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我們小區(qū)最善良的陳爺爺車禍死后,成了困在七樓的鬼魂。
新搬來的女孩能看見我:“您身上有曬過太陽的味道�!�
從此我總在深夜修好她漏水的龍頭,拂去她額頭的噩夢。
直到火災那夜,我耗盡魂魄拍響整棟樓的門。
消防員說奇跡發(fā)生了,全樓無一人傷亡。
清晨,女孩打開門,整棟樓的窗臺晾滿洗過的被褥。
“陳爺爺,是您讓被子吸飽了陽光嗎?”
風里傳來無人聽見的回答:“不,是你們焐暖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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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次聽見那細密又惱人的滴答聲時,林小雨終于忍無可忍地從潮濕的枕頭上抬起頭。窗外暴雨如注,密集的雨點砸在玻璃上,發(fā)出沉悶的轟鳴。昏暗中,天花板上滲漏的水珠正不偏不倚地落在她枕邊,冰涼刺骨,像某種不懷好意的窺視。
她猛地掀開被子,濕冷的空氣激得她打了個寒顫。腳下是冰涼的水泥地,寒氣順著腳心直往上鉆。她拖過唯一一把搖搖晃晃的木椅子,踩上去,踮著腳尖,竭力去摸索天花板角落里那截漏水的舊水管。指尖觸到一片濕滑的銹跡和冰涼的水流,卻怎么也找不到該擰緊的閥門。椅子在她腳下發(fā)出不堪重負的呻吟,每一次晃動都讓她心驚肉跳。
“往左……再使點勁……對,半圈就成。”
一個聲音突兀地在寂靜的房間里響起,溫和,帶著點老年人特有的沙啞,卻又清晰得仿佛就在她耳邊。
林小雨渾身的血液瞬間凝固了。她猛地僵住,指尖死死摳住冰冷濕滑的水管,心臟在胸腔里狂跳,擂鼓般撞擊著肋骨。她屏住呼吸,一寸寸、極其緩慢地扭過頭。
昏暗中,就在她身旁,幾乎緊貼著她的位置,站著一個模糊的人影。那身影半透明,邊緣微微發(fā)著一種極其微弱的、幾乎要融入黑暗的柔光,勾勒出一個瘦削而熟悉的輪廓——花白的、略顯稀疏的頭發(fā),洗得發(fā)白的舊工裝外套。是小區(qū)里那位幾年前出車禍去世的陳爺爺!
恐懼像冰冷的藤蔓瞬間纏緊她的喉嚨。她想尖叫,喉嚨卻像被死死扼住,只發(fā)出一點嘶啞的氣音。身體本能地想逃離那張吱呀作響的椅子,腳下卻一軟,整個人不受控制地向后倒去。
沒有預想中摔在冰冷堅硬地面上的劇痛。一股無形的、極其柔和的力量輕輕托住了她的后背,那感覺,像是被一團溫熱的霧氣包裹住,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安穩(wěn)感,瞬間驅(qū)散了那刺骨的冰涼和恐懼。她驚魂未定地站穩(wěn),那張老舊的木椅在她面前無聲地搖晃了幾下,終于停住。
她死死盯著那個半透明的身影,嘴唇顫抖著,卻發(fā)不出任何聲音。
陳爺爺——或者說,陳爺爺?shù)墓砘辍坪跻层读艘幌隆K乱庾R地抬起半透明的手,想去扶那搖晃的椅子,指尖卻毫無阻礙地穿了過去。他低頭看了看自己虛幻的手,又看了看驚魂未定、臉色慘白的林小雨,那張模糊的臉上,流露出一種混雜著歉意和深深無奈的神情。
“丫頭……嚇著你了吧?”他的聲音放得更輕緩了些,帶著一種習慣性的安撫意味,“唉,人老了,做鬼……也這么不中用。光顧著著急你那水管子,忘了……忘了自個兒這副樣子,怪嚇人的�!�
林小雨急促地喘息著,胸口劇烈起伏,但托住后背的那股暖意奇異地驅(qū)散了最初的驚悸。她張了張嘴,干澀的喉嚨終于擠出一絲微弱的聲音:“陳……陳爺爺?”
“嗯,是我�!蹦前胪该鞯纳碛包c了點頭,輪廓似乎因為這聲呼喚而稍微清晰了一點點。他指了指天花板的角落,語氣帶著一種近乎執(zhí)拗的認真,“那水管的老毛病了,以前就老滲水,得用點巧勁兒,往左擰半圈,剛好能卡住那豁口,就……就不漏了�!�
他的聲音漸漸低下去,最后幾個字幾乎含混不清,帶著一種深深的疲憊和無力感。那半透明的身影晃動了一下,像信號不良的影像,變得更加模糊黯淡,似乎剛才那短暫的“觸碰”和開口說話,已經(jīng)耗盡了他本就稀薄的力量。
“您……”林小雨的心頭被一種難以言喻的酸澀感擊中,壓過了殘存的恐懼。她看著那幾乎要消散的影子,下意識地伸出手,指尖卻毫無意外地穿過了那片虛無的空氣。冰冷。
“您……”她頓了頓,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平穩(wěn)些,“您身上……好像有股曬過太陽的味道。暖暖的,干干的�!彼γ枋鲋寝D(zhuǎn)瞬即逝的感覺,那是剛才被托住時唯一清晰捕捉到的印象。
模糊的身影似乎凝固了一瞬。過了幾秒,那沙啞溫和的聲音才再次響起,帶著一絲難以置信的微顫:“……陽光的味道?”他低低地重復了一遍,像在咀嚼一個陌生又無比珍貴的詞語,“丫頭……你,你能聞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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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小雨就這樣在704住了下來。七樓,這曾經(jīng)被鄰居們諱莫如深地稱為“兇宅”的角落,成了她在這個陌生城市唯一的落腳點。日子在老舊樓房的日常聲響里滑過——鄰居早起的喧嘩,鍋鏟碰撞的叮當,孩童放學歸來的奔跑嬉鬧。而陳爺爺,那個半透明的存在,也成了她生活里一個安靜、恒定、帶著暖意的背景。
他不再刻意隱藏自己。林小雨加班到深夜,拖著疲憊的身子打開門,常常會看到客廳角落那盞接觸不良的老舊壁燈,正散發(fā)著穩(wěn)定而柔和的光芒——那是她早上出門時特意關(guān)掉的。有時深夜,廚房會傳來極輕微的、水龍頭被擰緊的“咔噠”聲,緊接著,那困擾了她好幾天的、惱人的滴水聲便徹底消失,只剩下窗外偶爾掠過的風聲。她放在小陽臺晾曬的薄毯,有時會像被一只無形的手輕輕拂過,挪動到一個能曬到午后最充足陽光的位置。
林小雨習慣了這種無聲的照料。她會在吃飯時,對著那個習慣性停留在窗邊的半透明身影說:“陳叔,今天樓下張阿姨包的茴香餡餃子,給您‘留’了兩個。”說著,她會把兩個熱氣騰騰的餃子放在窗臺一個干凈的小碟子里。她不再叫他“陳爺爺”,覺得那個稱呼帶著一種無法逾越的生死距離,“陳叔”更自然,更像家人。
那半透明的身影會微微轉(zhuǎn)向她,輪廓在透過玻璃的陽光下顯得柔和一些。雖然那餃子最終會冷掉,被林小雨自己吃掉,但他似乎很享受這種儀式感。偶爾,林小雨會捕捉到他模糊的面容上,掠過一絲極其微弱的、近乎滿足的痕跡。
更多的時候,他像一個沉默的觀察者,長久地“站”在窗邊,目光透過積著灰塵的玻璃,投向樓下那個小小的、被幾棵老槐樹環(huán)繞的社區(qū)活動區(qū)。那里承載著他生前的全部重量。
“看到那個缺了角的石凳子沒?”他的聲音像是從很遠的地方飄來,帶著回憶的暖意和無法觸及的悵惘,“以前啊,那幫皮猴子放了學就愛往那兒鉆,書包扔得滿地都是,滾得一身泥猴樣兒。老李家的二小子最淘,爬樹摔下來,胳膊肘蹭掉老大一塊皮,哭得震天響。是我背他去診所的,那小子,趴我背上還抽抽搭搭地告狀,說張家的胖丫搶他彈珠……”
他頓了頓,聲音低下去,像蒙上了灰塵:“現(xiàn)在……都長大了。老李家二小子,開上小汽車了,見了我爹媽……估計都不認識了�!�
樓下活動區(qū)換了主角。幾個年輕的媽媽推著嶄新的嬰兒車,衣著光鮮,彼此之間客氣而疏離地交談著,目光很少離開自己懷里的寶貝。孩子們被保護在柔軟的墊子上,玩著精致昂貴的玩具,很少有那種肆無忌憚的滾爬和泥猴般的嬉鬧。那份屬于過去的、帶著泥土氣息和喧鬧汗水的熱鬧,被一種更整潔、也更疏離的氛圍取代了。
陳叔的身影在窗邊顯得格外安靜,甚至有些凝固。那半透明的輪廓里,彌漫出一種濃稠的、幾乎化為實質(zhì)的孤獨。他像一個被時光遺忘在站臺的旅人,看著滿載記憶的列車轟然遠去,只留下空曠的軌道和冰冷的回響。
“陳叔?”林小雨輕聲喚他,遞過去一杯剛泡好的熱茶。白瓷杯放在窗臺上,熱氣裊裊升起。
半透明的身影微微動了一下,目光似乎從遙遠的過去收了回來,落在林小雨身上,也落在那杯散發(fā)著暖意的茶上。“哎�!彼麘�(yīng)了一聲,聲音里的悵惘淡了些,重新染上屬于林小雨的溫和,“還是你這丫頭好,記掛著我這老……老家伙。”
他不再看樓下,而是微微低下頭,虛幻的視線似乎落在那杯熱茶氤氳的水汽上,沉默了很久。窗外的陽光斜斜地照進來,穿過他半透明的身體,在地板上投下模糊的光斑。那光斑隨著時間移動,最終消失。樓下的嬉笑聲隱隱傳來,卻仿佛隔著另一個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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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在老舊水管的滴答聲、窗外時晴時雨的天氣里,不緊不慢地流淌。林小雨漸漸習慣了七樓角落里的這份特殊“同居”。陳叔的存在,像一件洗得發(fā)白卻異常柔軟的舊棉衣,無聲地包裹著她在這座龐大城市里的孤獨。然而,這份寧靜之下,總有一絲難以察覺的憂慮,如同水痕般悄然蔓延。
林小雨發(fā)現(xiàn),陳叔似乎對氣味有著一種近乎貪婪的執(zhí)著。尤其是陽光的味道。
她開始格外勤快地晾曬被褥衣物。每當難得的晴天,她總會把小陽臺的空間利用到極致。洗得干干凈凈的床單、被套、枕巾,在晾衣繩上被撐開,吸飽了金燦燦的陽光,散發(fā)出一種干燥、蓬松、令人心安的暖香。
這時,陳叔總會“出現(xiàn)”在小陽臺的門邊,不再是窗邊那個沉湎于回憶的剪影。他半透明的身體會微微前傾,輪廓邊緣那微弱的光暈似乎也明亮了一點點,像被無形的磁石吸引著,靠近那些散發(fā)著陽光氣息的織物。他并不會觸碰它們——那顯然是徒勞的。他只是長久地、近乎虔誠地“站”在那里,虛幻的視線溫柔地拂過每一寸被陽光親吻過的棉布。
林小雨曾好奇地問他:“陳叔,您……能聞到嗎?”
半透明的身影似乎思索了一下,才緩緩回答,聲音帶著一種奇異的滿足感:“聞……是聞不到具體的味兒了。丫頭,做鬼……好多東西都丟了�!彼D了頓,像是在努力捕捉某種極其細微的感知,“但能……‘感覺’到。那暖烘烘的勁兒,那干爽爽的舒坦……就像……就像冬天里貼著一個剛灌滿熱水的湯婆子,那股子暖意,能透進來�!彼摶玫氖殖罆竦谋蝗旆较�,輕輕做了一個“攏”的動作,仿佛在小心翼翼地將那無形的暖意聚攏、收藏。
林小雨看著他專注的樣子,心頭莫名地一軟,又帶著一絲酸澀。她想起他總說“冷”,即使是在盛夏,那半透明的身影也仿佛浸在永恒的寒意里。
另一個變化也在悄然發(fā)生。陳叔的身影,似乎比最初時更加稀薄了。尤其是在他“感覺”到陽光的暖意之后,或者是在林小雨深夜被噩夢驚醒、他無聲地守在她床邊之后,那種黯淡會變得尤為明顯。有時,他的輪廓會模糊得像隔著一層厚重的水汽,需要林小雨努力分辨才能確認他還在那里。那曾經(jīng)能短暫托住她的、帶著暖意的“霧氣”,也再沒有出現(xiàn)過。他變得像一個隨時會散去的影子。
林小雨偷偷觀察過很多次。她發(fā)現(xiàn),當樓下社區(qū)活動區(qū)偶爾重現(xiàn)過去的喧囂——比如一群半大孩子追逐皮球,爆發(fā)出毫無顧忌的歡笑聲時;或者當某個鄰居老人提著沉重的購物袋步履蹣跚,有年輕人主動上前幫忙時——陳叔窗邊的身影會變得稍微凝實一點點,邊緣的光暈也會明亮一絲絲。那是一種微弱卻真實的“振作”。
而當樓下只剩下那種禮貌的疏離、精心的計算,或者為了一點雞毛蒜皮的停車位、樓道雜物而爆發(fā)出刺耳的爭吵時,陳叔的身影便會以肉眼可見的速度黯淡下去,像被無形的陰霾吞噬。那種時候,他往往會沉默地退到房間最不起眼的角落,仿佛要將自己徹底隱藏起來。
林小雨漸漸明白了。陳叔的存在,如同風中的殘燭,微弱地燃燒著。支撐他的,并非物理的陽光,而是人間那些不經(jīng)意流露的、帶著溫度的光亮——孩童純真的歡笑,鄰里伸出的援手,甚至只是一床被陽光曬透的被子所象征的安寧與暖意。每一次微小的善意,都是投入他這口枯井的一顆小石子,激起的漣漪雖小,卻能短暫地映亮那深沉的黑暗。而冷漠、爭吵、算計,則像冰冷的潮水,一次次沖刷著他本已脆弱不堪的根基。
她開始更努力地制造“暖意”。不僅曬被子,她會在休息日烤些簡單的餅干或蛋糕,故意烤得滿屋子都是溫暖的甜香。她會主動和樓下不太熟悉的鄰居打招呼,幫提著重物的老人按一下電梯。她甚至養(yǎng)了幾盆綠蘿,放在窗臺陽光最好的地方,看著它們在陽光下舒展葉片,油綠發(fā)亮。她做這些的時候,總會下意識地看向陳叔常待的角落,希望能捕捉到他身影因此變得清晰一點的瞬間。
“陳叔,今天太陽真好,我把您那件‘最喜歡’的毯子又曬了曬!”她抱著一床蓬松的毛毯,故意在窗邊抖開,讓陽光的味道彌漫開來。
半透明的身影果然“飄”近了些,輪廓在陽光下顯得比平時清晰了幾分。他似乎“看”著那毯子,模糊的臉上仿佛有笑意漾開:“好,好……丫頭有心了。這暖乎勁兒……舒坦�!�
林小雨也笑了,心頭卻沉甸甸的。她看著他那依舊稀薄、仿佛一觸即散的身影,一個念頭越來越清晰:陳叔在消失。以一種緩慢的、被遺忘的方式。而樓下的世界,那些他曾經(jīng)熟悉并深愛的煙火氣和人情味,正變得越來越稀薄,越來越難以捕捉。她這點微弱的努力,就像試圖用一杯溫水去溫暖一片正在冰封的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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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場火來得毫無征兆,像一個貪婪而暴戾的惡魔,在深夜里猝然降臨。
起初是嗆人的焦糊味,絲絲縷縷,像毒蛇的信子,悄無聲息地鉆入熟睡者的夢境。緊接著,是某種東西燃燒時特有的噼啪爆裂聲,沉悶卻帶著不祥的穿透力,從樓下某個位置傳來。
林小雨是被濃煙嗆醒的。眼睛被刺激得淚水直流,喉嚨火燒火燎,每一次呼吸都帶著灼痛。她猛地坐起,心臟狂跳,幾乎要沖破胸膛。窗外,濃煙翻滾,詭異的橘紅色火光正從下面幾層樓的窗戶里瘋狂地舔舐出來,將漆黑的夜空映照得如同煉獄。驚恐的尖叫、慌亂的哭喊、重物砸落的巨響……各種聲音混雜在一起,洶涌地灌入她的耳朵。
“起火了!快跑��!”樓下有人撕心裂肺地嘶吼。
恐懼瞬間攫住了她,四肢冰涼僵硬。濃煙正迅速充斥房間,視線一片模糊。逃生的本能讓她掙扎著滾下床,摸索著向門口爬去。地板滾燙。濃煙嗆得她劇烈咳嗽,眼前陣陣發(fā)黑。門在哪里?她的大腦被恐懼和窒息攪成一團漿糊。
就在這時,一個身影穿透濃煙,出現(xiàn)在她面前。是陳叔!
他的樣子前所未有地清晰,卻又前所未有地不穩(wěn)定。那半透明的身體不再是模糊的輪廓,而是呈現(xiàn)出一種近乎燃燒般的明亮!無數(shù)細碎的、極其微弱的暖黃色光點在他體內(nèi)瘋狂地流竄、碰撞、迸發(fā),像無數(shù)顆即將燃盡的星辰在做最后的掙扎。他整個人仿佛由純粹的光和熱構(gòu)成,卻呈現(xiàn)出一種令人心碎的脆弱感——邊緣在劇烈地波動、彌散,仿佛下一秒就要徹底崩解成飛灰。
“丫頭!這邊!”他的聲音不再是溫和的沙啞,而是被一種巨大的力量撕裂、扭曲,變得異常洪亮、急促,甚至帶著金屬摩擦般的刺耳質(zhì)感。這聲音穿透了濃煙和混亂的噪音,像一柄重錘狠狠砸在林小雨的耳膜上,瞬間震醒了她被恐懼凍結(jié)的神經(jīng)。
他虛幻的手臂猛地指向房門的方向,動作帶著一種不顧一切的決絕:“快!捂住口鼻!低身!走!”
那指向門的手臂,瞬間化作一道純粹的光流,轟然撞在緊閉的房門上!
“砰——!”
一聲巨響,并非物理的撞擊,卻比任何撞擊更震撼心靈。那扇老舊的木門應(yīng)聲向內(nèi)彈開,撞在墻上。門外,濃煙彌漫的樓道里,應(yīng)急燈昏黃的光芒頑強地穿透煙塵,照亮了一條狹窄的逃生之路。
林小雨被那巨大的聲響和驟然涌入的空氣震得一個激靈。求生的欲望壓倒了一切,她幾乎是手腳并用地撲向那敞開的門洞,連滾爬爬地沖進了樓道。滾燙的濃煙撲面而來,她死死捂住口鼻,強迫自己伏低身體,沿著墻壁向樓梯口摸索。
就在她沖出房門的剎那,她下意識地回頭看了一眼。
陳叔的身影已經(jīng)不在原地。他化作了一團劇烈燃燒、行將崩潰的光霧,像一顆逆行的流星,正以驚人的速度穿透她家的墻壁,沖進了隔壁705!緊接著,是706!
“砰砰砰——�。�!”
一聲聲震耳欲聾、撼動靈魂的巨響在七樓狹窄的走廊里連環(huán)炸開!那不是拍門,那是燃燒的靈魂在瘋狂撞擊現(xiàn)實的壁壘!每一聲巨響,都伴隨著一團耀眼到刺目的光焰在緊閉的門板上猛烈爆開!那光焰爆發(fā)的瞬間,門內(nèi)沉睡的住戶如同被電流擊中,猛地從床上驚醒!
“著火了!快跑啊——!”705的門開了,一個穿著睡衣的男人驚恐地探出頭,隨即被濃煙嗆得劇烈咳嗽。
“砰砰砰!��!”巨響毫不停歇,移向706。
“天��!火!快起來!”706的門也被撞開,里面?zhèn)鱽砼思饫目藿泻秃⒆芋@恐的啼哭。
“砰砰砰——!�。 �
巨響如同死神的戰(zhàn)鼓,又像是守護神悲壯的號角,沿著七樓走廊一路瘋狂地擂動過去!703、702、701……每一扇被那燃燒的光焰撞擊的門,都在一聲撕心裂肺的巨響后洞開!每一扇洞開的門后,都爆發(fā)出死里逃生的驚呼和連滾爬爬的腳步聲!
整層樓都被這非人的巨響驚醒了!沉睡的人們被一股源自靈魂深處的巨大恐懼和本能喚醒,混亂的腳步聲、哭喊聲、催促聲在濃煙滾滾的樓道里驟然爆發(fā)!
“走!快走!”
“別拿東西了!命要緊!”
“孩子!抱緊孩子!”
林小雨被人流裹挾著,跌跌撞撞地沖向樓梯口。在踏入安全樓梯的前一刻,她忍不住再次回頭,望向704的方向。
走廊盡頭,濃煙翻滾如墨。在那片翻滾的黑暗與火光交織的背景中,一團極其微弱、仿佛隨時會熄滅的暖黃色光暈,正從704敞開的房門內(nèi)緩緩飄出,懸停在濃煙彌漫的半空。那光暈比最微弱的燭火還要黯淡,卻倔強地亮著,像一枚行將燃盡的火種。
光暈的中心,陳叔那幾乎無法分辨的殘影,正“望”著樓梯口洶涌逃生的方向。那模糊到極致的臉上,似乎……似乎凝固著一個極其微弱的、如釋重負的弧度。沒有聲音,但林小雨仿佛聽到了那無聲的催促:“走……快走……”
下一秒,那團微弱的光暈猛地一顫,如同風中殘燭最后的一次跳動。隨即,它徹底地、無聲無息地潰散了。無數(shù)細碎到肉眼難辨的微光顆粒,如同億萬顆細小的螢火蟲,瞬間失去了所有支撐,被濃煙和熱浪席卷著,向上飄散,融入那片被火光映紅的、污濁的夜空。
704的門洞,只剩下濃煙和黑暗。
“陳叔——!”林小雨撕心裂肺地喊出聲,淚水洶涌而出,混著煙灰滾燙地淌下臉頰。她被人猛地拽了一把,踉蹌著跌入安全樓梯向下的人流中。身后,704的方向,只剩下烈焰吞噬一切的恐怖轟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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混亂、焦灼、漫長如同一個世紀的黑夜終于過去。
天邊泛起魚肚白時,刺耳的消防車鳴笛聲才漸漸稀疏下來。巨大的水龍帶像疲憊的巨蟒癱在濕漉漉的地面上。焦黑的七號公寓樓如同一個巨大的、被燒透的蜂窩,沉默地矗立在晨曦微光中。六樓和七樓是重災區(qū),外墻被熏得漆黑,許多窗戶只剩下猙獰的窟窿,焦糊味混合著水汽彌漫在清晨微涼的空氣里,濃得化不開。
然而,一個奇跡般的消息在疲憊不堪、驚魂未定的人群中迅速傳開,帶著劫后余生的難以置信和激動:全樓五十六戶居民,無一重傷,更無一死亡!消防員們在清理現(xiàn)場時,臉上也帶著無法掩飾的驚奇。火勢從六樓一戶人家意外燃起,沿著老化的線路和堆積的雜物兇猛上躥,幾乎瞬間就吞沒了六樓,并嚴重波及七樓。按照常理,尤其是深夜熟睡時,這樣的火情,傷亡幾乎不可避免。
“真是老天爺開眼!”一個滿臉煙灰的老太太緊緊抱著小孫子,泣不成聲,“我睡得死沉,要不是那一聲響……跟炸雷似的拍在門上,我這把老骨頭……”
“是啊!那聲音……太嚇人了,也……也太及時了!”旁邊一個驚魂未定的男人接口,聲音還在發(fā)顫,“感覺像有人掄著大錘在砸門!直接把我從床上震起來了!”
“我也是!那聲音……感覺不像在門外,倒像是……像是直接在你腦子里敲的!”另一個女人裹著消防員給的毯子,心有余悸地補充。
人們議論著,感激著,將這份不可思議的幸運歸功于某種冥冥之中的庇佑,或者消防隊神乎其技的救援。只有林小雨,裹著同樣一條灰色的消防毯,孤零零地站在離人群稍遠一點的地方。她仰著頭,目光死死地鎖定在七樓那排焦黑的窗口上。淚水無聲地在她沾滿煙灰的臉上沖刷出兩道清晰的痕跡,喉嚨堵得發(fā)不出任何聲音。
是他。只能是陳叔。那燃燒靈魂發(fā)出的、響徹靈魂的拍門聲,那照亮逃生之路的光焰……他用自己最后的存在,點燃了整棟樓的生機。
太陽終于完全躍出了地平線,毫不吝嗇地將金色的光芒潑灑在這片剛剛經(jīng)歷劫難的狼藉之上。警戒線外圍滿了人,記者、看熱鬧的居民、處理后續(xù)的社區(qū)工作人員……各種聲音嘈雜地交織在一起。
就在這時,一陣風,不知從哪個方向吹來,拂過焦黑的公寓樓,也拂過樓下每一個驚魂甫定的人。
一種奇異的、溫暖而潔凈的氣息,隨著這陣風,悄然彌漫開來。
那是一種無比熟悉的味道。是干燥的棉布被陽光徹底曬透后,散發(fā)出的那種蓬松、溫暖、帶著一絲絲甜味的馨香。是剛出爐的面包胚子的麥香混合著太陽的熱力。是童年午后在曬過的被子里打滾時,鉆進鼻子里的那種讓人安心又滿足的味道。
這味道如此純粹,如此濃郁,瞬間壓過了現(xiàn)場殘留的焦糊味和水汽的腥氣。它仿佛具有某種魔力,讓嘈雜的現(xiàn)場出現(xiàn)了短暫的寂靜。人們不由自主地停下了交談,抬起頭,用力地嗅著,臉上緊繃的肌肉在陽光下慢慢松弛下來,露出一種近乎恍惚的舒適感。
“咦?什么味道?好香……”
“像……像剛曬過的被子?”
“對!就是太陽曬被子的味道!暖烘烘的!”
林小雨猛地抬起淚眼,循著那濃郁香氣的來源望去。
晨曦的金光,正慷慨地傾瀉在七號公寓樓每一個幸存的窗臺上。那些沒有被火焰吞噬的窗戶后面,此刻,竟掛滿了洗得干干凈凈的床單、被套、枕巾!白的,藍格的,碎花的……在晨風中輕輕飄蕩,吸飽了金燦燦的陽光,散發(fā)出蓬松而巨大的暖意。整棟焦黑頹敗的公寓樓,仿佛被無數(shù)面小小的、承載著陽光與希望的旗幟溫柔地覆蓋、點亮了。
這景象如此突兀,又如此震撼。是誰?在火災后的混亂清晨,在人們忙著清點損失、驚魂未定的時候,無聲無息地洗好了整棟樓所有能洗的被褥,掛滿了每一個窗臺,讓它們盡情吸收這劫后初升的朝陽?
林小雨的目光,最終定格在七樓最東側(cè)那個熟悉的窗口。704。那扇窗戶同樣掛滿了洗得發(fā)白的被單,在晨風中輕輕搖曳,像一個無聲的招手。
她什么也顧不上了。她推開人群,像瘋了一樣沖向那黑洞洞、還殘留著焦味的樓道入口。警戒線旁的社區(qū)工作人員試圖攔住她:“哎,姑娘,里面危險!還沒排查完……”
“讓我上去!”林小雨的聲音嘶啞卻異常堅決,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量。工作人員被她眼中的某種東西震住了,下意識地松開了手。
她一步兩級地沖上樓梯。樓道里一片狼藉,積水混合著煙灰,墻壁被熏得漆黑,空氣里彌漫著刺鼻的味道。她不管不顧,沖上七樓,沖向那扇熟悉的、704的房門。
門虛掩著。她顫抖著手,猛地推開。
房間里一片狼藉,水漬滿地,天花板熏黑了大半,空氣中還殘留著煙味。然而,就在這片狼藉中央,在那扇敞開的、掛滿飄動被單的窗戶投進的大片陽光里,一切都干干凈凈。地板被水沖刷過,雖然濕漉,卻沒有污泥。家具被簡單地歸攏過。
陽光洶涌而入,照亮空氣中漂浮的、細微的塵埃。那些塵埃在光柱里緩緩旋舞,帶著一種奇異的寧靜。房間里空無一人。不,不是空無一人。那無處不在的、濃郁得化不開的陽光馨香,充滿了整個空間,溫暖得如同一個無聲的擁抱。
林小雨站在門口,沐浴在這片洶涌的陽光和暖香里,淚水再次決堤。她望著空蕩蕩的房間,望著窗外在晨風中飄舞的被單,望著樓下逐漸喧鬧起來、正仰頭驚嘆于這“陽光旗幟”奇跡的人群,緩緩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那氣息,帶著陽光曬透棉布的暖香,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熨帖和安寧,充盈了她的胸腔,驅(qū)散了所有劫后的冰冷和恐懼。
她對著那片盛滿陽光的空蕩,露出了一個帶著淚的笑容,聲音輕得像怕驚擾了什么,卻又無比清晰:
“陳叔……”
“是您讓被子吸飽了陽光嗎?”
話音落下,房間里只有窗外的風聲,和樓下隱約傳來的人聲。陽光靜默地流淌。
只有一陣格外溫柔的風,恰在此時穿過敞開的窗戶,帶著窗外所有晾曬被褥上最純粹、最濃郁的陽光暖香,輕柔地拂過林小雨沾著淚痕的臉頰,像一只無形的手,為她拭去淚痕。
風里,仿佛有一個早已與陽光融為一體的、溫和而沙啞的聲音,帶著全然的釋然和滿足,輕輕回應(yīng):
“不,丫頭�!�
“是你們……焐暖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