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其②:信痕
「……荒謬�!�
方回低聲吐出這兩個字時,聲音乾澀發(fā)啞,像一把勉強撐出的刃,薄而脆,劃開空氣卻止不住隱隱顫抖。那顫音藏得極深,不過是舌根與齒縫間一點極細微的震顫,但在這間悄無聲息的辦公室里,卻彷佛有回音。他自己也察覺到了,眼角不著痕跡地ch0u動一下。
他強迫自己將視線從信紙那一筆筆工整筆劃中ch0u離,靠在椅背上,深x1一口氣,再緩緩?fù)鲁�。腦中開始啟動那套熟悉的分析機制——冷靜,要拆解、推論、歸納、否證。
荒謬,的確荒謬。
無非是那些年歲已高的族中老人,固執(zhí)而又自大,守著那套從革命前就沒更新過的族規(guī)祖訓(xùn),將宗法制視為真理,將血脈視為命門,把他這個早已脫離小鎮(zhèn)、走出大山的都市職人,當(dāng)作延續(xù)香火的「家門榮光」,借著傳統(tǒng)與孝道的名義,行著極隱密的jg神壓迫。他們盤踞在那片山鎮(zhèn)的祠堂與祖墳,自封為血脈的守門人,實則是守著一鍋冷飯,靠焚香與念咒維系早該被時代淘汰的信仰幻象。
他冷笑了一下,沒有聲音,只是唇角一動。
「靜和娘娘」?不過是一座神像,一種jg神寄托,或者說,一個被歷代傳下來、用以合理化控制與順從的符號罷了。她不會真的聽,也不會真的回應(yīng)。
「神恩庇佑」?若真有效,方家怎麼會有那麼多人在他讀高中的那場山洪里一夜沒了?他記得當(dāng)年災(zāi)後祠堂里還堆著未燃盡的長香和的紙錢,記得有族老跪在神像前哭到幾近昏厥,可神像依舊低眉垂眼、慈悲微笑,一動不動。
而他呢?自己辛苦考上大學(xué),靠獎學(xué)金與兼職一路讀完碩士,熬過投行實習(xí)的日夜輪替,才終於在這座城市里有了立足之地。他所獲得的一切,從未有任何神明cha手過。
他靠的,是自己。
至於所謂「歸儀」,無非是一場包裝得花枝招展、實則空洞落伍的鄉(xiāng)鎮(zhèn)祭祀表演,動輒數(shù)十桌的流水席,敲鑼打鼓請道士、焚香燒紙唱祈詞,所有人都穿上戲服,演一出看似隆重的傳統(tǒng)戲。
只是戲里的人忘了,這戲早已沒人看了。
荒唐、費錢、徒勞。這樣的儀式,在一個受過良好高等教育、受雇於跨國財團的分析師眼中,根本連「參與」都不值得討論。他們把幾代人的時間和錢財都投入進那場祭儀,卻從不去問:換來了什麼?除了不斷被迫重復(fù)的儀軌,還剩什麼?
他想嘲弄點什麼,卻只覺得口乾舌燥。伸手去端桌上那杯咖啡,杯底早已見底,一點浮著油光的殘ye貼著瓷壁。他仍將杯子湊到嘴邊,企圖讓那熟悉的焦味壓下心頭翻涌的煩躁。可手在半空時,竟輕輕一晃,沒拿穩(wěn)。杯沿擦到嘴唇,玻璃的涼感帶著一陣意外的清晰——
那一瞬,他才驚覺,自己的手,竟是不穩(wěn)的。
有g(shù)u味道隨之彌漫上來,不止來自杯中,還來自那封紙信,那張被他按在桌上的、彷佛尚存t溫的信紙。
那是什麼味道?他忍不住皺眉,將信紙拉近了一點,鼻尖下意識輕嗅。
他愣了一下。
甜的,微微甜,卻不清新。更像是被濃縮過、曬乾後的果r0u發(fā)酵的殘香,里面還夾著一點sh泥掘開後的土腥味。那gu氣味說不出的熟悉,像是他童年誤入山間祭場後,在神像背後的木格里聞到的東西……一種曾經(jīng)與他皮膚直接接觸過、甚至悄悄滲進過他夢里的氣息。
他感到有些冷,卻不是因為空調(diào)。
辦公室四周沒有聲音,只有玻璃幕墻上,那一道道被雨水拉長的水痕。
方回猛地放下杯子,玻璃與桌面的碰撞發(fā)出短促而沉悶的一聲,他甚至未察覺杯中最後一點咖啡已濺出,順著杯壁滑到掌心。他只是皺起眉,低頭時,胃里翻涌著一陣難以言喻的惡心感,與那杯苦澀冷ye一同腐化。
他下意識地抬手,拇指指腹順著下巴輕蹭過去,碰觸到那道極淺的疤。那傷口早在多年前癒合,幾乎不可見,但他指尖卻能準(zhǔn)確地找到它,像肌r0u記憶般的習(xí)慣。觸感平滑,皮膚之下沒有凹陷,沒有se差,但他能記起那一瞬間的疼痛。
當(dāng)年,他不過六七歲,從後山斜坡上滑落,臉朝下撞在一塊隱在落葉下的石棱上。那片刻冰涼的刺痛宛如刀劃,劃開的不只是皮膚,還有什麼更深的東西。
他記得自己臉埋在泥地里,嘴唇碰到sh葉,鼻尖嗅到混合著雨水、腐爛、sh苔與野草的濃烈氣味。那不是普通的土腥味,而是山林深處才能積淀出的沉氣,像被埋了很多東西,又經(jīng)歷太多場雨的洗禮後才釋出的氣息。如今,當(dāng)他鼻端再度捕捉到那gu若有若無的氣味時,他的胃便毫不猶豫地做出反應(yīng)。
信紙的味道,與那時泥土里彌漫的氣息——腐落的葉,sh透的木,香灰般的微甜,甚至還有一絲陳年牲血乾涸後的腥氣——重疊起來。
他猛地扯了扯脖頸上的領(lǐng)帶,那條平日里系得一絲不茍、以彰顯專業(yè)與自律的暗灰條紋領(lǐng)帶,如今卻像一條盤在他喉間的繩索,越是掙動,勒得越緊。他扯了兩下,結(jié)節(jié)稍稍松開,喘了一口氣,才發(fā)現(xiàn)背脊已微微出汗,而冷風(fēng)此刻正從天花板通風(fēng)口吹落,擦過他的後頸,帶起一層細微的顫意,如蛇信t1an過皮膚。
他抬起頭,望向窗外。
霽yan的天際線此刻早被雨水吞沒,整片城市如同浸泡在渾濁的水缸里,遠方高樓在灰雨中斷裂成影,像是在水下看見的殘塔。巨大的玻璃幕墻外側(cè)覆著一層水漬與霧氣,將窗內(nèi)的一切映入其中。他在玻璃上看到自己模糊的倒影——
而在他那道虛像的深處,在肩後、頸際,在他無法看見卻又模糊感知的位置,彷佛有什麼輪廓在暗處微動。
不是光線錯位,也不是視覺殘影。沒有聲音,沒有形狀,僅僅是感覺。、y冷、帶著淡淡的腐木與苔蘚的氣息,如同祖堂香案後墻角那片終年不見日光、墻皮剝落、綠苔攀滿的地面。他記得,幼年某次偷偷0進去,那里也有過這樣的氣味,那時他曾以為,那是一種活著的霉,會動。
他忽地一顫,視線猛然ch0u回,背脊繃直,雙手緊緊抓住椅扶手。他不想再看倒影,不想再聞信紙的氣味,不想再想起那些應(yīng)該早已封存的記憶。
但那些東西,正一點一點、滴水穿石般滲入他現(xiàn)在的生活。不是從信來的,而是從他自己身上、那道幾乎消失的疤,那gu他以為早已遺忘的山林氣味,那雙靜和娘娘的眼。這一切,不知何時已在他身t內(nèi)部沉積發(fā)酵,只待一點雨水、一封信,就足以讓它們重新蔓延生根。
「職責(zé)……血脈……榮光……」
方回一字一頓地低聲咀嚼著這些從信紙里滲出的字眼,像是在嚐一劑不合口的老藥,苦澀之中混著些許難以言喻的反感。他嘴角g起,那笑容只存在於唇邊的一點弧度。眼睛里映不出任何情緒,倒像是早已乾涸的兩口古井,黑得發(fā)亮,冷得發(fā)虛�;覕〉奶旃鈴拇巴鉂姙⑦M來,在他瞳仁中折s出一層毫無溫度的光斑,那些沉甸甸的字跡,也映在里頭,一筆一畫,如釘如鐫。
他想起母親那通電話。
她的聲音里明明是平靜的語氣,卻總在句末拖著微妙的空白與低沉的嘆息,那聲音像是一盞被風(fēng)吹動的燭火,閃爍之間有著yu言又止的遲疑。
他也想起那些族中長輩,幾位叔伯,在某次節(jié)慶或清明時無意相遇時,向他投來的目光。不是純粹的責(zé)備,也不是簡單的問候,而是攙雜著期待、審視與些微質(zhì)疑的凝視,像是檢查一塊剛從族譜中移出的石碑,看它是否還配回到原位。
這封信,不是請求,更不是通知,而是一道召喚。
帶著血脈與姓氏重量的、無法轉(zhuǎn)述也無法拒絕的召喚。
信里沒有一句命令,卻處處都是命令;沒有一字脅迫,卻每一筆都勒在他身上的筋骨里。他清楚得很,若選擇拒絕,那不僅是對一場儀式說「不」,而是對整個方家、整個族群網(wǎng)絡(luò)、乃至那一整套父輩祖輩深植於落棠鎮(zhèn)的世界觀說「不」——說「我與你們無關(guān)」。
但他真的能如此切割得乾乾凈凈嗎?
他理智地想應(yīng)該可以�?赡抢碇堑牡讓�,卻總有一絲無名的懼意。那是對「不孝」這一詞匯的畏懼,是他多年來努力打壓卻始終未曾真正擺脫的1un1i壓力。不論他在城市站得多高、賺得多快,在那片被祖墳與香火標(biāo)記的地土上,他仍只是「那個方家的長孫」。
他長長地吐出一口氣,像是為了從肺腔里b出那一條潛伏著的蛇,卻終究只是讓x口空了一瞬。然後他輕聲道:「……罷了。」
這聲「罷了」,輕得不能再輕。不是妥協(xié),更像是認(rèn)命,那種在年少時便被訓(xùn)練出的「別再反抗了」的情緒,自地氣里升起,沿著骨頭一節(jié)節(jié)攀上來。
他將那封仍余溫未散的信摺起,沒有再看第二眼,像處理一份麻煩但無法忽視的文件般,手腕一轉(zhuǎn),將它丟進ch0u屜最底部。
&0u屜關(guān)上的那一聲「咔噠」,不重,卻悶得發(fā)沉,如同合上一口小棺材,將那封來自故鄉(xiāng)、來自血脈、來自過去的召喚,暫時埋進鋼制的墓x里。但他知道,那不是終結(jié),只是延後。
他終究得面對它,就像他終究得回去那座山、那座祖堂、那雙靜和娘娘的眼睛——它們一直在看著他,從未轉(zhuǎn)開過。
他重新將視線拉回電腦,手指習(xí)慣x地在鍵盤上敲了幾下,企圖將意識重新沉入那片代表秩序與jg密的數(shù)據(jù)洪流中。k線圖依舊在波動,紅綠閃爍之間jg準(zhǔn)地記錄著這個城市的每一次心跳�?刹恢獮楹危矍斑@些熟悉的圖像開始變形,線條不再是清晰的走勢指標(biāo),而是一縷縷游走的煙霧,淡青se,緩慢盤旋,如同祖堂中那座香案前長年未熄的香炷,煙線翻騰,無聲無息地蜿蜒上升,彷佛下一刻就要從屏幕里逸出,撲到他的臉上。
那些數(shù)字也開始發(fā)臭,不再是冷靜、客觀的財務(wù)語言,而是隱隱散發(fā)出信紙上的氣味,從電腦邊緣的y影里蔓延開來。方回本能地偏過頭,眼角余光掃向ch0u屜,那縫隙在他眼中張開了一條極細的裂口,無聲地吐出一縷縷r0u眼不可見的氣t,像蛇信一樣,在這間由玻璃、鋼筋與空調(diào)維系出的現(xiàn)代堡壘里潛行。
他呼x1變得困難。x腔里像塞進了sh冷的棉布,每次x1氣都帶著發(fā)霉的嗆味。
他需要離開,立刻。
椅子被推開,他幾乎是彈起來的。椅腳在地板上發(fā)出一聲突兀的尖銳摩擦聲,辦公室里幾個人下意識抬頭,他沒有看任何人一眼,隨手抓起搭在椅背上的那件深灰se薄呢外套,步伐快得像是在逃離什麼。助理從隔間探頭出來,眼神里是遲疑和yu言又止,他卻連停下解釋的意思都沒有,腳步筆直地踏向電梯,西裝k貼在腿上,帶出清晰的褶線,卻掩不住他後背那層突如其來的緊繃。
他要一杯真正的咖啡,不是機器里泡出來的那種泥漿,而是新鮮研磨、滾燙灼喉的黑ye,要苦得足以麻痹味覺,要熱得足以燙傷那gu從記憶深處爬升上來的sh土味。
電梯門打開時,他踏入那個光潔的鏡面空間。四面銀白的鋼墻將他的身影反s得b平時更b真。
電梯開始下行,微弱的失重感讓他的胃再次緊縮,像是要嘔出什麼東西來。四周的墻壁無聲地滑動,數(shù)字一層層倒退。他感覺在墜落,向著深不見底的井口,一口被族譜、信仰與禁忌包裹的井,井底燃著幽藍的火,火光無聲,卻足以讓人從夢里顫醒。
他彷佛能看見那封被他親手鎖進ch0u屜的家書,此刻正孤零零地躺在冰冷的金屬內(nèi)部,不動,卻活著,t1an舐著空氣,釋放出屬於落棠鎮(zhèn)的,屬於靜和娘娘的,屬於血脈與信念深層的召喚氣息。
那氣息,終究還是跟了上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