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相護(hù)(一)
我爹死的時候說他會在天上保佑我,我娘死的時候說“不可能,你爹必下地獄”。
但我覺得我的確被保佑了,當(dāng)我在夜值時遇上刺客,不知在天上飛還是地下跑的我爹送來了墊背的逖之。
壓根沒人敢追究我們的過失,長孫郎中得到了三省六部的關(guān)懷,探望他的人踏破禮部門檻。
也不知道怎么個訛傳法兒,人們竟然以為我們勇斗歹徒保護(hù)朝廷財產(chǎn)。
禮部哪有什么財產(chǎn),禮部只有燒給太廟的紙錢。
逖之的大嫂長樂公主煲了三個時辰的湯,親自送來禮部請大家一起喝。
她為他擦去嘴上的油,眼含熱淚地說:“渙兒,你做到了,嫂嫂就知道你能行。
”逖之很尷尬:“我做到什么做到,我竄稀了。
”那突厥人名叫哥舒勒奔,我在鴻臚寺翻到了他的履歷。
哥舒是柴紹的俘虜,貞觀四年戰(zhàn)敗降唐。
柴紹對他的評語是:“憨厚老實,沒有胡人的浪蕩習(xí)氣,只是手腳笨拙。
”因著過去在軍中很有資歷,柴紹認(rèn)為他可以約束年輕胡人兵曹,將他推薦去東宮衛(wèi)率府做侍衛(wèi)。
降部入朝后,每年考功皆由鴻臚寺與吏部一同受理,我得以查閱他的述職自述。
他的表文詳盡有條理,字跡規(guī)整干凈,顯然花了錢捉刀代筆。
這說明他很重視這份差事,是很好的行為。
難得的是,太子也很賞識他。
不僅出入教他隨行在側(cè),還提拔他為右司御率府倉曹參軍事。
我問逖之:“哥舒在東宮做得好好的,為什么調(diào)去戍邊了?我不曾見到他受懲罰的記錄啊。
”“似乎是辦事不妥當(dāng),被趕出去了。
”逖之也糊里糊涂,反而問我:“沒有記錄?不會罷。
太子不隨便開除屬官,想必是有些理由的。
”“噗……”逖之怒道:“你笑什么!”沒笑什么,是很哀痛的事。
東宮的左庶子被大馬錘嚇得看見倭瓜都害怕,看人家不順眼還不開除人家,反而滿大街追殺,這不是拿老頭兒當(dāng)蛐蛐兒逗么?他不大高興,皺起眉頭道:“你去問問于慎言,問問他們家是不是當(dāng)真進(jìn)過殺手。
”問過了,于慎言起夜解手時和那殺手撞了個臉對臉,嚇得他尿了一鞋。
“那你問問西市的人,哪個瞧見有人打左庶子?”都不用我主動問,西市門口現(xiàn)在還貼著“大馬錘與左庶子不得入內(nèi)”。
“那你問問東宮的師傅們,太子是否不讀書!”“我沒事兒閑的打聽這些做什么?”眼看他真要急了,我不得不擺出笑臉:“你不要這樣,我只是想確認(rèn)鴻臚寺收下的俘虜是個乖巧的俘虜,我對太子沒有不好的看法。
”逖之悻悻踹了一腳杌子,留下一句“你倒是敢”便要走。
我才意識到原來他不是個合適的詢問對象,不論怎樣嘲笑太子都好,真到緊要的時候,他不會說太子半句不是。
可是東宮與突厥人緊密的交往是事實,教遺義、楚石一齊胡鬧也是事實。
我沒有更好的解決辦法,只得希望逖之能夠幫忙勸勸太子:“也許這不大容易理解,可鴻臚寺是這樣的。
大唐是戰(zhàn)勝的一方,突厥人是臣服的降部。
殿下總將自己打扮成敗將,這不好啊。
”“太子心里苦,好容易找到一條紓解的出路,這也不可以么?”紓解的法子很多,何止于玩“扮演游戲”呢?當(dāng)時當(dāng)刻,逖之沒有回答我。
待到我收拾文件,預(yù)備去兵部開會,他才將我攔在主客司門外。
他懷中抱著一卷牘文,是從東宮取來的哥舒勒奔遺留下來的材料。
他垂眼盯著自己的烏頭靴,極大不情愿的模樣。
“太子腿腳不好,他這一生都上不去馬了。
可他也想做人家的‘天可汗’,沒法子……”我說:“算了兄弟,我不問了。
”“你都問到這兒了才說不問,你缺不缺德?”他將手里的卷軸一股腦扔去我懷里,道:“他知道自己沒有圣人的本事,不能將不臣服的人打到臣服,他只想要加入大唐的人喜歡他。
這樣做也許不對,如果你知道該怎樣做,你告訴我罷。
”我想回答:文治?不是每個皇帝都能親自殺敵破虜,以刀尖降伏寰宇。
古往今來多少賢明的“文人”皇帝,漢文帝也不會打仗啊。
逖之手指向天,“你家大人是‘他’么?”“你小心點兒罷,這叫什么話?”我笑道。
“藩將效忠的是圣人,不是大唐。
”“噯,越說越不對了。
”逖之望著我寫予兵部的文書,道:“如果文治能夠降伏一切,你也不必做這些。
”日頭漸漸升起來,再不去兵部,開完會就趕不上堂廚了。
我拍拍他的肩膀聊作告慰,快步往院外去。
一路疾行,樹影投在承天門橫街高聳的圍墻上,像追在人身后的千軍萬馬。
其實我的心顫了一顫,竟反生出一種很可笑的憐惜來。
我竟然在同情太子,從五品小官居然同情起太子,這是落入泥潭的第一步啊。
-兵部大院挨著尚書都省,左右仆射的眼皮底下。
我沿著第三橫街走去,實在想不明白房玄齡和高士廉兩位六旬老人如何受得了這樣的辦公環(huán)境:武器署每日將新造的兵器送檢,輪轂?zāi)脒^青石地。
武庫令有擊打戰(zhàn)鼓的鼓手三十人,每人每天輪流練習(xí)三千下;負(fù)責(zé)吹沖鋒號角的角手三十人,兩人一組,每組每天合奏半個時辰。
最可怕的是兵部還養(yǎng)了一百只雞,作戰(zhàn)之前將雞血抹在戰(zhàn)鼓上,作為作戰(zhàn)勝利的祈福儀式。
兵部的雄雞不僅打鳴,還追人。
我剛一進(jìn)門便被追著繞院三圈,一邊跑一邊大喊魏叔玉的名字,教他來救我。
撿回一條命來,我怎么想怎么覺得窩囊,抄起笏板就要去與那雞一決雌雄。
叔玉一把將我扯走,指著養(yǎng)雞棚外高懸的鐵告示:“朝廷財產(chǎn),禁止虐雞。
泄憤一時爽,親人兩行淚。
”告示上貼著一縷帶血的頭發(fā),可見是與雄雞搏斗敗北的殘骸。
“嘩,傷勢不輕啊,這是誰的?”叔玉悲痛地說:“圣人。
”-負(fù)責(zé)戍守黃河的是右武侯將軍阿史那思摩,已故頡利可汗的部下。
貞觀四年,李靖的六路大軍殲滅東突厥,頡利可汗兵敗被俘,思摩歸順大唐。
隨之而來的有幾萬突厥降兵,圣人認(rèn)為思摩與他們熟悉,故而全部交給他管理。
頡利可汗曾是突厥最輝煌的雄主,他貞觀元年曾兵臨渭水河,哪怕圣人也不得不與他暫定盟約,屯兵三年才有機(jī)會反戈一擊。
那些降兵曾經(jīng)跟隨過這樣的英雄,哪里能夠?qū)⑺寄Ψ旁谘劾�?鴻臚寺里積壓了大量關(guān)于思摩的投訴信,幾乎每隔一個月便有一封。
士兵們舉報他消極備戰(zhàn)、疲于練兵,舉報他苛待部曲、賞罰不明。
鴻臚寺與兵部都派人去調(diào)查過,全然挑不出思摩半點錯處,在報告中寫道:“兵卒貪婪懶惰,右武侯將軍懲罰無果,反而遭到報復(fù)。
”這一次嘩變原是一場欺軟怕硬的霸凌行為,輪戍烽火臺的一千士卒全都撂了挑子,要挾思摩給予他們更好的待遇,否則便什么也不做。
思摩忍到盡頭,將這一千人悉數(shù)關(guān)押起來,可突厥士兵一脈同宗,沾衣帶水,思摩難得的硬氣換來整軍癱瘓。
思摩害怕圣人責(zé)怪自己,不敢將事情上報長安,下令全城戒嚴(yán),出城者死。
倘若哥舒不豁出性命跑出來,長安根本不知道邊防有這樣大的一場暴亂。
今日兵部開會,討論是否要將思摩調(diào)回長安,再換更有威懾力的將軍過去。
因著兵部尚書尚未到任,會議的主持人是魏侍中,而我作為藩將的“父母官”列席聽證。
“我希望大伙客觀一些,不要夾帶對思摩將軍的個人偏見。
”魏侍中道。
我循例朗讀思摩的履歷,他開皇七年生人,如今五十有八,已經(jīng)降唐十年了。
“思摩將軍是個開朗和善、禮賢下士的人。
他對大唐的文化很認(rèn)同,也有自己的思考。
鴻臚寺編纂《突厥語商務(wù)對話一百二十句》的時候,曾請他做為校對。
”不確定魏侍中有沒有在聽,他雙眼微闔著,像要睡著了:“他是個翻譯?”我回答道:“他在突厥的官職是‘苾特勤’,是個貴族散官,早年間負(fù)責(zé)突厥的外交工作。
”兵部參會的官員席位間,有人問道:“他從未打過仗?”“是。
”又有人問道:“頡利因著什么不用他領(lǐng)兵?”“因為思摩將軍長得像龜茲人,不像突厥人,曾經(jīng)被質(zhì)疑血統(tǒng)不純正。
”“那圣人為什么要用他?”魏侍中一句話問出口,席間嘈切起來。
郎中與主事們的竊語算不得竊語,教誰也聽得清:“門下省自己畫的押,早怎么不駁回?”魏征沒聽見似的,抬了抬眼皮望向我:“問你呢,‘?dāng)亓Q’。
”“當(dāng)年頡利敗北,酋首四散離析,只有思摩將軍仍舊追隨他。
圣人喜愛他的忠誠,因此相信他可以勝任。
”這是江夏王講與我聽的。
我來兵部之前去公廨找他,他只交待了這么一句話,便什么也不說了。
魏侍中問道:“你自己相信你說的話么?”我為什么不相信?“下官——”我鉚足一腔力氣,有滿腹?fàn)庌q的話想要一股腦地倒給他們聽,不知席間哪一位同僚冷聲道:“非我族類,其心必異。
早知道便不該教他們做將軍,血海深仇尚不能得報,哪有俘虜為戰(zhàn)勝國上陣沖鋒的道理?倘若思摩根本不曾真心歸附……”這是什么話?不論如何,思摩是圣人欽定的三品大將。
御下不利是能力問題,隱瞞不報是他作為外族將軍畏懼朝廷,何至于質(zhì)疑他的忠誠?叔玉打斷那人的話:“‘自古皆貴中華,賤夷狄,朕獨愛之如一,故其種落皆依朕如父母’。
這是圣人自己說的。
你若連這些話都說得出,大唐日后該如何教化四方?”“魏侍中,下官原本覺得思摩將軍可以回來,眼下卻實在不能再有換人的主意。
”我感激地望了一眼叔玉,陳情道:“我們的同僚最清楚他,卻也會說出這樣的話。
若中途換帥,天下人不知會怎樣看待思摩將軍。
請魏侍中考慮禮部的意見,大伙齊心協(xié)力渡過難關(guān),再懲罰犯錯的將軍罷。
”“薛郎中,你才來禮部幾個月呀,這樣快就倒戈了?”我仍沒認(rèn)出這是哪一個發(fā)言的人,聽聲音,不是方才的那一位。
席間哄笑起來。
一瞬間我靈光忽閃,有些清明了。
原來歸降十年,突厥將軍仍舊是不被不信任的。
這份不信任映襯在每個人的眼睛里,如同草原中奪食的狼與豹,閃爍著憤怒的火光。
如果阿史那思摩值得托付,那么戍邊的士兵就不會冒死逃來長安告狀。
我明白這一點,我此刻僵立在當(dāng)場,半句話都說不出來,正是因為我明白這一點。
讓我不寒而栗的是,就這一點上,我的內(nèi)心竟然是認(rèn)同的。
可身為禮部的官員,我絕不可能有第二個立場了。
這些懷疑的、憤怒的眼神不止望向黃河畔的思摩,也望向我。
同僚們看著我,正如同我看著兵部的那只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