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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后山腰那片松林,不知何時起,有了一條奇異的小徑。并非人力開辟,也無獸蹤踐踏。每當(dāng)有人靠近,厚厚的松針便如有靈識般簌簌分開,顯出一條潔凈、松軟的小路,蜿蜒著指向深處。那松針是陳年的深琥珀色,吸飽了陽光,踏上去悄然無聲,只留下極淺的印痕,風(fēng)一過,便又恢復(fù)如初。風(fēng)穿過松林,帶來山澗的清涼和松脂的淡香,低沉的嗚咽聲竟奇異地匯成某種連綿不絕的誦經(jīng)之音。偶爾有山民誤入此徑,行至盡頭,便見一方小小的院落,石墻低矮,木門虛掩,一個穿著洗得發(fā)白粗布僧衣的老婦人,正背對著他們,安坐在一方磨得發(fā)亮的青石上,背影瘦小卻筆直如松。

    她便是阿蟬婆。此地山民口耳相傳,說她是三十年前獨自上山的,來時便帶著這一身仿佛與山同壽的寧靜。她的話音帶著濃重的、外人難以盡解的鄉(xiāng)音,可奇怪的是,無論飛禽還是走獸,抑或是懵懂的孩童,竟都能從那含混的音節(jié)里,奇異地領(lǐng)會她要說的意思。久而久之,人們便稱她那口音為“萬里”——縱隔萬里,心音亦通。

    阿蟬婆的小院簡陋得如同山石的一部分。石屋兩間,一間起居,一間權(quán)作佛堂,供奉著一尊小小的、面容模糊的木雕觀音,香爐是半截掏空的竹筒,常年只插著一支細細的線香,煙氣細弱卻從未斷絕。院中一棵巨大的古松,虬枝盤曲,綠蔭如蓋,灑下清涼。松樹下,便是她常坐的青石。石面被歲月和她的體溫磨得溫潤光亮,邊緣生著薄薄的青苔。

    她的日子極有刻度。晨光熹微,松林尚在淡藍的薄霧中沉睡,她便起身。推開那扇吱呀作響的木門,第一件事,便是拿起倚在門邊那把禿了半截的竹枝掃帚,開始清掃院中幾乎不見的塵埃,以及昨夜飄落的幾枚松針。動作舒緩,帶著一種近乎禪定的韻律。掃畢,她便立于院中,面向東方初升的太陽,雙手合十,嘴唇微動。沒有洪亮的誦經(jīng)聲,只有低低的、含混的、如溪流漫過卵石般的音韻流淌出來,那是她獨特的“萬里”鄉(xiāng)音在誦持佛號。這聲音不高,卻奇異地穿透晨霧,與松濤、鳥鳴、山泉聲融為一體。林間早起的鳥兒,會在她誦經(jīng)時飛落到院墻或松枝上,歪著頭,安靜地聽著。一只毛色油亮的小松鼠,更是熟門熟路地從松枝躍下,蹲在她腳邊不遠處的石墩上,黑豆似的眼睛瞅著她,等著她誦經(jīng)完畢。

    果然,待那低低的誦念告一段落,阿蟬婆便緩緩睜開眼,從懷里掏出一個小布包。布包展開,里面是些干癟的松子、幾粒粗糙的野麥粒,甚至偶爾還有些掰碎的、硬邦邦的粗面餅子。她將食物仔細地放在石墩上,對著松鼠低語一句:“吃咯,莫急�!蹦锹曇舸群偷孟裨诤遄约覍O兒。小松鼠便歡快地蹦過去,雙爪捧起食物,小口而飛快地咀嚼起來,蓬松的大尾巴愜意地掃著石面。

    她自己也進食,極簡單。小陶罐里熬著薄薄的雜糧粥,佐餐的常是幾片洗凈的山野菜,或是幾粒鹽漬的野果。吃畢,洗凈碗筷,她便開始日課——或坐在青石上閉目靜坐,氣息微不可聞,仿佛已與古松、山石融為一體;或手持一串磨得油亮的木珠,緩慢而恒定地捻動,每一顆珠子滑過指尖,都帶著時光沉淀的溫潤;更多時候,她會搬個小木凳,坐在佛堂門口,對著那尊模糊的木觀音,用她那含混不清的“萬里”方言,絮絮叨叨地說話。說的并非高深佛理,盡是些山中的瑣碎:今日松針落得多了些,怕是風(fēng)大;澗水漲了三分,清亮得很;西山那株老杜鵑,花苞鼓脹,快開了;昨日瞧見一只迷途的小鹿,角兒嫩嫩的,已引它歸了林……聲音低緩,如同溪水漫過布滿青苔的石頭,平和安寧。那木雕觀音低眉垂目,在裊裊細煙中,唇角那抹慈悲的微笑,仿佛更深了些許。

    這方小小的院落,這片環(huán)繞的松林,成了一個奇異的中心。猛虎與野兔在離院子稍遠的林間空地相遇,彼此嗅嗅,竟能相安無事地各自走開。狐貍不再窺伺樹上的鳥巢,野豬拱食也小心地繞開新發(fā)的嫩苗。連那些最是警覺膽小的山雞、鷓鴣,也敢大著膽子在離阿蟬婆掃院不遠的地方刨食草籽。一切爭斗、獵殺、恐懼的氣息,到了這片松林邊緣,便如同撞上了一堵無形的、柔軟而堅韌的墻,悄然化去,只留下草木生長的窸窣與生靈自在的呼吸。山外的戰(zhàn)亂、饑荒、人心的惶惑,似乎都被重重疊疊的青山隔絕,一絲也透不進這松針鋪就的寧靜里來。

    一日正午,陽光穿過松針,在院內(nèi)灑下細碎的金斑。阿蟬婆正坐在青石上,就著一小塊粗糲的麥餅喝山泉水。忽然,院外那片松針鋪就的小徑上,傳來沉重而慌亂的腳步聲,伴隨著壓抑的、痛苦的呻吟。一個年輕的樵夫出現(xiàn)在院門口,臉色慘白如紙,嘴唇烏紫,豆大的汗珠不斷滾落。他的左小腿腫脹發(fā)亮,褲管被撕開,上面清晰地印著兩個烏黑的毒蛇牙痕,傷口周圍的皮肉已開始泛出可怖的青紫色。

    “阿蟬婆!救命……蛇……毒……”青年看到院中安然坐著的老婦人,如同溺水者抓住浮木,嘶啞地喊了一聲,便再也支撐不住,踉蹌著撲倒在院門內(nèi),痛苦地蜷縮起來,身體因劇毒和恐懼而劇烈顫抖。

    阿蟬婆放下水碗和麥餅,緩緩起身。她的動作依舊不疾不徐,臉上并無驚惶,只有一種深沉的悲憫。她走到青年身邊,蹲下身,伸出枯瘦卻異常穩(wěn)定的手,輕輕拂開青年被冷汗浸透的額發(fā)。她的指尖帶著山泉般的微涼,觸到青年滾燙的額頭時,那劇烈的顫抖竟奇異地平緩了一瞬。

    “莫怕咯,”她用那含混的鄉(xiāng)音低語,聲音平緩得像山澗深潭,“蛇歸蛇路,人有人道,莫纏莫擾。”這話既像對青年說,又像對著那無形的蛇毒。

    她沒有急著去處理傷口,反而閉上眼,嘴唇微動,默念著什么。片刻,她睜開眼,目光掃過院角。那里長著幾叢其貌不揚的野草。她走過去,仔細辨認,拔下其中幾株帶著細小白花的草莖,又尋到一種葉子肥厚、邊緣有細齒的植物,揪下幾片葉子�;氐角嗄晟磉�,她將草葉放入口中,緩緩咀嚼起來。一股苦澀中帶著奇異清涼的汁液在她口中彌漫。嚼爛后,她俯下身,小心地將那團碧綠的、帶著唾液的藥渣敷在青年腫脹發(fā)黑的傷口上。

    藥渣敷上的瞬間,青年猛地抽了一口氣,不是劇痛,而是一種鉆心的、仿佛無數(shù)冰針刺入骨髓又瞬間融化的奇異感覺,瞬間蓋過了那火燒火燎的灼痛和麻木!他驚愕地睜大眼睛,看著阿蟬婆那雙布滿皺紋卻異常清澈平靜的眼睛。阿蟬婆對他微微點了點頭,仿佛在說“忍一忍”。接著,她伸出右手,掌心虛懸在傷口上方約一寸之處,不再觸碰。她的手掌枯瘦,皮膚松弛,指關(guān)節(jié)粗大,然而此刻,那掌心卻似乎蘊藏著一股難以言喻的暖意和力量,并非灼熱,而是一種深沉、柔和、源源不絕的暖流。

    青年清晰地感覺到,那股暖流穿透了覆蓋傷口的藥渣,穿透了他腫脹的皮肉,直抵骨髓深處。那深入骨髓的陰冷麻痹感,如同春日殘雪遇到暖陽,開始絲絲縷縷地消融、瓦解!傷口處原本火燒火燎的劇痛,被一種清涼的舒適感替代。腫脹的小腿,竟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緩緩消退下去,那駭人的青紫色也逐漸變淡,恢復(fù)了部分血色!更奇異的是,那敷在傷口上的草藥渣,原本碧綠的顏色正一點點變深、變暗,仿佛將傷口里的毒液一絲絲地吸了出來。

    阿蟬婆的手掌始終虛懸著,如同一個溫暖的源頭。她的嘴唇依舊在無聲地翕動,含混的音節(jié)在喉間滾動,如同誦念著古老的祛毒真言。汗水從她花白的鬢角滲出,順著深刻的皺紋緩緩流下,她的臉色似乎比平時更蒼白了一些,但那眼神中的專注與慈悲,卻如同古井深處的月光,沉靜而恒定。

    約莫過了一盞茶的時間,阿蟬婆才緩緩收回手掌。她輕輕揭開傷口上已變得烏黑發(fā)硬的藥渣。只見那猙獰的牙痕周圍,腫脹已消去大半,只余淡淡的青痕,傷口處流出的是鮮紅的血液,再無一絲烏黑腥臭。青年試著動了動腿,雖然虛弱無力,但那要命的麻木和劇痛已蕩然無存,只有些微的酸脹。

    “回咯,”阿蟬婆看著他恢復(fù)血色的臉,輕聲說,依舊是那含混的鄉(xiāng)音,“山蛇亦有靈,莫驚擾它家,各自安生�!彼噶酥冈和�,“順路走,莫回頭。”

    青年掙扎著爬起來,對著阿蟬婆深深叩了三個頭,千恩萬謝,語無倫次。阿蟬婆只是擺擺手,示意他快些離開。青年順著那條松針鋪就的小徑,一步三回頭地離去,腳步雖虛浮,卻已無大礙。陽光照在他劫后余生的背影上,也照在院中老婦人沉靜如水的面容上。她彎腰撿起地上那團吸飽了蛇毒、變得烏黑發(fā)硬的藥渣,走到院墻外,輕輕埋在一棵小松樹下,低語道:“塵歸塵,土歸土,毒也化土咯�!狈路鹪诎矒崮潜换獾撵鍤�,也似在安撫那無形中受驚的山蛇之靈。

    山林的平靜并非永無波瀾。秋深時,層林盡染,野果飄香,也引來了貪婪的目光。幾個扛著老舊獵槍、牽著瘦獵狗的外鄉(xiāng)漢子,闖入了后山。他們并非本地山民,眼神里帶著山外人特有的精明、蠻橫和對這片富饒山林的掠奪之意。槍聲粗暴地撕裂了山林的寧靜,驚得鳥雀沖天而起,小獸倉皇逃竄。獵犬興奮的吠叫在林間回蕩,帶著嗜血的躁動。

    他們一路追逐一只慌不擇路的獐子,竟循著獐子的足跡,沖到了阿蟬婆小院附近那片松林邊緣。那松針鋪就的小徑就在眼前,奇異而潔凈。為首的漢子是個刀疤臉,他啐了一口唾沫,抬腳就要踏上那松軟的小路:“嘿!這路蹊蹺,定通好去處!說不定藏著大貨!”

    就在他腳底即將觸及松針的剎那,異變陡生!那些原本安靜鋪陳的深琥珀色松針,突然如同被無形的力量攪動,猛地向上翻卷、直立起來!原本松軟的小徑瞬間變得如同布滿了無數(shù)細密、堅硬、閃著寒光的微型針陣!刀疤臉猝不及防,只覺得一股森然冷意從腳底直沖頭頂,仿佛踩在了燒紅的烙鐵上,又似踏入了布滿尖刺的陷阱,一股巨大的排斥和警告力量狠狠撞來!他“嗷”地怪叫一聲,猛地縮回腳,踉蹌著倒退幾步,差點摔倒,臉上血色盡褪,只剩下驚駭。

    “疤哥!咋回事?”后面幾個同伙急忙扶住他,驚疑不定地看著那條瞬間“炸毛”的小徑。

    刀疤臉心有余悸地盯著那恢復(fù)平靜、依舊松軟潔凈的小路,只覺得剛才那股寒意深入骨髓,絕非幻覺。他喘著粗氣,眼神驚疑不定地掃向松林深處那若隱若現(xiàn)的矮石墻和木門。

    恰在此時,那扇虛掩的木門“吱呀”一聲,被輕輕推開了。阿蟬婆瘦小的身影出現(xiàn)在門口。她并未看那幾個兇神惡煞的獵戶,目光平靜地投向林間某處驚惶奔逃的鹿影,又掃過那些躁動不安、齜著牙低吼的獵犬。她的嘴唇微動,含混的鄉(xiāng)音低低響起,如同山風(fēng)穿過石縫,帶著一種奇異的穿透力:

    “槍口莫指生靈咯,殺心一起,魂難安。狗兒乖,莫躁,山里有的是吃飽的果兒,回去咯……”

    這聲音不高,卻清晰地傳入每個獵戶和每只獵犬的耳中。更奇詭的是,那幾個獵戶心頭猛地一悸,仿佛被冰冷的山泉澆了個透心涼,一股難以言喻的寒意和莫名的愧疚感毫無預(yù)兆地涌起,方才還熊熊燃燒的貪婪和殺意,竟像被兜頭潑了一盆冰水,嗤嗤作響地迅速熄滅下去。握著槍桿的手,竟不自覺地松了力道。更令人瞠目的是,那些原本興奮躁動、躍躍欲試的獵犬,聽到阿蟬婆的話,竟如同挨了訓(xùn)斥的孩子,囂張的氣焰瞬間萎靡!它們夾緊了尾巴,喉嚨里低低的咆哮變成了委屈的嗚咽,焦躁地原地打轉(zhuǎn),眼神躲閃,竟再不敢朝林子里張望,反而一個勁兒地往主人身后縮。

    刀疤臉的臉色變幻不定,驚疑、恐懼、還有一絲被強行壓下的惱怒在眼中交織。他死死盯著門口那老婦人平靜無波的臉,想從上面找出裝神弄鬼的破綻,卻只看到一片深潭般的寧靜。那寧靜之下,仿佛蘊含著能平息一切狂瀾的力量。他心頭那股寒意越來越盛,握著槍的手竟微微顫抖起來。

    “疤哥……這、這地方邪門……”一個同伙聲音發(fā)顫地低語。

    刀疤臉喉結(jié)滾動,最終狠狠一跺腳,從牙縫里擠出幾個字:“走!晦氣!”他再不敢看那松針小徑和門口的老婦,仿佛多看一眼都會沾染上不祥。幾個獵戶如蒙大赦,慌忙收起槍,拉扯著蔫頭耷腦、毫無斗志的獵犬,幾乎是連滾爬爬地原路退出了這片讓他們心驚膽戰(zhàn)的松林。槍聲、犬吠、貪婪的叫囂,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只激起幾圈漣漪,便徹底消失在山林的寂靜里。阿蟬婆望著他們狼狽退去的方向,低低嘆了一句:“回吧,莫再來�!�

    轉(zhuǎn)身掩上了吱呀作響的木門。松針小徑恢復(fù)了往日的松軟潔凈,林間只剩下風(fēng)吹過樹梢的沙沙聲,以及驚魂初定的小動物們重新響起的、小心翼翼的鳴叫。

    冬雪初降,山林裹上素裝。一個雪后初霽的夜晚,清冷的月光將松林和積雪映照得一片澄澈空明。阿蟬婆如常靜坐于佛堂內(nèi),對著那盞如豆的酥油燈火和模糊的木觀音像。燈火雖小,卻異常穩(wěn)定,將她的影子長長地投在簡陋的土墻上。

    萬籟俱寂中,一陣極其微弱、卻帶著濃重陰寒和不甘的啜泣聲,如同冰針,悄無聲息地穿透石墻,鉆入佛堂。那不是生靈的哭聲,而是魂靈的悲鳴,絲絲縷縷,纏繞著凍斃于深冬的怨念與對塵世未了的執(zhí)念。這陰寒之氣所過之處,佛前那點豆大的燈火猛地劇烈搖曳起來,火苗瘋狂跳動,顏色由溫暖的橘黃驟然變得幽綠,仿佛隨時會被這無形的怨氣吹滅!屋內(nèi)的溫度仿佛瞬間下降了好幾度,墻角甚至凝起了一層薄薄的白霜。

    阿蟬婆緩緩睜開眼,目光并未看向那搖曳欲熄的詭異燈火,也未望向寒氣襲來的方向。她的視線依舊平靜地落在低眉垂目的觀音像上。她的嘴唇開始翕動,并非高聲誦經(jīng),而是用她那含混的“萬里”鄉(xiāng)音,極低、極緩地念誦起來。那聲音起初細若游絲,幾乎被魂靈的啜泣掩蓋。

    “……唵嘛呢叭咪吽……唵嘛呢叭咪吽……”

    六字大明咒的音節(jié),在她獨特的鄉(xiāng)音包裹下,變得圓融而深沉,如同深冬凍結(jié)的河面下,依舊汩汩流淌的暖流。每一個音節(jié)吐出,都帶著一種奇異的力量,并非剛猛,而是極其柔韌、極其廣大的包容。那聲音起初只在佛堂內(nèi)低回,漸漸卻如同無形的漣漪,以她為中心,向著四面八方、向著松林深處、向著月下的雪野,緩緩擴散開去。

    奇妙的事情發(fā)生了。那原本劇烈搖曳、顏色幽綠的酥油燈火,隨著這低緩含混的誦念聲,竟一點點穩(wěn)定下來!幽綠褪去,溫暖的橘黃色重新占據(jù)燈芯,火苗雖小,卻筆直地向上燃燒,再無一絲晃動。燈火穩(wěn)定下來的瞬間,佛堂內(nèi)那股刺骨的陰寒如同遇到克星,開始絲絲縷縷地退散。墻角凝結(jié)的白霜,無聲無息地融化成細小的水珠。

    墻外那凄厲不甘的魂靈啜泣聲,在遇到這如暖流般擴散的誦念聲時,猛地一滯!仿佛被一只無形而溫柔的手輕輕撫過。啜泣聲中的怨毒和執(zhí)念,如同陽光下的殘雪,開始無聲地消融、軟化。那聲音漸漸不再凄厲,反而透出一種迷茫和疲憊,最終化為一聲悠長而釋然的嘆息,如同最后一片雪花悄然落地,徹底融入了月光下的寂靜里,再無蹤影。

    誦念聲并未停止。阿蟬婆依舊閉目端坐,含混的鄉(xiāng)音在寂靜的雪夜中低回流轉(zhuǎn)。那聲音穿透了小小的佛堂,融入松林間積雪壓枝的簌簌輕響,融入山澗冰層下細微的水流叮咚,融入無邊清冷的月光。整個后山腰,仿佛被一個無形而溫暖的罩子輕輕攏住。林間夜棲的鳥雀在巢穴中睡得更沉,洞穴里冬眠的熊羆呼吸更勻,連那些在寒夜中游蕩的生靈,都感受到一種奇異的安寧,焦躁的心緒被悄然撫平。月光如水,松雪晶瑩,萬籟俱寂中,唯有那低低的、含混的誦念,如同大地母親安撫萬物的搖籃曲,在雪夜里靜靜流淌,滌蕩著一切殘留的陰翳與不安。

    阿蟬婆的聲名,如同山澗的霧氣,雖無形,卻漸漸彌漫開來,浸潤著山外一些困頓的心靈。一日,一對年輕夫婦,抱著一個尚在襁褓中的嬰兒,跋涉而來。嬰兒不知何故,自出生起便日夜啼哭不止,小臉憋得青紫,聲嘶力竭,任是請了多少郎中,用了多少土方洋法,皆不見效。夫婦倆形容憔悴,眼窩深陷,如同被這啼哭抽干了所有生氣,絕望之下,聽聞了后山阿蟬婆的奇異,便抱著最后一絲渺茫希望尋來。

    他們踏上松針小徑,心中忐忑。嬰兒的哭聲依舊尖利刺耳,撕扯著林間的寧靜。幾只原本在枝頭跳躍的山雀被驚得撲棱棱飛遠。當(dāng)他們抱著哭得幾乎背過氣去的嬰兒,氣喘吁吁地出現(xiàn)在阿蟬婆那低矮的院門口時,阿蟬婆正坐在青石上,安靜地剝著一把松子。她聞聲抬起頭,目光平靜地掠過夫婦倆絕望焦灼的臉,最終落在那哭得渾身顫抖、小臉通紅發(fā)紫的嬰兒身上。

    那嬰兒哭嚎著,小小的身體繃得像一張拉滿的弓,眼睛緊緊閉著,淚水糊了滿臉。年輕的母親含著淚,語無倫次地訴說孩子的異常和求醫(yī)的艱辛。

    阿蟬婆靜靜地聽著,臉上并無驚詫或悲憫的波瀾。她放下手中的松子,枯瘦的手在粗布僧衣上輕輕擦了擦,然后對著那對夫婦,用她那含混的“萬里”鄉(xiāng)音,清晰地說了一句:“放下咯,莫怕�!�

    年輕的父親遲疑了一下,看著懷中哭得幾乎窒息的孩子,又看看眼前這瘦小沉靜的老婦,一咬牙,小心翼翼地將襁褓放在了阿蟬婆腳邊的石墩上。那石墩冰涼。孩子接觸到冰冷的石面,哭聲驟然拔高,更加凄厲,小手小腳在空中胡亂揮舞蹬踹。

    阿蟬婆并未立刻去抱孩子。她只是微微俯身,靠近那哭鬧不休的小小襁褓,用她那含混不清、如同老樹低語般的鄉(xiāng)音,對著嬰兒低低地說起話來。說的全然不是哄孩子的甜言蜜語,也非什么咒語法術(shù)。

    “哭甚咯?”她渾濁的眼睛溫和地看著嬰兒扭曲的小臉,“是嫌日頭太亮,晃了眼?還是嫌松濤太響,吵了覺?……莫怕莫怕,日頭暖著背,風(fēng)兒唱著歌,松針鋪著軟床,山神看著哩……安安穩(wěn)穩(wěn),莫怕咯……”

    她的聲音低沉、含混,帶著一種奇異的、亙古不變的節(jié)奏,如同山澗流淌了千萬年的溪水,帶著大地深處的安穩(wěn)與恒定。每一個含混的音節(jié),都像一顆溫潤的鵝卵石,輕輕投入嬰兒狂躁不安的心湖。

    奇跡發(fā)生了。那原本驚天動地、仿佛要將五臟六腑都哭出來的嘶嚎,在阿蟬婆這低緩含混的絮語中,竟如同被一只無形的手輕輕撫平!嬰兒繃緊的小身體,不可思議地一點點放松下來。揮舞的小手慢慢垂下,緊握的小拳頭緩緩松開。那憋得發(fā)紫的小臉,血色漸漸回歸。緊閉的眼睛,長長的睫毛顫抖了幾下,竟緩緩地、艱難地睜開了一條細縫!

    年輕的母親捂住了嘴,淚如泉涌。年輕的父親瞪大了眼睛,難以置信。

    嬰兒睜開的眼睛,起初還帶著未干的淚水和驚悸的茫然。然而,當(dāng)他的目光接觸到阿蟬婆那雙渾濁卻無比平靜、如同古井映月的眼睛時,那茫然竟奇異地消散了。一絲極細微、如同初生嫩芽般的好奇和安寧,在那雙純凈的眼底悄然浮現(xiàn)。他不再哭嚎,只是發(fā)出幾聲細微的、如同小貓般的哼哼,小嘴無意識地嚅動了幾下,仿佛在回應(yīng)那含混的鄉(xiāng)音。緊繃的身體徹底癱軟下來,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擔(dān),呼吸也變得均勻綿長。不過片刻,竟在阿蟬婆腳邊冰涼的石墩上,在那含混如古老歌謠般的低語中,沉沉地睡了過去!小胸脯平穩(wěn)地起伏,睡顏安寧如同初雪。

    年輕的夫婦激動得渾身顫抖,幾乎要跪倒。阿蟬婆卻只是對他們輕輕擺了擺手,示意莫要驚擾了孩子的安眠。她看著石墩上熟睡的嬰兒,又抬眼望了望院外被嬰兒啼哭驚飛、此刻又悄悄落回枝頭的山雀,臉上露出一絲極淡、卻無比澄澈的笑意,如同穿透云層的月光。

    隆冬,大雪封山。一連數(shù)日的鵝毛大雪,將后山徹底裹進一片無垠的純白。松枝不堪重負,不時發(fā)出“嘎吱”的呻吟,大團積雪轟然墜落。山澗凝固,鳥獸絕跡,只有凜冽的北風(fēng)卷著雪沫,在松林間凄厲地呼嘯,如同鬼哭。整個天地仿佛被凍成了一塊巨大而堅硬的冰坨,死寂沉沉。

    阿蟬婆的石屋,成了這冰封世界里唯一微弱的光源與暖意所在。屋內(nèi),火塘里的松柴噼啪作響,橘紅的火光跳躍著,映照著土墻上模糊搖曳的影子,也映照著阿蟬婆沉靜如石雕般的側(cè)臉。她盤膝坐在火塘邊的舊蒲團上,閉目,枯瘦的雙手結(jié)成蓮花印,安穩(wěn)地置于膝頭。屋外是鬼哭狼嚎的風(fēng)雪,屋內(nèi)只有柴火燃燒的輕響和她微不可聞的悠長呼吸。

    就在這萬籟俱寂、唯有風(fēng)雪肆虐的深夜子時,一種難以言喻的悸動,毫無征兆地降臨了。并非來自外界風(fēng)雪,而是源于靈魂深處,仿佛沉睡的火山在冰層下蘇醒前那微妙的震顫。阿蟬婆那如同古井無波的心湖深處,一個念頭,一個龐大到無法用言語形容的念頭,如同混沌初開時第一縷破曉之光,悄然萌發(fā)。

    這念頭無形無質(zhì),卻重逾千鈞。它并非指向某個具體的存在,而是如同水銀瀉地,無孔不入地彌漫開來,瞬間充斥了她意識的每一個角落。這并非殺伐之念,亦非救贖之愿,而是一種純粹到極致的“空”與“凈”,一種對無邊無量、沉淪于無盡輪回苦海之中生靈的終極觀照。這觀照本身,便蘊含著不可思議的偉力——如同宇宙的呼吸,一念起,便可令星辰誕生、熄滅;一念滅,便可令萬有歸于寂然。

    “滅度”。

    這兩個字并非由心念發(fā)出,而是那宏大觀照本身所自然攜帶的“意”。滅盡煩惱,度脫生死。此念一起,無關(guān)神魔,無關(guān)善惡,如同秋風(fēng)吹落黃葉,冬雪覆蓋大地,是宇宙間最宏大也最平常的法則顯化。

    就在這念頭萌動、那“滅度”之意即將如無形潮汐般從她心源之地沛然涌出的千鈞一發(fā)之際——

    阿蟬婆置于膝上、結(jié)成蓮花印的枯瘦雙手,十指倏然一動!動作細微得如同蜻蜓點水,卻又快得超越了思維的速度。那并非刻意阻止,而是修行至深、身心與道相合后的自然反應(yīng),如同呼吸般本能。十指翻飛,瞬間變幻出數(shù)個玄奧古樸、非世間所有的手印,快得只留下一片模糊的殘影。每一個手印的結(jié)成,都仿佛在虛空中烙下一個無形的、蘊含無上定力的符文,瞬間將她那即將彌漫開來的、足以撼動輪回的宏大心念,牢牢地、溫柔地鎖住、撫平、歸束于方寸靈臺之內(nèi)!

    與此同時,她那一直低低含混默誦的“萬里”鄉(xiāng)音佛號,也驟然發(fā)生了一絲極其細微的變化!那含混的音節(jié)仿佛被注入了某種難以言喻的、如同金剛般堅固又如同流水般柔韌的力量,每一個音節(jié)的震動,都帶著一種撫平萬頃波濤的定力。這聲音不再是溪流,而是化作了深不可測的海洋,包容一切,也定住一切。

    “唵——嘛——呢——叭——咪——吽——”

    六字真言,在她獨特的鄉(xiāng)音里流轉(zhuǎn),每一個字都仿佛重若須彌,沉入心湖的最深處。

    就在她指印翻飛、佛號定心的同時,那宏大心念被鎖住的瞬間,一股無形的漣漪,依舊以她為中心,不受控制地、輕柔卻無比磅礴地擴散開來!這漣漪無形無質(zhì),無聲無息,卻蘊含著那宏大心念被歸束前的一絲余韻。

    屋外,那鬼哭狼嚎、仿佛要撕碎一切的凜冽風(fēng)雪聲,在這漣漪拂過的剎那,竟如同被一只無形的巨手瞬間抹平!萬籟俱寂!不是聲音消失,而是那狂暴的、充滿破壞意志的“聲音”本身,被一種更深邃的寧靜所同化、消解了。只剩下雪花簌簌飄落的、最原始最純凈的微響,如同天地初開時的靜謐。

    方圓不知多少里,所有沉陷于最深沉的、被嚴寒和饑餓折磨的冬眠中的生靈——洞穴深處的熊羆,樹洞里的松鼠,凍土下蟄伏的蟲豸——它們混亂、焦灼、被本能痛苦所充斥的夢境,在這一刻,被那無形漣漪溫柔地拂過。所有的噩夢如同陽光下的薄霧,瞬間消散無蹤。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前所未有的、源自生命本源的深沉安寧與溫暖,如同回到了孕育一切的母腹。它們蜷縮的身體在睡夢中不自覺地舒展,緊皺的“眉頭”(如果有的話)悄然放松,發(fā)出均勻而滿足的鼾息。

    更遠處,那些在寒夜中因饑餓、疾病、恐懼而瀕臨死亡邊緣的微小生命——一片凍僵在枯枝上的殘葉,一只被冰雪半掩、即將停止呼吸的甲蟲——那宏大心念余韻的漣漪拂過,并未強行延續(xù)其形體的衰亡,卻將一種超越生滅的、絕對的寧靜與接納,注入了它們最后的意識。掙扎停止了,痛苦消融了,如同露珠融入晨曦,只留下純粹的、歸于大化的安然。

    這一切,只發(fā)生在阿蟬婆十指翻飛結(jié)成數(shù)個定印、口中佛號流轉(zhuǎn)定心的短短一息之間。當(dāng)那最后一個蘊含無上定力的手印結(jié)成,穩(wěn)穩(wěn)地定住時,那足以一念滅度無量無邊眾生的宏大心潮,已被徹底歸束于她方寸靈臺之內(nèi),如狂瀾止于深潭,復(fù)歸于一片澄澈無波的寂靜。

    她緩緩睜開眼。渾濁的雙眸深處,仿佛有億萬星河生滅的光影一閃而逝,隨即又歸于古井般的深沉平靜,仿佛剛才那足以撼動輪回的驚心動魄從未發(fā)生。只有她自己知道,額角滲出的一層細密冰涼的汗珠,正緩緩滑入深刻的皺紋里。她微微垂首,目光落在自己結(jié)著定印、骨節(jié)分明的手上,那雙手穩(wěn)定得沒有一絲顫抖。

    她緩緩地、長長地吁出一口氣。氣息悠長,帶著松脂的微香,在寒冷的空氣中凝成一道淡淡的白霧,隨即消散。屋外,萬籟俱寂,唯有雪花飄落的簌簌聲,溫柔地覆蓋著整個世界,如同佛前的曼陀羅花,無聲綻放。

    阿蟬婆的目光越過跳躍的火塘,落在墻角那盞小小的酥油燈上。燈焰如豆,依舊穩(wěn)定地燃燒著,昏黃的光暈在冰冷的空氣中暈開一小圈溫暖。她定定地看著那點微光,看了許久,仿佛在凝視著宇宙的核心。漸漸地,一絲極淡、極澄澈的笑意,如同初春融化的第一道雪水,悄然爬上她布滿歲月溝壑的嘴角。那笑意并非喜悅,而是一種洞悉了最深奧義后的釋然與安然。

    她慢慢松開結(jié)印的雙手,動作舒緩而自然,如同倦鳥歸林�?菔莸氖种干煜蚧鹛吝叾逊耪R的松柴,拈起幾根干燥細小的松枝,又撿起幾塊剝落的、帶著濃郁松香的樹皮,小心地添入火中。橘紅的火苗舔舐著新柴,發(fā)出細微歡快的噼啪聲,火光明亮了一些,暖意也隨之升騰,驅(qū)散著屋外透骨的嚴寒。

    做完這一切,她并未再閉目打坐。而是扶著膝蓋,緩緩地、有些吃力地站起身。走到佛龕前,拿起那半截竹筒做的香爐旁僅剩的三根細線香。就著酥油燈那點微弱的火苗,她將線香一一引燃。三縷細細的青煙裊裊升起,帶著松柏特有的清香,在清冷的空氣中繚繞、盤旋。她雙手持香,對著那尊低眉垂目、面容模糊的木觀音,極其鄭重地拜了三拜。每一次躬身,那瘦小的身體都彎折出近乎虔誠的弧度。拜畢,她將三炷香穩(wěn)穩(wěn)地插入竹筒香爐中那早已積滿香灰的深處。

    青煙筆直上升,在幽暗的佛堂里畫出三道淡薄的痕跡。

    做完這些日復(fù)一日的尋常功課,阿蟬婆轉(zhuǎn)過身,走到那扇吱呀作響的木門前。她伸出枯瘦的手,拉開了門閂。

    “呼——!”

    一股裹挾著雪粒的凜冽寒風(fēng)瞬間倒灌進來,吹得她單薄的僧衣緊貼在身上,花白的發(fā)絲在風(fēng)中狂舞。屋內(nèi)的溫暖被迅速掠奪。然而,阿蟬婆只是微微瞇了瞇眼,迎著那刺骨的寒風(fēng)和撲面而來的、無邊無際的、純凈的雪光,一步踏出了門檻。

    屋外,天地一白。大雪不知何時已停,厚重的云層裂開了一道縫隙,清冽如水的月光,混合著雪地反射的瑩瑩輝光,將整片松林映照得如同水晶雕琢的夢境。萬籟俱寂,唯有積雪壓彎松枝時偶爾發(fā)出的“撲簌”輕響�?諝馇謇涞萌缤楸�,吸入肺腑,卻帶著一種滌蕩靈魂的純凈。

    阿蟬婆瘦小的身影立在石階上,僧衣在寒風(fēng)中翻飛。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那冰寒徹骨的空氣仿佛帶著清冽的甘甜。她緩緩抬起頭,望向那無垠的、被月光和雪光共同照亮的夜空,望向遠處月光下連綿起伏、如同銀龍般靜臥的雪峰。她的目光悠遠而平靜,仿佛穿越了眼前的雪夜,望向了宇宙的盡頭,望向了那不生不滅、不垢不凈的彼岸。

    月光灑在她布滿皺紋的臉上,如同鍍上了一層柔和的銀輝。那雙渾濁的眼眸,在月華雪光的映照下,竟顯得異常清澈、深邃,仿佛映照著整個星河的生滅流轉(zhuǎn),又如同兩口吸納了萬古寂靜的古潭。

    她就這樣靜靜地站著,站在石階上,站在雪光與月華之中,站在無邊寂靜的中心。像一尊歷經(jīng)億萬年風(fēng)雪雕琢的山巖,又像一株扎根于永恒凍土的、沉默的古松。寒風(fēng)卷起雪沫,在她身邊打著旋兒,卻無法撼動她分毫。時間仿佛在這一刻失去了意義,唯有那清冷的月光,無聲地流淌過她沉靜的身影,流淌過這片被溫柔定住的雪夜山林。

    不知過了多久,或許只是一瞬,又或許已至永恒。阿蟬婆極其緩慢地、極其輕微地動了一下。她收回望向無盡星空的視線,低下頭,目光落在石階下那層新落的、未經(jīng)踩踏的潔白積雪上。

    她轉(zhuǎn)過身,回到門邊,彎下腰,拿起了那把倚在門框旁、禿了半截的竹枝掃帚。

    然后,她重新走回石階上,迎著清冽的月光和寒風(fēng),開始一下,一下,緩慢而專注地,清掃石階上那層薄薄的積雪。

    竹枝掃帚劃過積雪,發(fā)出“沙——沙——沙——”的輕響。

    這聲音單調(diào)、重復(fù),卻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韻律,如同古老的梵唱,如同大地的呼吸,輕柔地融入這片被月光和雪光點亮的、無垠的寂靜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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