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其①:歸召
霽yan的雨,似乎從未真正停歇過。
它不是傾盆的、磅礴的那種,而是無聲無息地滲落,如同老舊水管中滲出的水,一滴滴、一線線,緩慢卻頑強地侵入城市每一道縫隙。
這座城總帶著gu洗不凈的鐵銹味,混雜著汽油、機油、舊橡膠、和排水g0u里長年積淀不散的霉氣。雨一沾地,便仿佛從地底翻起沉屍,空氣中那層近似鐵鍋燒乾後冷卻的腥味,就這麼不請自來地盤桓不去。
即便身處高處——霽yan商業(yè)區(qū)某棟辦公大樓的第二十七層,空調(diào)口里呼出的風仍帶著cha0氣與腐銹的味道。方回靠在他格間的轉(zhuǎn)椅里,襯衫後背被椅靠磨出幾道皺折,sh意從肩頸處一絲絲地滲入布料,令他時不時側(cè)頭聳肩。
他沒有開窗,但雨氣還是鉆進來了。或許是從天花板的接縫,或許是從腳邊那條年久失修、貼皮翹起的踢腳線縫隙里滲透進來的。
格間的隔板高至x口,卡其se的布料上釘著幾張泛h的便條紙,字跡隨時間模糊。電腦螢幕泛著光,映在他指節(jié)微凸的手背上,指尖微微顫動著懸在鍵盤上,但遲遲未落下一鍵。
窗外是一片鉛灰的世界。云壓得極低,玻璃幕墻被雨水不停地沖刷,水痕交錯如同一道道病變的血管,將樓下街道的景象r0u碎,重組,再拉扯成難以辨識的形狀。
他望著那片扭曲的景象,車流如蠕蟲,在雨中拖著sh濡濡的身軀爬行;行人撐著傘,那些傘如殘缺的蒲扇,被風撕裂邊角,雨滴從破口潑灑到肩頭、臉上、眼睛里。
這雨像是有記憶的,專挑那些脆弱的縫隙鉆入,如他記憶中某段總也甩不掉的話語,鉗住了心,捏碎了骨。
他t1唇角,嘴角的裂皮被舌尖碰破,咸澀與腥氣混著他胃底那點說不上名的煩躁,一同在他t內(nèi)翻攪。
移開視線,眼神黏回屏幕上,那些紅綠交錯的k線圖猶如城市脈搏的心電圖,在疲乏與亢進間顫動不休。數(shù)據(jù)流一行行刷過,像編碼過的咒語,行行皆帶冷意。他的目光掃過數(shù)字時都略帶遲滯,哪怕只是毫厘之差,也可能是一次足以吞掉他整個預算表的斷崖。那是他這份工作里最熟悉的獵物與陷阱。
他抬手,無意識地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鏡。金屬鏡架早已被皮脂和空調(diào)里的sh氣染上些許銹氣,指尖觸上去冰冷而乾澀。他的臉線條銳利,輪廓利落得近乎刻板,若是在別的環(huán)境里,或許能被說成冷峻。但此刻,螢幕冷光從斜側(cè)照上來,將他眼下那兩道烏青渲得更深了些。
耳機還掛在他耳上,傳來斷斷續(xù)續(xù)的背景雜音,似是剛結(jié)束不久的會議殘響仍盤旋不去。l敦腔的「」與紐約口音里快節(jié)奏的「」在他耳膜深處纏住他的神智,太yanx一跳一跳。他皺了皺眉,r0u了下眉心,骨節(jié)輕微發(fā)出聲響。
他伸手去拿桌角的馬克杯,那是一個寫著公司logo的廉價贈品,杯口有條細微的裂紋。
他低頭喝了一口。
焦味早被時間蒸發(fā)得乾癟,只剩一層混濁的苦味,在舌根停留不去。他咽了下去,喉頭一陣乾澀,仿佛吞了口泥漿,有些y塊還沒來得及完全溶解,沿著氣管緩慢墜落。放下杯子,指尖輕輕敲了一下鍵盤準備打開下一個模型。畫面彈出的一瞬,他余光卻猛地被桌角的一抹棕sex1引。
那封信靜靜地躺著,像只未孵出的鳥蛋,殼里有東西在緩慢呼x1。
那是一個極普通的牛皮紙信封,標準尺寸,未封蠟也未貼條,只用那種廉價的白膠水糊了口,邊緣因多次摩擦已略有破損,紙張在角落處翻起一道微卷的毛邊。它的表面覆著一層細薄的灰,既不像城市里常見的工業(yè)塵,也不是辦公室常年積落的紙屑粉,那是介於土氣與cha0氣之間的味道,像從深山石縫里捧出來的,帶著霉、苔與其他久被封存的生物氣息,幾乎能想見它一路在貨車車廂、長途客運、行李縫隙間顛簸的模樣。
信封上沒有郵票,沒有機器印出的地址條碼,沒有任何能證明它曾經(jīng)被現(xiàn)代物流系統(tǒng)接收過的痕跡。只有一行用黑se軟筆寫下的收件地址,筆畫沉穩(wěn),鋼筆觸紙時筆尖略一蹲、再提,筆鋒轉(zhuǎn)折處筆墨微重,是那種早年練過書法的人常見的書寫習慣。
字跡極為熟悉,甚至過於熟悉——是父親的筆跡。那種不容質(zhì)疑的規(guī)整與壓迫感,方回只在過年掃墓時才偶爾見過,刻在墓碑碑文邊欄的一行捐款人名下,筆勢森嚴,如鐫在石上。
他這時才想起這封信不是寄來的,而是昨天下午,一位從家鄉(xiāng)來的同鄉(xiāng)送到辦公室的。
那人身形瘦削,頭發(fā)sh濡,腳上沾著斑點未乾的泥。方回還記得他推門進來時,身上那件廉價輕便雨衣還淌著水痕,像剛從濃霧中走出來。那人聲音嘶啞,一開口便說:「家里急事。」然後什麼也沒補充,只將信放下,轉(zhuǎn)身就走。背影有些彎,腳步帶著倉皇,沾了泥的鞋底在灰se辦公地毯上踩出幾個水跡,引來隔壁兩個財務部nv職員側(cè)頭張望——帶著好奇、猜測,但沒人多問。他們都知道方回「老家在鄉(xiāng)下」。
而他當時不過是皺了皺眉,伸手拈起信封,在看清筆跡後那動作頓了半秒,隨即不動聲se地將它塞進桌角的深藍文件夾底下,仿佛只是一張失效的會議備忘。
方回從不否認自己對「家」的情感極度稀薄。自從他大學畢業(yè),拒絕回老家接手鎮(zhèn)上的什麼「文化研究所」職務、選擇獨自留在首都霽yan做一名金融分析師之後,與家族之間便像切開一段麻繩一樣,表面還纏纏繞繞,實則已裂開不可復原。
他將那座被包裝成「古韻遺風」的落棠鎮(zhèn),視作一個被旅游局和民俗學者聯(lián)手塑造出的樣板舞臺,實則根基早腐,只剩下一層煙霧繚繞的幻象。
群山褶皺深處的巷子、灰白墻t、苔痕深處的祠堂與香火——那些場景在他記憶中并不美,反而常帶著某種黏膩不明的東西。不是鄉(xiāng)愁,是警覺,是被難以言喻的傳統(tǒng)網(wǎng)絡束縛住的窒悶感。
他知道自己對它有抗拒,但從未試圖細究那情緒的根。就像那封信一樣,不拆開,它就還只是紙。但現(xiàn)在,它橫在桌上,在cha0氣蒸騰的霽yan午後,終於開始發(fā)酵了。
然而此刻,那封靜默的信,卻像一塊石子被拋入si潭,水面上泛起一圈一圈無法忽視的漣漪,緩慢、執(zhí)拗,卻持續(xù)不斷地擴散開來。
那gu熟悉的、陳年未動的煩躁感,如同水草里蘊藏的藤蔓,在他未察覺時已從胃底悄悄爬升,冰冷,繞上心口,收緊,勒住他的節(jié)奏。他本能地皺眉,放下了手里那只馬克杯,金屬杯底磕在玻璃桌面上,發(fā)出一聲清脆的「嗒」,在整層大樓午後的沉靜里脫了音。
理x告訴他這只是封來自某個老鎮(zhèn)、某位守舊父親的家信,與k線圖無涉,與現(xiàn)金流模型無涉,與霽yan城里的期權(quán)、貨幣、指標走勢全無g系。然而他的指尖,卻自己動了。
他伸出右手,手背浮著些許青筋,指節(jié)略顯僵y,觸碰到牛皮紙信封粗糙的紙面,那質(zhì)地與城市里都不同。一gu奇異的味道從信封的縫隙中逸出,不濃烈,卻足以讓他下意識屏住了呼x1。
那不是辦公室空調(diào)里循環(huán)的塑膠與消毒水味,也不是他每日下班穿越高架橋時聞到的汽油和雨泥的氣味——那是深沈的、彷佛從很遠很遠的年代滲出來的味道�;旌现淤|(zhì)紙張、長時間靜置的墨、還有某種……他說不清的熟悉感。像他幼時某個冬夜從祠堂後門溜出時,經(jīng)過祭臺下的暗井,那井口飄出的y冷氣息;又像是某次他躲進祖屋後山的倉房里,被灰塵與焚香燻得咳嗽不止時,鼻間留下的余味。
他輕輕一扯,封口開了。
里面只有一張信紙,折得整整齊齊,四角對得極正,與其說是信,不如說是一份昭告。紙張厚重,略y,略微泛h,是那種在城市里早已退場的老式信箋,竪排紅格,光是紙上的暗紋就能g起人對「從前」的本能反感與眷戀。
墨跡極深,幾近發(fā)亮,似乎書寫時用力極重,筆鋒刺入紙內(nèi),力透紙背。那是一筆一畫全然不容置喙的筆跡,是他父親方崇山的字,帶著舊式文人特有的勁道與剛正,像碑上所刻,亦如命令書。方回下意識地屏息,讀了起來——
「吾兒方回親啓:
見字如晤。
家中諸事安好,勿念。惟念汝久居都市,奔波勞碌,身心俱疲,為父心中常系。今歲秋分將至,恰逢我族十年一度之歸儀大典。此乃闔族盛事,敬奉靜和娘娘,祈佑子孫福澤綿長,家宅安寧。汝為長房嫡孫,血脈所系,責無旁貸。族老耆宿皆翹首以盼,言汝乃方家榮光,當親臨盛典,共沐神恩,以全孝道,以振家聲。
歸儀之期,定於九月廿三,望汝務必提前三日抵家,齋戒沐浴,靜心凝神,以全禮數(shù)。路途遙遠,舟車勞頓,望善自珍重。
父:方崇山字辛卯年八月初七」
字跡很穩(wěn),橫平豎直,如尺如矩。措辭也一如既往地克制,語調(diào)溫和有禮,甚至帶著點舊派文人特有的、文縐縐的官樣客氣。
那種語氣,在家書中出現(xiàn)時本應讓人心安,但方回指尖一震,猛地將信紙按在玻璃桌面上,紙與玻璃間擠出一聲幾不可聞的窸窣聲響。他的手指泛白,骨節(jié)突起,因用力過度而顫著繃緊,彷佛壓住的不僅是那張紙,更是他心里面一種混雜著反感、懼意與羞怒的東西。
「……歸儀�!�
他低聲念出這兩個字,聲音乾澀。那兩個字在他舌尖盤旋半晌,最後砸進他早已故意遺忘的深潭,濺起的不是清水,而是滿池陳年未動的渾濁積泥。沉淀的記憶被撩起,濃稠、腥黏,像從井底拖出的爛藕,一節(jié)節(jié)扭曲地浮現(xiàn)。
他無法阻止它們涌上來。
那是他幼年時無數(shù)次在夢中驚醒的場景:祖堂里厚重木門緊閉,香煙騰騰,香灰積得b指節(jié)還厚�?諝饫锲≈鴿獾没婚_的香火氣味,嗆得他當年稚neng的喉嚨發(fā)癢、眼淚直流,卻不敢咳出聲來,只能低著頭,手指緊扣在膝蓋上,生生忍著。
那些香煙之中,映著昏h搖曳的燭光,將每個人的臉都染上模糊不清的橘h與y影。他記得那些跪在堂中的人影,一個個像是木偶般伏地,額頭貼著冰涼的青磚,口中喃喃自語,聲音細若蚊鳴卻密集得令人窒息。
他記得有人曾說,那是對娘娘的「請示」。
而在那一切混亂、昏暗、嗆鼻、令人發(fā)顫的氣息正中心,便是那尊靜和娘娘的神像。
祂端坐在蓮臺之上,yut1無瑕,袍服如瀑,永遠低垂著眉眼,嘴角含著那抹慈悲而不容質(zhì)疑的微笑。那微笑看似溫和,卻沒有半點溫度,不會改變,也不會錯認。更令人心悸的是那雙半閉的玉眼——不張不合,卻總像是正在注視你,無論你站在哪個角度。
方回記得自己曾在某一年夜里誤闖祖堂,那雙眼就在幽暗香煙後盯著他,像穿越了時空與空間的限制,看穿了他心底那點悄悄萌生的……逃離之意。
他看著桌上的信紙,卻像看見那祖堂里燃盡一半的紅燭、祖母遞來的香、以及父親不容置疑的目光。
「又是歸儀……」他低聲咬牙,像是要將這句話從喉嚨中y生生磨碎。
這不只是一次家族聚會,那從來都不是。
他明明已經(jīng)走了這麼遠,遠到可以假裝自己與那片山、那座鎮(zhèn)、那尊神,毫無關聯(lián)。
可那封信,卻從未停下。
終究還是追上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