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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笏沉(三)

    小時候在弘文館念書,偶爾會不記得將功課帶來。

    被褚?guī)煾蛋l(fā)現(xiàn)時我以為自己這輩子完了,我是個無可救藥的人。

    長大些成為千牛衛(wèi),又曾因為熬夜學語言而記錯戍崗。

    被魏侍中逮到時我以為自己這輩子完了,我是個無可救藥的人。

    對此,我總結道:“其實也沒什么大不了的,對罷?過幾年你就不覺得這是什么問題了。

    ”逖之哧哧地笑:“真的很丟人,我死的那天都忘不了你丟過這么大人。

    ”我發(fā)現(xiàn)了魏侍中的規(guī)律。

    如果你犯的錯是一個丁點大的小錯,他會對你窮追不舍。

    倘若你真的捅了窟窿,他根本不會罵你,他連理都不理你,他可能覺得明年都不會再見到你。

    “‘斬立決’人呢?我來交材料。

    ”禮部大院中排起長龍,各色皮膚的同僚們翹首以盼。

    禮部的隋煬帝,鴻臚寺的商紂王,邪惡的殺戮之神,渾身沾滿鮮血的從五品中層文官。

    我在嘲笑聲中開展日復一日的案牘勞形,慚愧得仿佛高祖皇帝頭七顯靈那天挑剩下的一頭貢品牛。

    唯一值得欣慰的是,太子對禮部很友好。

    東宮與禮部大院只有一墻之隔,太子三不五時就會來看一看。

    他很喜歡和外族人在一起,想必日后會是個對禮部利好的君主。

    貞觀三年十一月,圣人發(fā)六路大軍攻打東突厥。

    時任兵部尚書李靖為定襄道行軍大總管,并州都督李勣、華州刺史柴紹、禮部尚書李道宗、靈州都督薛萬淑悉聽調(diào)遣,在貞觀四年三月大勝而歸。

    如今朝中的外族官兵多半是彼時的降部,圣人賜予他們官職與待遇,作為一統(tǒng)江山、天下大同的訊號。

    隨之而來的有數(shù)萬個突厥兵曹,被分配到折沖都尉府、南衙禁軍與諸王子府邸,僅太子一人就領走了五十多個。

    按照規(guī)定,禮部與鴻臚寺負責他們的行為規(guī)范與衣食住行。

    我每一旬都要輪流約談他們,詢問“過得怎么樣,生活有什么困難,需要朝廷做什么”。

    然而我卻經(jīng)常約不到人,每個人都推辭道:“殿下找我,沒空。

    ”“你們到底在東宮做什么��?”我實在很好奇,可誰也不告訴我。

    不告訴我也無所謂,我自有辦法知道。

    自從做了東宮中郎將,賀蘭楚石忙得不可開交。

    我在東宮延喜門外逮到他,他梳著突厥人的索頭辮,一襲左衽翻領胡服,胸前狼圖騰,我還以為哪位俟利發(fā)來長安上貢了。

    “你穿成這樣做什么?你這么梳頭不疼嗎?”突厥官員自己都不這樣打扮了啊。

    楚石向來憨憨的,“今日東宮做游戲,殿下扮演頡利可汗,我扮演他四叔,你也一起?”什么?��!我有點兒想死了。

    太子的親四叔李元吉已經(jīng)身死透了,圣人一提起他就犯惡心,你扮誰不好扮“四叔”?“脫下來,朝臣常服有規(guī)定,你不許這么穿。

    ”我說。

    “殿下自己也這么穿呀。

    ”“殿下怎么穿咱們管不著,你不能這么穿,楚石。

    ”我耐著性子與他解釋,“你凡事問一問遺義,好不好?難得兩個人在同一個地方任職,彼此商量著來。

    ”楚石欲語還休,撓撓頭道:“可是遺義今日扮演殿下的大伯,眼下正在梳辮子。

    ”-我真想不通。

    房遺義是我們中最聰明的人,褚?guī)煾翟鴦袼粎⑴c弘文館館試,親自考個科舉看一看,遺義果真高中舉人。

    但他來到東宮后仿佛變了個人,變得很謹慎,很小心。

    遺義說太子的心情不好,突厥游戲是他放松自己的一種方式。

    而他根本不敢拒絕太子的要求,因為太子是個駭人的上司。

    “左庶子張玄素不許殿下畋獵,殿下竟命人用大馬錘當街打他。

    ”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左庶子一把年紀,挨這一下還有命?”“沒有真的打到,左庶子老而彌堅,逃得還很靈活。

    ”遺義道。

    “你等等……太子不是瘸了么,瘸了還能獵?他都獵些什么?”“一只兔子。

    ”三日后,東宮崇賢館的師傅彈劾太子逃學。

    太子,逃學。

    太子今年二十有四,他為什么還需要上學?那師傅道:“學無止境。

    殿下今年只修習了《后魏百官志》《晉百官志》《晉刑法志》《漢書食貨志》《張丘建》《夏侯陽》與《周髀》,昨日竟不曾參與胄筵。

    倘若我們的儲君怠惰至此,日后該如何治理國家?”師傅,你知道現(xiàn)在才四月份嗎?滿殿嘩然——我希望滿殿嘩然一下,可是誰也不嘩然。

    大伙似乎很熟練這樣的彈劾,沒有一個人為此驚異。

    是日晏晝,我去太府寺清點藩屬國的貢品,又聽到寺中主事正在議論太子。

    其中一位主事道:“我們是否與右仆射反映一下情況?東宮取給沒有節(jié)制,什么珍奇異寶送進來,盡數(shù)教殿下拿走了。

    ”另一位主事是隋宮留下的老員工,對此扼腕附議:“可不是么?隋煬帝做太子時也是這樣的,這可不是個好兆頭。

    ”我盯著自己手里的貢品冊,實在沒看出到底少了什么。

    “高句麗人參吶薛郎中,這你都沒發(fā)現(xiàn)么?”太府寺主事苦著臉道:“殿下熬夜讀書,得了風寒,藥藏郎來取了好幾回。

    ”那取了多少?主事比劃了個“三”。

    三斤?三十斤?不可能罷。

    我剛從藥房出來,人參有四十斤,一斤都沒少��?“三根須子。

    ”散衙前,江夏王打算修葺一下甘露殿接待外賓的宴會廳,我到工部流轉公文時又與蕭鍇談及此事。

    蕭鍇說:“快別提了。

    太子又要大興工事,于二的父親罵他像秦二世,他竟教人半夜殺了他。

    ”我大駭:“殺誰?”“殺于慎言的父親啊,太子詹事中書侍郎于志寧。

    ”將作大匠閻立德在院內(nèi)高喊:“蕭鍇小措大,又往何處躲懶去了!”“于侍郎怎么樣?”“他沒事,那刺客不忍心殺他,自己走了。

    ”蕭鍇回頭對院中叫道,“來了!”我抓著他,讓他再和我說一會:“那太子要興什么工事?”“好像是他寢殿的屋頂漏了。

    我問問閻大匠,你等著啊。

    ”“別問了。

    ”我只覺得腦漿轟轟直攪,不得不打斷他的話:“蕭二,你們都瘋了不成?”-我想和逖之好好討論太子的事,可他的葡萄漿放壞了,鬧得他離不開恭桶。

    因著他私自帶飲品上朝,江夏王罰他連續(xù)夜直一個月。

    而我忙到宮門下了鑰都不知道,只好在主客司留宿一晚。

    這一夜,我見到了一個陌生人。

    我完了,我的仕途剛剛開始就結束了。

    宵禁了,你怎么進來的,你是誰��?來人披著灰褐色的鼠皮,在月下泛著詭譎銀光。

    他脫下帽子,茫然四顧,用突厥話自言自語:“不是這里,不是這里。

    ”“你找什么人?”他的眼神晃了一瞬,久旱逢霖似的道:“你也是突厥人?不,你不像,我要走了,不是這里。

    ”“我不是突厥人,我是大唐人。

    大唐友待突厥的朋友,我可以幫你,你要什么?”我緩緩靠近他,隨手抄起桌上的銅罍,藏在袖中。

    他從懷中掏出一張皇宮大內(nèi)的牛皮圖畫,又指著東宮右司御衛(wèi)府,說有人教他今夜到這里。

    “做什么?”他不再回答,只問我是否知道往哪里去。

    我攥緊袖口。

    他身材魁梧,鼠皮貂袖之下或許還藏有武器,想必我是打他不過的。

    “可以。

    但是大內(nèi)夜間有金吾衛(wèi)巡察,若教他們瞧見,也許會有麻煩。

    東宮不遠,你在此處待到天亮,鳴鼓三聲再出去,不消幾刻便到了。

    ”他拒絕道:“不行,我今夜就要去,你想辦法避開巡邏。

    ”不能讓旁人見到他。

    即使能如此脫身,第二天大內(nèi)上下都會知道我放了外人進宮。

    丟了命算是因公殉職,失了職我年底的考功可怎么辦?我提出和解:“我?guī)闳ァ?br />
    ”“你有辦法?”“將作監(jiān)在重修光祿寺院,我們可以從工地繞著走,那里沒有巡邏。

    ”那人腳步挪動得艱難,看起來十分猶豫,踟躕半晌終于和我走。

    行過祠部司才想起逖之,我緊忙快步疾行,他卻好死不死扶著肚子闖將出來。

    “容臺,沒紙了,快快快。

    ”話音未落,逖之倏地抬頭,與那人四目相對,登時大叫出聲:“怎么是你?!你——”來不及反應,我將藏于袖中的銅罍向那人擲去,卻只擊中他的耳側。

    逖之晃過神來,即刻飛身上前。

    可他哪里是那人的對手,扭打不成又被摔翻在地。

    我一把拽起他往禮部大門跑,那人卻立在原地大笑幾聲,幾乎抽走了我的脊梁。

    千萬個倏然間,我腦中劃過幾百樣自己的喪儀,想必要在入仕的第一年殉道了。

    回望的剎那,這個初次見面的突厥人抽出一把袖刀。

    不等我們的呼號落下,他揮刀劃破了自己的喉嚨,鮮血迷蒙了我的眼睛。

    “不要!”我整個人宛如跌入寒潭,全然來不及多想便飛撲向他,一只手按住他的傷處,一只手扯下衣擺為他止血。

    我用突厥語喚道:“不要說話,不要亂動,你平躺下,我們馬上叫人救你。

    ”他的眼眶深陷,紅絲滿布,沒有人之將盡的癲狂,只是握住了我的手。

    “黃河邊防軍內(nèi)訌,快告訴太子。

    我感謝他的恩德,我對不起他。

    ”“東宮離得近,有藥藏郎夜直,我這就去!”逖之兩股戰(zhàn)戰(zhàn),跌倒又爬起。

    忽然,他奔逃的腳步停下,遠處傳來兵器碰撞的金石之聲。

    金吾衛(wèi)喚道:“禮部怎么了?什么事!”圣人離宮,太子監(jiān)國,突厥有客死在了大內(nèi)。

    金吾衛(wèi)列陣在前,東宮與禮部之間只有一條尺寸寬的溪河。

    飛檐之下,火光遙遙在望。

    那時我不知道這意味著什么。

    其實太子沒有癔癥,不曾耽于畋獵聲色,更無揮霍侈糜的濫行。

    他只是陷入了一場巨大的圍獵,這是對他——一個殘疾的太子的剿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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