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歸根結底,還是為了夏清婉。
如同一團濃黑的烏云,一直都籠在她的頭頂。
這種感覺很不好受。
回屋里待了片刻,蓁蓁始終壓不下那股心煩意亂,又看不進去賬目,索性隨手挑了卷詩集,到不遠處的水榭里散心。
詩集倒很好,漸漸驅走煩擾。
直到翻至最后一頁,蓁蓁讀完后怔了片刻,有些興味索然地丟開。
清溪打著扇子,看得出她心緒欠佳,低聲勸道:“要不主子再到別處逛逛吧?上回那處高臺就很好,站上去吹吹風,什么愁緒都沒了,還能瞧見報恩寺的那座琉璃塔呢�!�
見她仍提不起興致,清溪終是嘆了口氣,“外頭的事奴婢都聽染秋說了。今日原是主子一片好意才跑這趟,主君不領情就算了,沒得辛苦跑腿還白受委屈。再過幾日也是主子的生辰,奴婢和染秋做些好吃的,咱們關著門自己過好不好?”
“好。今日那些東西先放著吧,月底再送到閻嬤嬤那兒,只當是隨手買的�!�
“那奴婢晚上先歸進庫房。好好的事兒鬧成這樣,夏家那兩位真是……”
清溪低聲抱怨著,到底也沒說不好聽的話,只給蓁蓁新沖了碗玫瑰清露,“主君不分青紅皂白就罵人,那是他看不出主子的好。主子可別憋在心里,悶壞了身子�!�
“男人嘛,本就不值得的。”蓁蓁低聲。
水榭之外,謝長離伸手正欲掀簾,聽到這話,不自覺就縮了回去,有些尷尬地搓了搓指腹。
……
隔著精雕細鏤的窗牖,水榭里甜香蔓延。
這玫瑰清露是沈太后賞賜的,選的都是上等花瓣,又耗費人力無數(shù),做出來的滋味極妙。
蓁蓁喝了兩口,果真齒頰留香。
素來甜食最能讓人愉快,哪怕是受了委屈的蓁蓁,嘗著這清冽甘甜的滋味,心緒也不自覺好了些,眉目亦悄然舒展。
清溪放心了些,又幫她輕輕按揉鬢角,“這就對了。主子生得這樣好看,原就該多笑笑。還記得揚州城西那位有趣的婆婆嗎,她不是說了,主子笑起來的時候漂亮又招人疼,多展眉笑笑,運氣都能變好呢�!�
“何況主子從前念詩,說什么時來天地皆同力,運去英雄不自由。如今固然處境難,等時來運轉,仍能好好過日子。那些不相干的人,主子不必放在心上。”
這些道理蓁蓁其實都懂。
而今日這番愁緒,到底也不是苦思悶想就能解決的。
蓁蓁自嘲地笑了笑道:“是我把自己困住了。其實也沒什么,忍一忍很快就能過去。清溪,你知道父親為何給我取這個名字嗎?”她抬手接住一支被風吹落入窗的合歡,目光望向遠處流云,閉眼時,好似回到了童年的夏日。
那個時候,蓁蓁的父親還只是個小縣令,有時去鄉(xiāng)下視察,也會帶上她。
縱橫的阡陌之間有成片的綠草蔓延。
父親盤膝坐在那片草地,將她抱在懷里念詩,他說:“草木蓁蓁,葳蕤生光。別瞧這些草任人踩踏不甚起眼,其實它們卑弱又堅韌。只要留著根子在,等來年春風一吹,又可以連綿成片�!�
她那時還不懂,卻清晰記得那個場景。
如今,蓁蓁卻領會了其中滋味。
“艱難困苦充斥人世,一輩子那么長,總會碰見陰天下雨的時候。但草枯了會生,花謝了會再開,人只要活著,總還有希望。這會兒我還能坐在水榭里品嘗甘露,已是不錯了�!�
她撿起那本詩集,將合歡花夾進去,唇邊重拾笑意,“你剛才說,生辰時要做些好吃的?”
“是呀!趙姑姑那么巧的手,不用可惜了。主子想吃什么?”
“上回她做的梅菜扣肉就很好,也不知是哪兒學的�?上Ь┏堑暮吁r不及揚州,那就做個煮干絲、蝦仁兒、蟹黃豆腐什么的。對了,她做的松鼠鱖魚也不錯�!�
清溪笑道:“奴婢可算聽明白了,要么圖個新鮮,要么就做得做出揚州味兒來。不如做這幾樣,主子覺得如何?”
她報了幾道菜名,連從哪兒挑食材都想到了。
蓁蓁被她勾動食欲,跟著琢磨起來。
主仆倆你一言我一語,越說越是犯饞,別說生辰時的吃食,連這幾日晌午晚飯的食單都列了出來。
這般氛圍,謝長離若還直愣愣的闖進去,未免有些掃她們的興。
他只好搖搖頭,折身回外書房去。
……
再一次踏進內院,是五月初八。
——恰是蓁蓁的生辰。
因蓁蓁不欲張揚,免得仆婢們得知后鄭重其事地對待,反而拘束麻煩,清溪和
染秋便守口如瓶,絲毫不提生辰二字,只拿蓁蓁想家為由,讓廚房精心整治飯菜。
崔嬤嬤親自安排,菜色果酒無不精致。
謝長離踱進云光院時正逢黃昏,夕陽淡金色的光鋪在琉璃瓦上,幾只喜鵲在檐頭聊得正歡。因端午才過,院中還留著菖蒲的氣息,仆婢們往來忙碌,倒營出了熱鬧氛圍。
清溪和染秋打鬧著從屋里出來,瞧見謝長離巋然走近,趕緊收了嬉笑,恭敬施禮問候,連聲音都微微拔高,為的就是提醒蓁蓁。
可惜蓁蓁沒聽見。
因她正在專心致志地翻賬目。
那日的風波固然令人不快,生意的事情卻馬虎不得。畢竟謝長離對她的照拂只是鏡花水月,終有破碎之日,勾覆才是她最靠得住的立身之本,容不得馬虎偷懶。
這幾日里,她幾乎都泡在賬目堆,將藏在期間的貓膩挨個理清。
心思撲在白紙黑字,旁的動靜就很難打擾到她。
是以謝長離越過清溪她們,走進側間時,蓁蓁還埋首在賬堆里,咬著毛筆心無旁騖。
仲夏時節(jié)暑氣漸生,她穿得單薄,綾羅夏裙薄軟曳地,身上穿了件半透的玉白紗衣,上頭罩著件繡蝶云緞半臂。閑居時梳妝也慵懶,滿頭青絲拿珠釵松松挽住,連花鈿也沒用,鬢間細碎的頭發(fā)捋在耳后,顯得眉眼格外干凈。
窗外綠竹幽映,她的衣裳寬松垂軟,俯首弄筆時領口微敞,露出稍許xiong前春光。
如玉如瓷,卻觸目細膩柔軟。
謝長離腳步微頓,目光在她身上逡巡,只覺這模樣熟悉之極。未及細想,身后已傳來崔嬤嬤的聲音,“主君請喝茶�!�
極近的動靜終于傳入蓁蓁耳中。
她抬起頭,腦袋里還在迅速思索那一串數(shù)字,目光在謝長離臉上掃了兩遍,才猛地反應過來。忙丟下毛筆,起身道:“不知道是主君來了,妾身失禮。”
說話間撫袖理裙,見手上不知何時沾了墨跡,趕緊藏在身后拿雪帕輕擦。
謝長離壓住笑意,抬步上前。
目光落處,成堆的賬本摞在書案上,堆得整整齊齊。方才她看的那本正翻到一半,清晰列著賬目,旁邊雪白的紙箋上則是她秀致的字跡,勾勾畫畫的有些凌亂,粗看著似乎是在核賬。
這大概就是她易容出入的緣故了。
謝長離雖無意派人跟蹤,因上回蓁蓁出城時遇襲,卻也留了心,特地召見過護蓁蓁出行的侍衛(wèi),詢問途中可有異常動靜。是以蓁蓁這陣子大概去了哪些地方,他心里都有數(shù)。
這會兒他也沒追問,只坐在窗畔椅中,朝她招招手——
“過來,有話跟你說�!�
蓁蓁乖巧地站過去,將滿腦子賬目暫且放下后,這才覺出口干舌燥來,取了桌上晾冷的茶來喝。
謝長離等崔嬤嬤退出去了,才道:“上回夏夫人的事,還沒忘吧?”
“沒忘�!陛栎璧吐�。
“還在生氣?”
蓁蓁垂著腦袋,牢記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的祖訓,低聲道:“不敢,妾身做得也有不妥之處�!�
這模樣兒,分明是心里還別扭著。
謝長離竟自勾了勾唇,修長的手指把玩茶杯,聲音也不緊不慢,“夏夫人身邊有個小丫鬟,叫做銀墜。半月之前被燕月卿收買,兩回攛掇夏夫人母女出門,恰好都遇到了你。前日,銀墜借采買之機獨自出府,去見了公主府一位小管事的遠親�!�
“你猜,她去做什么?”他靠在花梨椅背,愜意地吹著窗畔晚風,那雙眼睛覷向蓁蓁時,竟存著循循善誘的些許笑意。
蓁蓁微愣,想了想才隱約猜到什么。
但因事涉夏家,沒敢說。
便見謝長離屈指扣著桌案,頗惋惜地道:“她自是去通風報信,將挑唆夏家的戰(zhàn)果報給新主子,領賞去的。嘖,瞧你生得也機靈,怎么這種貓膩也瞧不出來?”
話音落處,眼尾微挑,饒有興致地看蓁蓁的反應。
生辰當真是睜著眼睛說瞎話。……
蓁蓁原以為他是來興師問罪的,哪料謝長離竟會說這些?
四目相觸,男人的神情饒有興致。
她低低的“啊”了聲,拋開心頭那點小別扭,揣摩出其中原委后,也終于明白了當日謝長離驟然斥責的緣故,“所以主君當時出聲斥責,其實是聽出了端倪,故意露出破綻想引蛇出洞?我還以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