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1 章

    符歲自然不知韓貞一心中如何竊喜又是如何編排她。

    越山嶺見有個賣五毒餅的鋪子前圍滿了年輕小娘子，想著符歲也是年輕小娘子，也許愛吃這種清甜點心，便讓店家揀著賣得最好的餡料裝了些。

    此時符歲正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越山嶺打開油紙兜子，迫不及待伸手去拿。

    “呀。

    ”符歲猛地抽回手，指尖現(xiàn)出通紅。

    那餅子是剛出爐的，夏季熱氣不顯，符歲不留神挨了燙。

    越山嶺聽見符歲呼痛，不及多想就抓住符歲的手查看，見只是有些發(fā)紅，并無大礙才放下心。

    他正要叮囑符歲兩句，一抬眼撞見符歲一雙亮晶晶的眼睛，噙著藏不住的笑意。

    越山嶺耳后微熱，若無其事地松開符歲的手，只低頭沉默地將紙兜開大些，好讓熱氣盡快散去。

    “將軍害我受傷，可得賠禮才行。

    ”符歲毫不客氣地給越山嶺定罪。

    “我餓了，不如將軍就請我用午膳吧。

    ”臨近晌午，符歲確實有些餓。

    拋開一切不說，越山嶺也認(rèn)為自己負(fù)有照顧晉王遺孤的責(zé)任，符歲想吃飯，他哪里會不應(yīng)：“郡主想吃什么？”“不知道，走走看吧。

    ”剛走兩步越山嶺就察覺有人跟在身后，他借著與人錯身的機會觀察幾次，發(fā)覺這人跟蹤水平很差，不像是受過訓(xùn)練。

    在第三次借機觀察那人時，越山嶺看見一名郡主府的護衛(wèi)已悄無聲息貼到那人背后。

    符歲對此一無所知，只顧興致勃勃地左右看兩側(cè)商家。

    “今日可有新鮮，保準(zhǔn)叫爺歡喜。

    ”路邊一個伙計打扮的人正在攬客，身后堂中有絲竹聲傳出。

    那伙計將人迎進門去，一轉(zhuǎn)身便入眼一個高壯身影，伙計嘴角一咧，張嘴就喊“爺”，十足的熱絡(luò)。

    “您可里面請，今日酒水菜品都是上乘，后頭有小白蘭的曲兒……”話沒說完，伙計就看見跟在一旁的符歲，眼睛一轉(zhuǎn)就變了話頭：“堂中設(shè)有歌舞，專門請的西域舞姬，郎君和娘子吃吃酒水點心，看看舞樂，正好歇息歇息。

    ”符歲抬腳邁入，她聽得出后頭的曲兒應(yīng)該是給男子取樂的，但是這些做久了的伙計都是極有眼力，他敢將自己往堂中迎，就說明前堂的舞樂是能入眼的。

    樓上的包間都訂滿了，符歲在堂中挑了個邊角位置，聽跑堂報菜。

    此處多為下酒菜和葷食點心，少有清談的熱湯熱食。

    女孩子身子嬌貴，越山嶺怕符歲盡吃冷的膩的不舒服，多給了些錢叫伙計去旁邊的鋪子里買一板艾葉餛飩來。

    幾聲鈴鼓響起，倚在二樓的粟特舞娘抖開七重石榴裙，拍著鈴鼓一路旋轉(zhuǎn)而下。

    旋開的裙擺下一雙赤足踩在繁復(fù)艷麗的波斯地毯上。

    不知哪位食客拋出幾枚銀幣落在舞姬腳下。

    舞姬用足尖踩住一枚銀幣畫圈，隨即腳腕一轉(zhuǎn)，輕巧一踢，銀幣打著轉(zhuǎn)飛起，被舞姬收入手中。

    “好！”堂中喝彩聲不斷。

    舞姬踩著樂點走下臺子，如一只蝴蝶般在食客中躍動。

    各種錢幣叮叮當(dāng)當(dāng)落一地，一個穿著條紋裹褲、包著鮮艷頭巾的矮小侏儒跟在舞姬身后迅速地?fù)戾X。

    舞姬見符歲這桌有小娘子在，便不往這邊來，只在那些男客中轉(zhuǎn)。

    符歲捧著五毒餅小口咬著，突然起了促狹心，傾身向前，手中咬過的五毒餅遞到越山嶺嘴邊：“這五毒餅的蓮子餡做得極好，將軍嘗嘗？”越山嶺垂目看向近在咫尺的糕餅，上面疊著細(xì)小的齒痕，食客們的呼喝和歡笑就在耳畔，他們只需稍稍側(cè)目就能看到這邊的舉動。

    越山嶺喉結(jié)滾動，他在邊地不是沒見過向郎君大膽示愛的女子，那時他們還調(diào)笑那郎君好福氣，如今他才知曉女子的熱情是如何令人吃不消。

    他求饒似地低聲道：“郡主。

    ”符歲也沒想真讓越山嶺吃，見越山嶺討?zhàn)埦蛯⑹质栈貋�，三兩口把五毒餅填進嘴里，一雙眼睛卻像釘死在越山嶺身上一樣，把越山嶺盯得心跳快了幾分，不自覺地繃緊肌肉。

    “兩位的酒菜。

    ”伙計端著大托盤打破了符歲和越山嶺之間有些氣悶的氛圍。

    “還有娘子的艾葉餛飩。

    餛飩燙，娘子留心。

    有幾樣熱菜還得等會兒，這是我們店里的招牌三勒漿，最是醇香甘甜。

    ”越山嶺就見符歲喝過一次酒，對她的酒量很不信任。

    他先給自己倒一杯，入口柔和，酒味淡清淡、蜜味濃厚，嘗著不像是會醉人的酒，這才肯把酒壺推到桌中間。

    桌上大多菜品都是為符歲點的，越山嶺只給自己點了一樣肉食一樣面食，風(fēng)卷殘云地填飽肚子，慢慢飲著酒水等符歲吃完。

    “將軍喜歡什么樣的女子？”符歲問得突然，越山嶺一口酒水囫圇地團進嗓子，嗆得他側(cè)過身直咳嗽。

    符歲卻慢條斯理地吃著餛飩，頭都不曾抬，仿佛剛剛的話不是她問的。

    越山嶺咽下喉中不適，鄭重其事地思考符歲的問題。

    年少時他只顧騎射習(xí)藝，一心要留名青史，從未考慮過男女情愛，甚至覺得女子嬌柔無力又需恪守禮法，實在是麻煩。

    去邊關(guān)后每日里面對的只有漫天黃沙、呼嘯的狂風(fēng)和刺骨的冰雪。

    或有千里奔襲晝夜不休，或有枕戈以待夜不解甲，哪有機會想兒女情長。

    他第一次以成年男子的眼光去認(rèn)真地看一名女性，竟是上元節(jié)從他懷中抬起的一雙剪水秋瞳。

    “我不知道。

    ”他含糊不清地應(yīng)答。

    寄夢巫山，越山嶺自己也說不清楚。

    波斯毯上的葡萄藤一圈又一圈的框著搖擺的舞姬，由著她們踩過一遍又一遍。

    粟特舞姬的鈴鼓早不知哪里去，她折下腰叼起一食客手中酒杯，一仰頭飲個干凈，換來一片叫好聲。

    有人跌跌撞撞撲進前堂，將前后堂間的門沖得歪斜，險些一頭拱在粟特舞姬身上。

    粟特舞姬后退幾步避開，被身后人一拉跌倒在身后的食客身上。

    后堂里快步走出個伙計扶住醉酒的客人向外走。

    粟特舞姬與客人推扯想起身，大敞的門里咿呀呀唱著“感郎不羞赧，回身就郎抱”。

    不知是誰先發(fā)出笑聲，滿堂食客意有所指地笑成一片。

    粟特舞姬羞惱地推食客一把，從食客懷中脫身，繼續(xù)在堂中起舞。

    侏儒將撞開的門關(guān)好，前堂后堂又成了涇渭分明的兩片天地。

    符歲埋頭吃東西，對堂中諸情權(quán)作不知，晶瑩的耳尖透著粉意。

    越山嶺腹內(nèi)酒意翻涌，熏得他口干舌燥。

    他猶豫良久，最終還是拿起一枚五毒餅放入口中。

    香甜的蓮子餡混著舌根處泛起的澀意，有細(xì)微的鈍痛從小指傳來，滾燙地烙在骨頭里。

    吃完飯，越山嶺陪著符歲沿街道慢慢走著消食。

    有人設(shè)了場子賭射粉團，瞧著熱鬧，符歲便也湊上去。

    幾張長案蜿蜒排列，案上間隔著用木盤盛著點著紅點的粉團。

    最遠(yuǎn)處用細(xì)線吊著一枚粉團，那是今日頭彩。

    兩三張?zhí)刭|(zhì)的小弓掛在鐵鉤上，供射戲者取用。

    一名女子正在嘗試。

    那女子不太會用弓，只憑著感覺拉弦搭箭，幾次出箭都歪歪斜斜落在腳下。

    四周有人起哄，女子捂著臉放下弓，躲到同伴身后，又推著同伴去射。

    與她同行的女子也不善使弓，試了幾次，最遠(yuǎn)的一箭勉強掉在案幾上。

    又有幾名男子站出來。

    粉團滑軟，箭頭圓鈍，有幾箭落在粉團上卻滑向一邊，不算射中。

    一男子叫嚷著實在難射，旁邊人剛剛射中一個，將箭上粉團取下，在那叫嚷的男子眼前好一通顯擺，氣得那男子哇哇大叫要去搶他粉團。

    符歲看著有趣，見那男子最終也沒能射到粉團，直呼“可惜”。

    “這些小弓不同于尋常弓箭，弦松箭輕，若弓術(shù)不夠嫻熟便只能撞運氣，他確實運氣差些。

    ”耳邊傳來越山嶺的聲音，符歲有些詫異的轉(zhuǎn)頭看他，見那男人一臉嚴(yán)肅正經(jīng)，像排兵布將一般認(rèn)真分析那男子落敗的原因，符歲忍不住掩唇咯咯笑起來。

    越山嶺投來疑惑的目光，但見符歲笑得更歡。

    “看那些圍觀的人們，有哪位是缺這一口粉團的？這里比的可不是射箭本領(lǐng)，不過是獵射風(fēng)月罷了。

    ”說罷符歲問越山嶺：“將軍弓馬嫻熟，可能射風(fēng)月？”越山嶺不懂，射粉團作戲是端午常見的玩樂，符歲為何稱其為風(fēng)月事。

    不等越山嶺詢問，符歲便已分開人群走到案前，取了弓準(zhǔn)備一試。

    這種特質(zhì)小弓與尋常弓不同，弓弦松馳張力不足，加上輕飄飄的箭和竹制箭頭，莫說射粉團這種軟物，就算射靶也不見得聽使喚。

    周圍的人見是一個年輕的女娘，不等開射就先喝一波彩。

    人群里傳出一句“小娘子若射不中可不要哭鼻子”，周邊人紛紛大笑。

    旁邊有人道：“娘子若要吃粉團，不如我來替娘子射。

    ”即刻有人駁道：“娘子莫要聽他胡謅，方才他shele十箭，一箭未中哩。

    ”符歲不聽他們干擾，只瞄準(zhǔn)最近的一只粉團，拉弓射去。

    出箭力道足夠，只是準(zhǔn)頭差得多，連案幾都沒挨上。

    人們見這貌美小娘子的第一箭未中，有人遺憾地“哎呀”，有人拍掌而笑，有人叫著“再射，再射”。

    符歲根據(jù)落箭位置調(diào)整下角度，射出第二箭。

    這一箭軟軟地戳在粉團上，又落在盤中，從盤沿翻倒，骨碌碌滾下案去。

    人們對年輕的小娘子總是寬容些，這一箭雖也不中，卻有不少人稱贊符歲箭法了得，哄著符歲再射。

    第三箭符歲算計了許久才射出，箭依舊落在第二箭戳過的地方，不過這次箭頭沖破粉團軟韌的外皮，埋進粉團之中。

    “好！”不知是誰高呼一聲，喝彩聲此起彼伏地響起來。

    守攤的人連盤子一起端到符歲面前，符歲從箭上取下粉團，扭身見越山嶺就在身后，伸手將粉團按在他唇上。

    突如其來的食物觸感讓越山嶺一愣，本能地張口接了。

    等牙齒碾破粉團，松子香氣充斥口腔，他才反應(yīng)過來剛剛是符歲喂給他的，一縷灼熱順著脊骨悄悄爬上來，原來這就是紅粉風(fēng)月嗎。

    邊上有幾個郎君本要問問符歲是哪家的小娘子，見粉團進了越山嶺口中也都歇了心思。

    “郎君吃了娘子的粉團，不該賠給娘子一個嗎？”有人起頭，場面就鬧起來。

    “郎君不射，莫非是技不如人？”“郎君忍心讓娘子沒有粉團吃？”更有人喊著“我來為娘子射”，就要去取弓。

    越山嶺皺起眉頭，莫名覺得這些人逾矩又礙眼，符歲哪里需要他們獻殷勤。

    他抓起符歲用過的小弓，拉弦搭箭，耳邊回響起符歲的話，手中的箭抬高半寸。

    今日便射一次風(fēng)月又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