有趣極了！”
大家聽了都忍不住笑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