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以為什么?”
“沒什么!”蓁蓁趕緊搖了搖頭,意識到他并非真的蠻橫欺她,而是暗里替她留意,嘴角到底還是浮起了笑。
而后,春波般溢到眼角眉梢。
她原就生了極美的容貌,這會兒芥蒂消去,暗生歡喜,便似清晨初升的陽光照上嬌艷花枝,染得整個人鮮活靈動,柔婉多姿。
謝長離的目光黏在她身上,心底悄然生出想撫摩她笑靨的貪念,卻又很快警覺,垂眸收回視線。
“燕月卿的事既是我招的,我自會解決。”他將茶喝盡,起身時看了眼窗外日色,“時候不早了,這點(diǎn)辛苦能換頓飯吃嗎?”
蓁蓁聞言不由莞爾。
“主君終日勞累,妾身原就該好生伺候飲食的,正好今晚菜色不少,添副碗筷就是。主君若有想吃的,讓趙姑姑現(xiàn)做也成�!彼y得見謝長離心緒不錯,忙喚清溪她們備了水,帶他到里頭洗過手,而后同去用飯。
……
這頓飯吃得倒很香甜。
謝長離瞧著仆婢們并無恭賀芳誕之語,猜得蓁蓁沒打算張揚(yáng),便也沒戳破。蓁蓁要給他夾菜盛飯時,他也沒像上回似的泰然而受,反倒挑著她常下筷的菜給她搛了些。
晚飯末尾,崔嬤嬤端來了一小碗面。
蓁蓁捧著小碗,細(xì)嚼慢咽。
謝長離幫她盛了半碗湯,瞧她低頭慢吞吞地吃,安靜沉默著,眼睫遮盡眸底的情緒,大抵還是在生辰這日起了思鄉(xiāng)之心。
多少讓人心生憐惜。
忍不住想哄哄,讓她在這特殊的日子里歡喜些。
謝長離又添了稍許的湯,將瓷碗擺在她面前,狀若無意地道:“對了,月底我會去趟蜀州,七月回來后若無要事,還會去江南一趟。你若有想要的東西,早些列個單子,我一并都帶來�!�
蓁蓁聞言抬眸,蒙著霧色的眼底果然漾起了歡喜,“好呀,多謝主君!”而后垂了頭,有些遺憾又暗生期許地小聲嘀咕道:“若能去揚(yáng)州就更好了。”
她的聲音極低,近乎喃喃自語。
謝長離卻聽見了,且為之心思微動。
去揚(yáng)州時帶著蓁蓁這事兒,他先前其實(shí)根本沒考慮過,畢竟他去揚(yáng)州是為公事,帶著她無甚用處。
不過此刻……
方才側(cè)間里她坐在成堆的賬目旁專心核算的模樣,連同這陣子積聚的好奇驟然浮上心間,謝長離覷著她眉眼,忽而開口問道:“說起來,你這陣子易容改裝,遮遮掩掩的是在折騰什么?”
蓁蓁扒拉面條的筷箸微頓,下意識去看他的神情。
倒是難得的和顏悅色。
她膽子大了些,便搬出早就想好的說辭,“方才主君也瞧見了,妾身是在核對賬目,做些給商戶勾覆的事,從中賺些銀錢。”見謝長離微微皺眉,忙解釋道:“主君別誤會。妾身蒙收留照拂,能在這里安穩(wěn)過日子,已是萬分感激的了,只不過……”
“缺銀錢?”
“倒不是缺銀錢,主君待妾身寬厚,崔嬤嬤又極周到妥帖,這兒什么都不缺。只是家父家母遠(yuǎn)在邊地,耿六叔又特地來京城照應(yīng)我,他們的用度總不能也都勞煩主君。何況妾身閑著也是閑著,將心思撲在勾覆上不但能解悶,也免得……”
蓁蓁說到這里,適時垂眸咬唇。
“家里出了那樣的事,妾身看著家人受苦卻無能為力,總得尋些事情做,才能排遣心中愁苦�!�
“還望主君寬容,不要怪罪�!�
她的聲音越來越低,神情里浮起了忐忑不安。
謝長離的神情竟自稍露柔和。
久經(jīng)淬煉之后,對于這世間的大多數(shù)事情,他都能做到漠然待之,獄中刑訊審問時,也能憑著鷹鷲般的目光洞察犯人深藏的心意,以狠厲手段逼出實(shí)情。但在這座云光院里,面對安靜溫柔的落難少女,他無意用這些手段。
——哪怕她垂眸咬唇時,有意掩飾真實(shí)心思的伎倆頗為拙劣。
接濟(jì)雙親是真,排
遣難過也不假,但除此之外恐怕似還有旁的打算,只是她不肯說而已。
閨中少女,在他眼里終究是剔透的。
但謝長離無意深究。
因蓁蓁不是提察司獄中的犯人,而是他有意庇護(hù),暫且委屈為妾的官家千金。他只是暫且給出屋舍院落,讓她安穩(wěn)棲身,不被外務(wù)所擾,至于她自己要做什么,只消不會招致禍?zhǔn)�,他又何必束縛?
何況,若勾覆真的能讓她排遣心中苦悶,不因家道劇變而沉溺自苦,也是件好事。
他仍記得那日水榭里,她說艱難困苦充斥人世,但草枯了會生,花謝了會再開時的語氣。
落寞卻又通透。
謝長離自幼孤苦,不太會安慰人,只注視著她,把玩著茶杯時閑聊般道:“這世間善于勾覆的女子并不多,有什么可怪罪的。倒是那些賬目,還有書架上那些算經(jīng),你都看得明白?”
“馬馬虎虎吧,也不算太難�!陛栎铔]敢自夸,見他并不介意,立時笑生雙靨,“我易容改裝是怕拋頭露面會給主君惹麻煩,并不是真的想鬼鬼祟祟。車夫和侍衛(wèi)都跟著,也從沒隱瞞。”
謝長離想起她先前被抓包后落荒而逃的模樣,有些好笑,又問道:“你外祖是鹽商,鹽道的事先前可學(xué)過?”
“學(xué)過些,還跟勾檢官討教過呢�!�
這倒也算是她的一技之長。
謝長離心里有了數(shù),瞧她面也吃完了,便沒再多問,用完飯后自管回書房去。
……
快熄燭安歇的時候,閻嬤嬤親自過來,身后跟了兩位仆婦,手里抬著一方紫檀做的多寶閣方匣。
匣身高約四尺,并無繁復(fù)的雕鏤裝飾,里頭卻做得極為精巧——上下四層高低不等的抽屜,每屜又分為數(shù)格,可裝放玩物擺設(shè)。當(dāng)中又用精巧的機(jī)關(guān)相連,可借嵌在匣身的銅珠彈撥,自發(fā)開合轉(zhuǎn)動,極是有趣。
閻嬤嬤笑吟吟的,“主君說這是先前一位同僚贈的,他留著沒用,讓奴婢送到內(nèi)院里來,擺著給虞娘子玩。”
蓁蓁不由抿唇笑道:“有勞嬤嬤了,替妾身謝過主君吧�!�
閻嬤嬤含笑應(yīng)了,自管回外書房。
清溪和染秋沒想到臨睡前還有這般奇趣的東西送來,圍在方匣旁邊,看蓁蓁小心翼翼地擺弄,各自眉開眼笑。一會兒夸贊機(jī)關(guān)精巧,一會兒又琢磨著擺些什么玩物進(jìn)去,因沐浴后屋里沒旁人,清溪還順勢揣測起來——
“今日用飯時,奴婢瞧著主君很是體貼,這會兒又送了好東西來,莫不是知道主子的生辰,特意送的?”
“是嗎?可主君也沒說道賀的話呀。何況咱們跟誰都沒說,他未必知道。”
“小傻子,主君是怎樣的人?整個提察司都握在手里,外書房那些人也精著呢,他若想查主子的生辰,不就是一句話的事兒。”
兩人低聲猜測,又問蓁蓁怎么看。
蓁蓁其實(shí)也摸不太清。
她唯一能確信的,是這多寶閣并非同僚所贈,而是謝長離親手做的,因她前世曾親眼見過。
大約是提察司的差事太特殊,喜怒不形于色久了,謝長離的情緒藏得深,連同愛好都被舍棄得差不多了。如今僅存的愛好,就只有一樣,便是機(jī)關(guān)營造。
外書房的后面有座書樓,閑置著千卷書籍,平常無人問津,唯有最里頭的架子上堆著些《考工記》之類的書,還有成摞的圖紙,偶爾會被翻動。
走到那書架的末尾,推開角落里不起眼的小門,則是一座極闊敞的屋舍。里面有各處搜羅來的機(jī)關(guān)所用物件,或是銅鐵,或是木料,連同打磨的器具都頗齊全,一眼望去琳瑯滿目。
謝長離偶爾得空,或是公事苦悶無從排解時,便會走進(jìn)那屋里,或是將巧思畫為圖紙,或是親手打磨機(jī)關(guān),幾乎不為外人所知。
蓁蓁也是與他熟稔之后才被帶去過兩次。
這座多寶閣當(dāng)時就在屋中放著。
彼時謝長離心緒尚可,還同她講解了機(jī)關(guān)構(gòu)造,說是花費(fèi)了半年的零碎時間做成,細(xì)密之處令她驚嘆。
卻沒想到,他今日竟會送來后院。
還假托是同僚所贈。
蓁蓁想著閻嬤嬤一本正經(jīng)騙人的樣子,就忍不住想笑——這多寶閣用材貴重,機(jī)關(guān)精巧,確實(shí)是極為難得的,但朝堂上下,知道他這喜好的能有幾人?何況若真是送禮,匣身必定會精心雕鏤,描金嵌玉,哪會像眼前這樣樸實(shí)古拙,只嵌個銅珠?
當(dāng)真是睜著眼睛說瞎話。
只不知謝長離無緣無故送來這東西,究竟是因知道了她的生辰,還是因那日當(dāng)眾斥責(zé),有意彌補(bǔ)。
蓁蓁摸不清他的心思,只能一笑置之。
……
外書房里,謝長離寬衣沐浴畢,臨睡前又看了一遍多寶閣的圖紙。
這東西是他親手做的,耗時甚久。
先前都藏在書樓秘不示人,直到那日蓁蓁無辜受責(zé),他從水榭折身而返,便臨時起意,欲將此物送予蓁蓁。既是充當(dāng)生辰之禮,也是安慰那日受責(zé)的委屈,希望她能得歡顏,熬過人生的起伏撥云見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