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相護(二)
我父親在秦王府做學士時,王府給他分了房子,在通義坊。
這是秦王府獨有的待遇,王妃長孫氏不是一般的會搞后勤。
在朝代更替這個黃金窗口期,王妃抄底買了一批房子,按照入府年限、官職大小幫助大伙落戶安家。
我父親是最末流的學士,主責主業(yè)是給王府的孩子們講睡前故事,我們家的房子比房玄齡小六倍,但我父親說:“已經(jīng)好得不得了了。
你看看東宮和齊王府,太子洗馬魏征還租房子住呢。
”寒食節(jié)的晚上,我在家中設(shè)了小小一宴,作為我們這屆千牛衛(wèi)入仕后的深情追憶了她兒時的玩伴,一位鄰家郎君。
”“那這是你的不對,你看人家日記干嘛?”蕭鍇又急又氣,嚷道:“我哪知道那是日記?封皮寫著《寫在世民沉沉睡去后》,你看這名字你不覺得有人謀反?!”于慎言比蕭鍇大方得多。
他的父親,中書侍郎于志寧同時檢校著太子詹事,負責管理東宮的所有庶務(wù)。
于侍郎認為,太子之所以試圖暗殺自己,全然是自己平日里管教他太嚴厲的緣故。
如今他索性閉門不出,在家里包了一千零七百四十六個餛飩。
楚石和遺義來得最晚,東宮的“突厥游戲”不止不休。
今日太子將屬官們分成兩個部落,身披氈甲,頭束椎髻,手持竹刀相互廝殺。
遺義發(fā)現(xiàn)我的一雙眼睛已經(jīng)嚇得失焦了,解釋道:“沒有真的廝殺,誰也不曾流血,你不要害怕。
”“怎么沒流血,我就流血了。
”楚石擼起自己的袖管,露出兩道血痕:“那竹刀并非不鋒利,你只管埋頭敲戰(zhàn)鼓,不知道我們實在疼得很。
”今日鴻臚寺收到波斯國的三七與血竭,尚藥局拿來配金瘡藥,送了我兩罐。
我將楚石帶到房中敷藥,他一直抬眼打量我,笑道:“你別害怕,沒事兒。
”“我沒害怕,你兩個怎么總說我害怕?”“我傷的不是這只胳膊。
”我抄起他的另一只手,一面涂藥一面問:“太子因著什么要你們對戰(zhàn)?”“他說我們……嘶,還挺疼!他說我們不曉得作戰(zhàn)的辛苦,也不懂武德時高祖皇帝教突厥人欺負得慘,如今日子安逸起來,反倒養(yǎng)出一群米蟲。
”真荒唐,黃河以北出了那樣大的亂子,政事堂連開幾日會議,兵部禮部忙得不可開交,太子在東宮扮突厥人——到底誰才是米蟲?!楚石懶懶道:“我瞧著突厥將軍管理突厥兵,也不是什么好法子。
薛萬徹將軍手下也有許多突厥衛(wèi)士,他們就聽話得很。
”“朝中的突厥將軍不止思摩,旁人也不曾不能御下。
只因為思摩一個人,教其他人也做不成事么?”我狠拍他的肩頭一記,他卻疼得呲起牙,“怎么了,還有傷?”“沒有,你力氣大。
”楚石自己揉了揉肩,推我出去吃飯。
我對這場晚宴的貢獻是突厥名菜“羌煮”與“貊炙”,做法傳自于左驍衛(wèi)大將軍阿史那社爾八十歲的姥娘。
“羌”的意思是鹿頭,煮熟后切成塊;貊炙需要用柞木棍串起一整頭豬,在豬皮上反復(fù)涂抹豬油與酒,直到將肉烤的外酥里嫩。
肉是好肉,只是今日顯得有些尷尬了。
楚石吃得滿嘴流油,對遺義嘿嘿笑:“日后咱們堂廚也這么做。
”“勸你不要,容臺差點教兵部擠兌死。
”逖之蹲在火堆旁,用樹枝戳火星子。
我察覺到今日他也很沉默,尤其遺義和楚石來了以后,因此道:“沒有。
魏侍中沒說要撤思摩的職,我什么也不怕。
”今日蕭鍇一直在將作監(jiān)工地,不曾回過六部,茫然問道:“所以呢,最后怎么辦了?”“魏侍中與右仆射商量,教右衛(wèi)將軍薛萬徹去看看情況。
待右衛(wèi)將軍到了定襄城,先將事情平定下來,再做打算。
”于慎言道。
蕭鍇噗嗤一聲笑出來,“那不還是換了將?”他拿竹簽子扎了一塊鹿頭肉塞進嘴里,嚼著嚼著想起來,“噯,江夏王不一起去么?禮部不調(diào)查思摩?”于慎言望了我一眼。
我低頭吃叔玉的槐葉冷淘,囫圇著答道:“江夏王不去,并州都督李勣去。
”席間在此刻沉默起來。
叔玉挨著我坐,他一句話都沒有說,又為我斟一杯酒。
審行的目光掠過每個人,笑道:“禮部去調(diào)查思摩,豈不是自己調(diào)查自己?總要找個不相干的人去才公正。
”魏家的醽淥酒是綠色的,這種綠很像波斯國的波菜,于闐有一種玉也是這個顏色。
我懷疑里頭的確加了一點波菜,我有些咽不下去了。
我家院子小,十步就能從正堂走到大門。
日頭自西邊墜下來,被我娘種的桃樹擋在院墻外,暮光零落的灑進我的酒樽中。
耳邊叔玉開始大講他父親釀酒的法門,說魏侍中還將醽淥酒送給圣人,圣人以為他轉(zhuǎn)了性子,欣喜若狂,當場揮毫寫詩送給他:醽醁勝蘭生,翠濤過玉瓚。
千日醉不醒,十年味不敗。
逖之從案頭抓了一把栗子,放在火上烤:“正因為這句‘千日醉不醒’,魏侍中上表諷刺他酗酒。
那年我剛進宮,太子讓我別著急拜見圣人,圣人氣得跑到西內(nèi)苑砍樹去了。
”大伙哄堂大笑,叔玉的臉色比翠濤還翠,幾步?jīng)_過去攬著逖之的脖子就要打他。
眼見他們鬧作一團,我也沒忍住笑出來。
忽而一只手放在我的肩上,審行站在我身后,低聲道:“沒關(guān)系,沒有解決不了的事。
”“嗯。
”奇怪得很,我明明笑得起勁,喉嚨里卻有些哽咽了。
-宵禁之前,褚?guī)煾狄瞾砀把纭?br />
這頓飯也是我們的謝師宴,褚?guī)煾岛芟矚g“貊炙”,說這讓他想起當年隨圣人出征,為圣人做書記員的輝煌歲月。
他曾是秦王府最年輕的學士,圣人優(yōu)先培養(yǎng)的良才。
王府中的大儒歐陽詢與虞世南兩個培訓(xùn)他一個,指望他日后繼承衣缽,一篇文書改不夠三十次絕不罷休,使他年紀輕輕就有本事隨軍寫戰(zhàn)報。
他喟嘆道:“倘若當年軍中有這樣的飲食,大伙也不用受苦。
”可惜他的仕途并沒有預(yù)料中順利,這些年來一直在弘文館做學士,直到今年才有起色。
我們是他最后一屆學生,自此之后他離開弘文館,專職為圣人寫《起居注》。
起居郎相當于圣人的秘書,日日陪王伴駕,對他的前程而言稱得上一場大飛躍。
我們作為學生,為他也為自己高興。
這夜我們在院中擲骰射覆,玉燭行令,直到酒過三巡,人月兩昏沉。
十年后我想起這個晚上。
那時席中人已盡天涯散去,宛如大夢一場。
垂髫知交埋骨青山,原本以為未來遼遠,卻在轉(zhuǎn)瞬之間生死成空。
我的大兒子學習寫字之后,提橫落捺之間很像褚?guī)煾怠?br />
衡真說字如其人,能夠瞧得出師傅的教養(yǎng)一定很嚴格,這才形成這樣內(nèi)斂的筆畫。
雖然橫豎規(guī)正,可是撇捺間卻藏著他一顆炙熱的心腸,就要從墨水中涌出來了。
我說你真會夸,我也覺得字好看,但我說不出你這些漂亮話。
當晚我夢見師傅,夢見他一筆一劃教我們臨摹《蘭亭集序》。
“固知一死生為虛誕,齊彭殤為妄作。
后之視今,亦猶今之視昔。
”而貞觀十五年的晚上,師傅與學生目酣神醉,漆黑的天幕烏云掩月。
因著宵禁,大伙都不能回家,只好留宿在我這里。
我打掃出一間寬敞的臥室,教他們一個挨一個地打鋪蓋睡,將自己的房間留給褚?guī)煾怠?br />
做千牛衛(wèi)時我們就這么睡,只是大通鋪永遠躺不滿八個人,因為總有兩人出去夜直,一個時辰后再換另外兩個人。
楚石呼嚕聲震天響,必須睡在最角落。
審行睡得淺,與他隔得最遠。
蕭鍇喜歡夢游,不得不睡門口。
遺義、叔玉與于慎言沒什么壞毛病,因此受委屈,被夾在正中間。
我與逖之一人守著一扇窗,破曉時負責叫醒大家。
烏云不知何時散去了,圓月敞亮地掛在天上,照得我兩眼發(fā)白。
這才察覺屋里靜得很,我睜眼一瞧,楚石果然不在榻上。
我擔心他傷口疼,披上衫子出去尋人,見到褚?guī)煾滴堇餇T火未熄。
破子欞窗內(nèi),師傅問道:“你怎么傷成這樣?”“教人打了,丟人。
”楚石語氣輕松,大剌剌地。
我透過窗縫望見他坐在榻前,師傅手里拿著金瘡藥,正在為他的肩膀上藥。
“你不能再和人打架,楚石。
不是所有斗毆都能通過找家長擺平,從小你就喜歡惹事,就因為你,師傅差點被弘文館開除啊。
”楚石想要大聲辯駁,被師傅噓了一聲,只好放低聲音:“師傅,這回不是我尋釁人家。
我從東宮出來時,撞見一個小娃娃險些教牛車碰了,我分明過去救他,他家大人竟以為我欺負那娃娃,將我給打了。
我又不能還手,可不就成了這樣么?”“怎么會?”楚石撇著嘴說:“許是我走得急,不記得將身上的突厥衣裳換下來,教那人認錯了。
師傅也知道,常有突厥人在長安生活不下去,做了竊賊的。
偏生思摩將軍出了事,實在教人誤會他們都不好。
”我聽得心中沉重,想要進去看看他的傷勢究竟怎么樣,卻聽他又道:“師傅,你不要與人說去,遺義不許我說。
”“為什么?”“嗯,對殿下不好。
”“容臺管著突厥人,你闔該說與他聽。
”“我們才入仕不到一年,他如何處理得了,豈不是給他添亂么?”燭火森森,透過破子欞窗。
我將自己的影子藏在梭柱后,褚?guī)煾德曇舫恋孟裎业男奶暋?br />
“容臺與他們同生死,共榮辱。
不論誰嫌惡他們也好,容臺不能放棄他們。
他過去是你的同袍,如今也是他們的同袍,他不能丟下他的責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