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散難期
翌日,皇宮內(nèi),養(yǎng)心殿。
虞昭趕到時,正巧碰上太醫(yī)面色凝重地從殿內(nèi)出來。
她問道:“父皇他怎么樣了?”太醫(yī)搖了搖頭,提著藥箱離開。
自從兩年前她執(zhí)意要嫁江春言之后,父女二人便心生隔閡,虞昭再沒見過父皇一次,即便是回宮赴宴,她也避得遠遠的。
如今再度與父皇相認,她才驚覺他已然憔悴蒼老至此。
淵帝屏退侍奉的妃嬪,抬手喚虞昭過來,“和安,你終是愿意來見父皇了。
”“是您不想看到我。
”虞昭眼底泛紅,咬著唇反駁道。
“傻丫頭,父皇怎舍得與你生分,”淵帝形如枯槁的臉上揚起一抹笑容,他嘆道:“是你心底的結(jié)還未解開啊。
”虞昭定定地看著他,許久后才開口,“父皇,母妃薨后,您后悔過么?”似是憶起了某個人,淵帝渾濁的雙眼泛起一絲柔情,幻影重重間,婉妃笑顏依舊,隔著宮墻與他相望。
怎會不后悔呢?他早就后悔了,悔自己不該與婉妃賭氣,以至于沒能見到她最后一面。
又或許是更早的時候,在他們初識之際,他就該放棄爭奪王權(quán),為她贖身,娶她為妻,從此隱世歸林。
聚散難期,雨恨云愁。
一晃幾十年,他日日飲金饌玉,嬌娥在懷,過著荒奢無度的生活。
臨到終了,他才幡然醒悟,自己被權(quán)欲蒙了眼,既做不了體察民情、知人善用的明君,亦有愧年少誓言,當不了稱職的夫君。
淵帝閉上眼,哀慟道:“父皇今生愧對你娘,只盼來世能與她一生一世,一雙人。
”他已到暮年,從前種種,也該和解了。
“父皇,”虞昭跪道:“最后的時日,不孝兒來侍奉您。
”-半晌之后,淵帝沒了精神,昏昏欲睡去,臨睡前囑咐她,“只這一遭,淵國大勢已去,和安,你日后莫要同江駙馬生分了,他興許能夠保你無虞。
”虞昭并未告訴父皇她夢中經(jīng)歷之事,只道一切都好,讓他放寬心。
回府時,江春言竟意外的出現(xiàn)在院落中,虞昭壓下心頭悸動,無視他的存在,徑自往殿內(nèi)走。
他卻朝她走來,溫聲問:“殿下今日入宮了?”虞昭不答。
“您與淵帝能夠和解,這樣也好。
”他自顧說著。
虞昭停下腳步,看向江春言,面色古怪道:“現(xiàn)下方才申時,你為何在本宮府中?”“臣在等您。
”“江春言,”她食指在他衣領(lǐng)處輕抹,而后冷冷道:“你若是要等誰,先把身上的狐媚味洗掉罷。
”江春言面色泛白。
“何必惺惺作態(tài)呢,你我成婚已有兩年,你卻從來以臣子身份自稱,你分明入不了朝堂,卻要堅守那一聲聲尊卑……江春言,你敢說你不恨我要你尚公主,不恨我父皇批了那道折子,讓你滿門皆斬么?!”他本欲啟唇解釋,哪怕解釋了亦是無用。
可當聽到她的激烈剖白后,他閉目,無言而立,似枯樹死水般瑟然靜默。
虞昭壓下驟然翻起的情緒,似笑非笑道:“江駙馬那些虛情假意的把戲,本宮沒興趣奉陪。
”說完,她頭也不回地離開。
-之后半月,虞昭清晨時分入宮,薄暮時方回。
父皇久病在床,一切起居累活她都親力而為,以盡孝道。
至于江春言,他不出府時虞昭視他如無物,他若開口她便譏他,最后他只能啞口無言。
他們的關(guān)系徹底陷入僵局,但莫名的,二人之間維持著一種詭異的平靜氛圍。
江春言不知何時學(xué)會了烹飪,有時是清粥小菜,有時是糕點豆包,每隔兩日,他研究出了新菜式,就往虞昭殿里送來。
虞昭看著桌上那賣相不甚美觀的棗泥糕,垂眸半晌,吩咐杏月拿出去喂狗。
他這是做什么?讓她試吃他做的糟糠,等日后廚藝精進了,好親手做給嘉寧公主?虞昭冷笑。
他的算盤怕是要落空了。
這些日子虞昭沒有完全閑著,她在等一個夢中曾出現(xiàn)過的機遇——燕國使臣團進大淵王都。
燕國使臣團沒有表面看上去那般簡單,只因燕王三王子燕蕪也在其中。
他在宮宴上對嘉寧公主一見傾心,因此留在淵國。
直到父皇駕崩后淵國政變,他才離開,臨行前帶走了嘉寧公主。
江春言愛慕嘉寧,燕蕪心悅嘉寧,他們都愛嘉寧公主,可是憑什么?她不甘心。
虞昭纖指撫過琉璃珠花簪,她自幼與母妃相依為命,她曾無數(shù)次看母妃簪琉璃珠花,跳廣袖舞。
后來這支發(fā)簪成為母妃留給她唯一的物什。
發(fā)簪尾端鑲嵌的琉璃成色極好,母妃戴了十余年,如今到她手中卻蒙了塵。
她的母妃鄭苓,曾是艷絕南疆北域的第一名伶。
虞昭看著銅鏡中自己慘白的面容,兩彎柳葉眉緊蹙,杏眸低垂,神情中滿是愁苦,當真是全無母妃的半分風(fēng)采。
自從和江春言成親以來,她便一直惴惴不安,生怕他棄她而去,可她抓得越緊,他離她便越遠。
相敬如賓兩年,她活成了自己最厭惡的樣子。
值得么?她問自己。
她再也回答不了這個問題,當年那個偏執(zhí)的,寧為玉碎不為瓦全的她,終究變了。
這是虞昭最后一次為了江春言哭。
她在宣紙上一筆筆寫下和離書,十幾頁洋洋灑灑的字跡,帶走了她最后的眷戀。
-二月初五,虞昭命杏月去珍寶樓買來胭脂水粉,而后請妝娘替自己上妝。
“殿下的底子極好,稍加修飾便很驚艷。
”妝娘將銅鏡移至虞昭面前,笑著道。
鏡中人勾抹遠山黛眉,唇色旖旎,一雙含情目光華流轉(zhuǎn)。
虞昭神情柔和,“替我在眼尾處畫朵牡丹吧。
”“殿下想要什么顏色的?”“朱櫻。
”火紅的牡丹花,即便灼燒自己,亦會盛開得熱烈。
妝畢,虞昭換上舞娘裙裳,面覆輕紗。
杏月看直了眼,激動道:“殿下,您打扮之后實在是太美了!我差點都要忍不住對您心生愛慕之情……”“莫要貧嘴。
”虞昭混入為燕國使臣團獻舞的舞娘之中。
此后每日,她清晨入宮陪父皇,下午便換好裝束進舞團練舞。
旁的舞娘并不知曉她的真實身份,領(lǐng)舞的舞姬卻是心知肚明,和安公主雖施了脂粉加以掩飾,但她目光如炬,絕不會認錯。
雖不清楚和安公主為何要以舞娘的身份現(xiàn)身,但殿下絕不是她們能夠得罪得起的,舞姬思襯一番,自言胸中氣郁,將領(lǐng)舞的位置托付給虞昭。
二月十五,花朝節(jié)。
明日便是燕國使臣團到來之日。
臨近宮宴,排舞接近尾聲,虞昭得了閑,獨自一人在街上漫無目的地游逛。
直到夜將至,燈彩搖曳,遠處傳來陣陣笙歌,她才恍惚意識到原來今日已是花朝節(jié)。
她未施粉黛,著一襲素白流仙裙,倒像是哪家未出閣的小娘子。
“小娘子,來買一盞花燈哩!”街邊小販熱情地吆喝。
逢佳節(jié),順時隨俗。
虞昭要了一盞荷燈,漫步至河邊。
小河緩緩流淌,她將寫好祝詞的荷燈置于河面,燈盞順蜿蜒的河流而下,隱沒千星中。
她闔目,虔誠許下心愿:唯愿昭昭皆如意,歲歲皆安瀾。
文禎十四年春,她要改寫屬于她的結(jié)局。
-第二日,燕國使臣團入大淵王都。
夜色落下帷幕,皎月高懸,宮宴即將開始。
淵國太子居于首位,嘉寧公主則端坐側(cè)席。
嘉寧一如往常般清雅秀美,臉上笑意盈盈,并無甚愁緒。
而太子神情懨懨,竟沒有幾分接待賓客的心思,只因他雖為太子,手中卻并無實權(quán)。
淵國皇室一脈的兵權(quán)已被盡數(shù)瓦解,淵帝歷年大興苛政,不得民心,如今他將倒臺,他們這些子女又當是什么下場呢?太子仰頭飲盡杯中酒,收斂愁緒,揚手喚舞姬上場。
一霎時,數(shù)十位曼妙女郎踏五彩飄帶而來,微風(fēng)輕拂,只見薄紗般的舞裙于空中打旋,玉足輕點地。
樂師奏起琵琶胡笛,舞娘們隨音律而動,獻上一支胡旋舞。
為首舞姬紅衣似火,薄紗輕裹玉腰,舞步旋轉(zhuǎn)間,面簾微晃,露出半截瑩白脖頸。
不遠處,銀色覆面下,一雙鳳眸瞳色驟沉,眼尾泛出紅暈,綺靡瀲滟。
他不慎失手打翻瓊漿杯盞。
“卿玉,你怎么了?”“沒什么。
”他聽見自己冷靜道,目光卻緊鎖著那抹紅衣舞姬的身影。
-領(lǐng)舞的紅衣舞姬正是虞昭,她算準時機,舞步翩然,直往燕蕪方向去。
燕王三子燕蕪,朗目疏眉,瞳若寒星,生了副好皮相。
他饒有興趣地看著面前的舞姬。
她直奔他而來,是看出自己的身份了?亦或者是……燕蕪的佩劍置于案上。
虞昭指尖輕撫過佩劍劍穗時,他的眸色微動,唇角仍掛著若有似無的笑容,卻無端透出幾分冷意。
好生膽大妄為的舞姬。
她若是敢行刺他,他定讓她死無全尸。
虞昭看他一眼,反手抽出佩劍,竟是把軟劍,她面不改色道:“大人,借您佩劍一用。
”劍身輕如鵝羽。
她將劍握在手中,旋回舞池中央。
瓊筵華庭,飛觴醉月,衣袂翻飛間,虞昭好似又看到了母妃,她佇立在蕭瑟秋風(fēng)里,以綢緞代劍,舞一曲又一曲。
她回想起鄭苓,揮劍而舞,發(fā)間琉璃花珠光華流轉(zhuǎn)。
虞昭心口狂跳,額角隱有薄汗滑落,她從未舞過劍,只用過骨鞭。
她將手里劍當作是伴她數(shù)年的骨鞭,初舞時略微生澀僵硬,隨后漸入佳境,愈舞愈恣意,劍花在空中劃過漂亮的弧度,火紅的裙擺似牡丹綻放般,蕩漾開片片波紋。
一陣風(fēng)過,將她面上的輕紗掀起,眉如遠山黛,眼若秋波月,一顰一笑間美得驚心動魄。
竟讓在場的世族賓客看迷了眼。
曲盡舞畢,過了幾息,方響起烈烈掌聲。
其中不乏為舞姬舞姿所折服的,而更多的則是怪異的激動。
面簾掉落的那一刻,在場不少人都認出了和安公主。
七皇子虞書景自然也認出了他這位同父異母的長姐,他鼓掌道:“沒想到這素來古怪的長姐竟會有這么驚艷的一面,只不過還是比不上我阿姐,你說是么,卿玉?”身邊人并未回答,銀面之下的面容匿在陰影里,辨不清神情。
但他緊攥著白瓷杯盞的手出賣了他。
五指克制不住地顫抖,指縫間血跡蜿蜒而下,將錦袍洇成深緋色。
那杯盞裂了一道口子,他竟恍惚未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