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盛夏的暴雨,來得毫無征兆卻又蠻橫霸道。清晨七點剛過,厚重的鉛灰色云層便沉沉壓下,仿佛一塊飽吸了墨汁的巨大海綿,終于不堪重負(fù)地裂開。豆大的雨點不是落下,而是狠狠砸向這座城市,在瀝青路面上炸開無數(shù)渾濁的水花,騰起一層彌漫的、帶著土腥氣的白霧。原本就擁擠的早高峰,被這場傾盆大雨徹底攪成了粘稠、滯澀、充滿焦躁鳴笛的巨大漩渦。
十字路口,是這漩渦最兇險的中心。信號燈在滂沱雨幕中艱難地閃爍著模糊的紅綠黃光,像困在濃霧里的眼睛。車輛如笨拙的甲殼蟲,艱難地挪動,排氣管噴出團(tuán)團(tuán)白汽,瞬間又被雨水撕碎、吞沒。喇叭聲此起彼伏,尖銳刺耳,交織著引擎的沉悶低吼和雨水沖擊車頂、地面的巨大轟鳴,匯成一股令人窒息的聲浪。
路中央,一個身影如同礁石,在洶涌混亂的車流人潮中巋然挺立。深藍(lán)色的警用雨衣緊緊裹在他身上,雨水順著帽檐和肩線匯成細(xì)小的溪流,不斷淌下。雨衣的前襟和后背,早已被雨水徹底浸透,顏色深得發(fā)黑,緊緊貼在身上,勾勒出中年男人依舊結(jié)實卻也顯出幾分歲月輪廓的脊背線條。雨水模糊了他的臉,唯有那枚別在左胸位置的警號牌——“XJ0547”,在灰暗的光線下,固執(zhí)地反射著一點微弱的、金屬特有的冷硬光澤。
胡振邦,城西中隊的老交警,此刻正站在齊膝深的積水中。每一次奮力揮動手臂指揮車輛通行,每一次短促有力地吹響掛在胸前的銀色哨子,都牽扯著腰椎深處那處陳年的舊傷,傳來一陣陣針扎般的銳痛。雨水冰冷刺骨,順著脖頸直往衣服里鉆,帶走所剩不多的體溫。他緊抿著干裂的嘴唇,眉頭深鎖,目光如鷹隼般掃視著混亂的交通節(jié)點,試圖從這團(tuán)亂麻中理出一點秩序。
“右邊!右邊車道往前挪!別都擠在中間!”他的吼聲穿透雨幕,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威嚴(yán),卻也難掩嘶啞。每一次呼吸,冰冷的雨水似乎都嗆進(jìn)了肺里。
就在這時,一陣極其刺耳、令人牙酸的金屬摩擦撕裂聲,如同驚雷般驟然在路口西南角炸響!聲音異常尖銳,瞬間蓋過了所有的喇叭和引擎轟鳴。
胡振邦猛地轉(zhuǎn)頭,目光如電般射向聲音來源。
一輛原本規(guī)規(guī)矩矩排在直行車道里的老舊白色面包車,車頭明顯向左歪斜。它旁邊,一輛嶄新的黑色轎車被狠狠蹭過,漂亮的流線型車身側(cè)面,留下了一道從車頭燈一直劃到后輪眉、猙獰扭曲的長長刮痕,白色的底漆在雨中格外刺眼。轎車司機(jī)驚愕地推開車門,茫然地看著自己愛車的慘狀。
而那輛肇事的白色面包車,只是極其短暫地頓挫了一下。透過被雨水沖刷得一片模糊的前擋風(fēng)玻璃,隱約可見司機(jī)倉惶回頭瞥了一眼被撞的黑車,臉上瞬間閃過混雜著巨大恐懼和慌亂的神色。隨即,那面包車如同受驚的野獸,非但沒有停下,反而猛地向左一打方向盤,車輪碾過路沿積水,激起一片巨大的扇形水浪。它不管不顧地壓過實線,強行擠入旁邊左轉(zhuǎn)的車流縫隙,油門發(fā)出歇斯底里的轟鳴,車身劇烈搖晃著,奪路狂奔!
“站住!停車!”胡振邦的怒吼如同炸雷,在雨中爆開。他渾身的血液仿佛瞬間沖上了頭頂,一股怒火混合著職責(zé)被悍然踐踏的屈辱感直沖上來。肇事逃逸,尤其是在這種惡劣天氣、復(fù)雜路況下,簡直是拿所有人的生命在開玩笑!
沒有絲毫猶豫,胡振邦拔腿就追。深陷在積水里的沉重雨靴每一次抬起落下都異常艱難,冰冷的污水灌入靴筒,刺骨的寒意直透骨髓。腰椎的舊傷被奔跑的劇烈動作狠狠撕扯著,每一次蹬地都伴隨著一陣鉆心的劇痛,讓他眼前陣陣發(fā)黑,幾乎站立不穩(wěn)。他咬緊牙關(guān),腮幫子繃得鐵硬,額頭上青筋暴起,不知是雨水還是劇痛激出的冷汗混在一起,順著臉頰滾落。
那輛白色面包車像一條滑溜的泥鰍,憑借著車身窄小的優(yōu)勢,在擁擠的車流中左沖右突,險象環(huán)生。它粗暴地別開一輛出租車,又猛地擦著一輛公交車的車頭強行變道,引得一片憤怒的喇叭聲和司機(jī)的咒罵。每一次險之又險的穿插,都讓胡振邦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XJ0547呼叫指揮中心!發(fā)現(xiàn)肇事逃逸車輛!白色五菱面包,車牌…車牌被泥糊住,看不清!正沿解放路由南向北逃竄!請求支援!前方路口注意攔截!”胡振邦一邊奮力奔跑追趕,一邊對著肩頭的對講機(jī)嘶吼,肺部如同風(fēng)箱般劇烈起伏,每一次吸氣都帶著雨水的冰冷和鐵銹般的血腥味。
雨越下越大,視線越來越模糊。面包車拐過一個路口,暫時消失在胡振邦的視野里。劇烈的奔跑讓他胸口灼燒般疼痛,每一次呼吸都像是吞下刀片。他猛地停下腳步,雙手撐著膝蓋,大口喘息,冰冷的雨水灌進(jìn)脖子,激得他一陣哆嗦。腰椎的劇痛如同通電的鋼針,密密麻麻地刺向全身,讓他幾乎直不起腰。
不能停!跑了,就是對這身警服的褻瀆!對路上所有人的不負(fù)責(zé)任!胡振邦猛地一咬牙,強迫自己挺直了腰桿,目光如炬,掃視著前方車輛稀疏些的支路。憑著二十多年在這片街區(qū)摸爬滾打、對每一條毛細(xì)血管般小巷都爛熟于心的直覺,他判斷那輛車很可能會抄近路,鉆入前方那片迷宮般的老舊居民區(qū),試圖利用復(fù)雜地形脫身。
他強忍著劇痛,拐進(jìn)一條狹窄的小巷。雨水沖刷著兩側(cè)斑駁的紅磚墻,腳下是坑洼不平的水泥路,積水下隱藏著深淺不一的陷阱。他深一腳淺一腳地狂奔,濺起的污水沾滿了褲腿。轉(zhuǎn)過一個堆滿雜物的拐角,果然!那輛白色面包車像個沒頭蒼蠅,一頭扎進(jìn)了前方一個更加狹窄、僅容一車勉強通過的死胡同盡頭!它慌亂地倒車,車輪在濕滑的地面上徒勞地空轉(zhuǎn),甩出大片的泥漿,車尾笨拙地撞在胡同盡頭堆放的破舊雜物上,發(fā)出哐當(dāng)一聲悶響,徹底把自己卡死在那里,進(jìn)退不得。
胡振邦堵在胡同口,大口喘著粗氣,雨水順著帽檐流進(jìn)眼睛,又澀又痛。他抹了一把臉,穩(wěn)住身形,一步步向那輛困獸般的面包車走去。每一步都踏在渾濁的積水中,發(fā)出沉重的聲響。他右手習(xí)慣性地按在了腰間的警械上,左手抬起,指著駕駛室方向,聲音因喘息而斷續(xù),卻帶著雷霆般的威嚴(yán):“熄火!下車!雙手放在方向盤上!馬上!”
駕駛室的車門猛地被推開,一個渾身濕透、臉色慘白如紙的年輕男人幾乎是滾落下來,重重摔在骯臟的積水里。他看起來不過二十五六歲,頭發(fā)凌亂地貼在額前,嘴唇哆嗦著,沒有一絲血色。他手腳并用地在冰冷的泥水里掙扎著想要爬起,幾次都滑倒了,泥水糊了滿臉滿身,狼狽不堪。當(dāng)他終于抬起頭,看清步步逼近、渾身散發(fā)著凜然正氣的警察時,巨大的恐懼徹底將他擊垮。
“警…警官…我…我不是故意的…我…”年輕人語無倫次,聲音抖得不成樣子。他猛地?fù)涞乖诤癜钅_邊的泥水里,雙手死死抓住胡振邦沾滿泥漿的褲腿,仿佛那是唯一的救命稻草。他仰起臉,雨水和淚水在他臉上肆意橫流,絕望和哀求幾乎要從那雙布滿血絲的眼睛里溢出來:“求求你!放我走!我老婆…我老婆在車上!她要生了!羊水…羊水都破了!孩子…孩子卡住了!她快不行了!求求你啊警官!救命啊——!”
那一聲凄厲的“救命”,如同淬了冰的尖錐,狠狠扎進(jìn)胡振邦的耳膜,穿透了他胸腔里燃燒的怒火。他整個人猛地一僵,按在警械上的手觸電般松開。目光瞬間越過跪在泥濘中崩潰哭喊的年輕丈夫,射向那輛老舊面包車的后座車窗。
車窗玻璃內(nèi)側(cè)被一層濃重的水汽覆蓋,又被無數(shù)凌亂、絕望的手印反復(fù)涂抹,一片模糊混沌。然而,就在這片混沌的深處,胡振邦銳利的目光捕捉到了一個劇烈扭動、痛苦掙扎的身影輪廓。伴隨著一聲壓抑到極致、卻依舊撕心裂肺的痛呼,一只纖細(xì)、毫無血色的手猛地拍打在濕漉漉的車窗內(nèi)側(cè),留下一個清晰、絕望的五指印記!那印記只停留了一瞬,便無力地滑落下去,消失在水汽中。
剎那間,胡振邦感覺自己的心臟像是被一只無形的大手狠狠攥住,猛地一抽,幾乎停止了跳動。所有的憤怒、職責(zé)、追捕的命令,在這只絕望的手印面前,轟然崩塌!那不是一個逃逸的罪犯,那是一個正在生死線上掙扎的母親!
“起來!”胡振邦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斬釘截鐵的力量,瞬間壓過了雨聲和男人的哭嚎。他彎腰,動作迅捷而有力,一把將幾乎癱軟的年輕丈夫從泥水里拽了起來。他的手指隔著濕透的制服衣袖,依舊能感受到對方身體劇烈的、篩糠般的顫抖。
胡振邦的目光如同探照燈,迅速掃過狹窄的死胡同。面包車卡死在盡頭雜物堆前,倒車空間極其有限,強行倒車出來只會耽誤寶貴的救命時間!他當(dāng)機(jī)立斷,沒有絲毫猶豫。
“上我的車!快!”胡振邦低吼一聲,拽著年輕丈夫的胳膊,轉(zhuǎn)身就朝胡同口自己停著的警用摩托車狂奔。他動作快得像離弦的箭,幾步就沖到了摩托車旁,一把抓起掛在車把上的備用頭盔,塞進(jìn)年輕人懷里:“戴上!抱緊我!指路!”
年輕人被這突如其來的轉(zhuǎn)折弄懵了,抱著頭盔,還在發(fā)愣。胡振邦已經(jīng)翻身跨上警用摩托,引擎發(fā)出低沉的咆哮。他扭頭,看到年輕人還傻站著,雨水順著他呆滯的臉往下淌,心頭火起,厲聲喝道:“發(fā)什么呆!上車!你老婆孩子等不起!”
這一聲斷喝如同驚雷,瞬間劈醒了年輕人。他如夢初醒,手忙腳亂地戴上對他來說顯然過大的頭盔,笨拙地爬上后座,雙臂死死箍住胡振邦被雨水浸透、依舊挺得筆直的腰身。那力道大得驚人,仿佛要將自己整個生命都釘在這唯一的希望上。
“坐穩(wěn)了!”胡振邦感覺到腰間的禁錮,低喝一聲,猛地擰動油門。警用摩托如同被喚醒的獵豹,車輪卷起渾濁的水浪,咆哮著沖出了狹窄的小巷,一頭扎入解放路洶涌的車流之中。
“指路!怎么走最快?”胡振邦的聲音透過風(fēng)雨,清晰地傳到身后。
“前…前面第二個紅綠燈左轉(zhuǎn)!然后一直走…婦幼保健院!”年輕人帶著哭腔的聲音從頭盔里悶悶地傳來,手臂勒得更緊了,身體無法控制地劇烈顫抖著。
“知道了!抱緊!”胡振邦簡短回應(yīng)。雨水瘋狂地抽打在他的頭盔面罩上,視線一片模糊水光。他只能憑借經(jīng)驗和感覺,在混亂的車流中尋找縫隙。前方路口,紅燈刺眼。車流如鐵壁般堵得嚴(yán)嚴(yán)實實。
沒有絲毫停頓,胡振邦猛地一擰車把,摩托車靈活地躥上了旁邊的人行道邊緣。車輪碾過濕滑的路磚,車身劇烈顛簸了一下。他穩(wěn)住方向,一邊疾馳,一邊用力拍下摩托車把手中央一個醒目的紅色按鈕!
“嗚——嗚——嗚——”
尖銳、急促、穿透力極強的警笛聲,驟然劃破雨幕,撕碎了城市喧囂的背景音!這聲音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權(quán)威和十萬火急的意味,瞬間蓋過了所有的喇叭聲和風(fēng)雨聲。
“讓開!讓開!緊急任務(wù)!”胡振邦對著前方擋路的行人和非機(jī)動車大吼,警笛聲是他最有力的語言。
原本擁堵在路口、被紅燈攔住的車流,如同被無形的力量劈開。前方的車輛后視鏡里映出閃爍的警燈(摩托車的警燈也在同時爆閃),司機(jī)們下意識地、紛紛地向道路兩側(cè)盡力靠攏,硬生生在密集的車陣中,為這輛拉著警笛、風(fēng)馳電掣的摩托車,讓出了一條狹窄卻寶貴的生命通道!
胡振邦操控著摩托,如同駕馭著一道藍(lán)色的閃電,在這條用善意和規(guī)則意識開辟出的通道中疾馳。雨水冰冷地打在臉上,頭盔面罩上的水流不斷淌下又不斷被新的雨水覆蓋。他全神貫注,身體前傾,將油門擰到底,引擎的咆哮與警笛的尖嘯混合在一起,震耳欲聾。每一次轉(zhuǎn)彎,車身都傾斜得幾乎要擦到地面,輪胎在濕滑的路面上發(fā)出刺耳的摩擦聲,卷起扇形的水幕。身后的年輕丈夫死死抱著他,指甲隔著濕透的警服幾乎要嵌進(jìn)他的皮肉里,每一次顛簸都伴隨著一聲壓抑不住的、驚恐的抽氣。
快!再快一點!胡振邦的心在胸腔里擂鼓般狂跳,腰椎的劇痛早已被拋到九霄云外。他腦海里只剩下一個念頭:沖過去!沖到醫(yī)院!他的目光死死盯住前方雨幕中越來越近的、婦幼保健院那熟悉的藍(lán)色標(biāo)志。
“到了!就是前面!右邊!”年輕人帶著狂喜和極度恐懼的哭喊聲從頭盔后傳來,幾乎破了音。
胡振邦猛地一甩車把,摩托車一個近乎漂移的急轉(zhuǎn)彎,車輪在濕滑的地面上甩出一道長長的水線,穩(wěn)穩(wěn)地停在了婦幼保健院急診大廳的雨棚入口處。引擎尚未完全熄火,尖銳的警笛聲仍在空氣中震顫。
“醫(yī)生!醫(yī)生!救命��!我老婆要生了!”年輕人幾乎是滾下摩托車,連滾帶爬地沖向急診大門,聲嘶力竭地哭喊著,頭盔都忘了摘,歪在頭上,樣子狼狽而瘋狂。
胡振邦緊跟著跳下車,腳步甚至有些踉蹌。長時間的緊張駕駛和腰椎的劇痛在停下的瞬間反撲上來。他顧不上這些,幾步?jīng)_過去,一把拉開面包車后門。
一股濃重的血腥味混合著羊水的特殊氣味撲面而來,瞬間沖散了雨水的清冷。狹小的后座空間里,景象觸目驚心。一個年輕女人蜷縮在座椅上,身下墊著的薄毯和衣物早已被暗紅色的血水和羊水浸透,顏色深得發(fā)黑。她的臉白得像紙,嘴唇被自己咬得鮮血淋漓,頭發(fā)被冷汗浸透,濕漉漉地貼在額頭和臉頰。她的身體因劇烈的宮縮而無法控制地痙攣著,每一次抽搐都伴隨著一聲從喉嚨深處擠出的、痛苦到極致的悶哼。她的雙手死死抓住座椅邊緣,指關(guān)節(jié)因為用力而泛出可怕的青白色。最令人揪心的是,在她身下,隱約能看到一點點嬰兒黑亮的頭頂,卻仿佛被什么卡住了,無法順利娩出。
“醫(yī)生!擔(dān)架!”胡振邦只覺得一股寒氣從腳底板直沖天靈蓋,他猛地扭頭,對著急診大廳的方向,用盡全身力氣嘶吼,聲音因為極度的緊張和憤怒而完全變了調(diào),如同受傷的野獸,“快來人!產(chǎn)婦大出血!孩子卡住了!快——!”
這聲凝聚了全部力量和焦灼的吼聲,如同驚雷在急診大廳門口炸響。幾個正在門口整理推車的護(hù)士聞聲猛地抬頭,臉色瞬間變了。一個年長的護(hù)士長反應(yīng)最快,立刻對著里面大喊:“產(chǎn)科急診!擔(dān)架車!快推出來!”同時她已拔腿沖向面包車。
瞬間,整個急診入口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水面,波紋急遽擴(kuò)散開來。雜亂的腳步聲、金屬擔(dān)架車轱轆急促滾過地面的聲音、醫(yī)護(hù)人員短促有力的指令聲……交織成一片緊張的救援樂章。
胡振邦和那個護(hù)士長合力,小心翼翼又極其迅速地將那位已經(jīng)意識模糊、渾身被血水和冷汗浸透的產(chǎn)婦挪到了擔(dān)架車上。年輕丈夫哭喊著妻子的名字,跌跌撞撞地跟在旁邊,手死死抓著擔(dān)架車的邊緣,指甲摳進(jìn)了金屬框里。
“讓開!快!進(jìn)產(chǎn)房!通知手術(shù)室準(zhǔn)備!通知血庫備血!”護(hù)士長推著擔(dān)架車,一邊跑一邊語速極快地命令著旁邊的年輕護(hù)士。擔(dān)架車輪在光滑的地面上發(fā)出急促的摩擦聲,載著生死一線的希望,飛快地消失在急診大廳通往手術(shù)區(qū)的通道深處。
胡振邦站在急診大廳明亮的燈光下,雨水順著他的雨衣下擺,滴滴答答地落在地面光滑的瓷磚上,很快匯成了一小灘渾濁的水漬。冰冷的寒意后知后覺地包裹上來,滲透了濕透的內(nèi)衣,讓他控制不住地打了個寒顫。腰椎的舊傷此刻如同被無數(shù)燒紅的鋼針反復(fù)穿刺,劇痛排山倒海般襲來,疼得他眼前陣陣發(fā)黑,額頭上瞬間沁出一層細(xì)密的冷汗,與未干的雨水混在一起。他下意識地伸手扶住旁邊冰涼的墻壁,指關(guān)節(jié)用力到發(fā)白,才勉強支撐住身體沒有滑倒。
混亂嘈雜的聲響仿佛隔著厚厚的水層傳來。他大口喘著氣,試圖平復(fù)狂跳的心臟和身體的不適,目光卻不由自主地投向那條幽深的、通往手術(shù)區(qū)的走廊。那里面,正進(jìn)行著一場無聲卻驚心動魄的戰(zhàn)爭。
不知過了多久,也許只有幾分鐘,卻漫長得像一個世紀(jì)。那個年輕的丈夫失魂落魄地從走廊深處走了出來,腳步虛浮得像踩在棉花上。他臉色依舊蒼白,但眼神里那種滅頂?shù)慕^望似乎褪去了一些,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劫后余生的茫然和極度的疲憊。他看到了倚墻而立的胡振邦,腳步頓了頓,然后慢慢地、一步一步地挪了過來。
兩人在明亮的燈光下對視。年輕的丈夫嘴唇翕動了幾下,似乎想說什么,卻發(fā)不出任何聲音。最終,他顫抖著手,伸進(jìn)自己同樣濕透、沾滿泥濘的褲袋里,掏出一個癟癟的、磨損嚴(yán)重的舊皮夾。他笨拙地打開皮夾,里面只有幾張皺巴巴的零錢和一張銀行卡。他用沾著泥水和血污的手指,哆嗦著想把里面所有的錢都摳出來,塞給胡振邦。
“警…警官…”他的聲音嘶啞干澀,如同砂紙摩擦,“罰…罰多少…您說…我…我認(rèn)…今天撞了車…還…還闖了那么多紅燈…我…我該罰…”
他說著,眼淚又不受控制地涌了出來,混合著臉上的污跡,流進(jìn)嘴角。他羞愧地低下頭,不敢看胡振邦的眼睛。
胡振邦的目光落在那只遞過來的、沾滿泥污和血漬、微微顫抖的手上。那只手里攥著的,是幾張濕透的、皺巴巴的紙幣和一張薄薄的銀行卡。那點錢,在城市的霓虹里可能只夠吃一頓簡單的晚餐,此刻卻像一個男人掏出的全部尊嚴(yán)和悔恨。
一股極其復(fù)雜的情緒猛地涌上胡振邦的心頭,堵在喉嚨口,又酸又澀。是憤怒嗎?對這場肇事的憤怒?是憐憫嗎?對這個被生活逼到墻角、在恐懼中做出錯誤選擇的年輕丈夫的憐憫?還是……一種更深沉的、同為男人、同為肩負(fù)責(zé)任者的感同身受?
他沉默著,沒有去接那點可憐的錢。然后,他緩緩抬起自己同樣沾著泥水的手,動作異常堅定,卻又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溫和,輕輕地、但不容置疑地按在了年輕丈夫那只攥著錢包的手上。他的掌心粗糙,帶著常年執(zhí)勤留下的硬繭,此刻卻傳遞出一種奇異的暖意。
“收回去�!焙癜畹穆曇舨桓�,甚至有些沙啞,卻異常清晰,在急診大廳略顯嘈雜的背景音中穩(wěn)穩(wěn)落下,帶著一種安撫人心的力量,“現(xiàn)在不是說這個的時候。留著它,給你老婆,給孩子,”他頓了頓,目光越過年輕丈夫的肩膀,再次投向那條幽深的走廊,“買點好的營養(yǎng)品。她們現(xiàn)在,最需要這個�!�
年輕丈夫猛地抬起頭,布滿血絲的眼睛難以置信地睜大了,死死盯著胡振邦。那眼神里,有驚愕,有茫然,最終,被一種洶涌而來的、無法承受的巨大感激和羞愧徹底淹沒。他嘴唇劇烈地哆嗦著,想說什么,喉嚨卻像是被滾燙的硬塊死死堵住。攥著錢包的手無力地垂落下去,肩膀無法控制地劇烈抽動起來,壓抑的嗚咽聲從喉嚨深處艱難地擠出。這一次,不再是絕望的嚎啕,而是劫后余生、百感交集的痛哭。
胡振邦沒有再說話。他只是靜靜地站在那里,如同風(fēng)雨過后沉默的礁石,任由年輕男人的淚水宣泄。冰冷的警服貼在身上,腰椎的疼痛依舊尖銳,但看著眼前這個崩潰哭泣的年輕人,胡振邦的心底,那股最初因肇事逃逸而燃起的熊熊怒火,此刻已悄然熄滅,只剩下一種沉甸甸的、帶著暖意的疲憊。職責(zé)之內(nèi),亦有溫度。他挪開目光,重新投向手術(shù)區(qū)走廊深處那片未知的寂靜。那里面,才是此刻真正牽動他心神的戰(zhàn)場。時間一分一秒地流逝,每一秒都如同拉長的橡皮筋,繃緊在急診大廳明亮的空氣里。年輕丈夫的抽泣漸漸低了下去,變成一種神經(jīng)質(zhì)的、壓抑的哽咽,他靠著冰冷的墻壁滑坐到地上,雙手抱頭,身體蜷縮成一團(tuán),仿佛要把自己從這巨大的壓力中藏起來。胡振邦依舊站著,腰桿挺得筆直,像一尊沉默的雕塑。只有他自己知道,腰椎深處的劇痛如同附骨之疽,每一次呼吸都牽扯著它,額角的冷汗擦了又冒出來。
不知過了多久,也許只有十幾分鐘,卻漫長得如同熬過了整個冬天。手術(shù)區(qū)那道厚重的、隔絕生死的電動門,無聲地滑開了。
一個穿著綠色手術(shù)服、戴著口罩的醫(yī)生率先走了出來。他的眼神掃過空曠的等候區(qū),精準(zhǔn)地落在墻邊的兩人身上。他摘下口罩,臉上帶著顯而易見的疲憊,但嘴角卻松弛地向上揚起,那是一個勝利者的、充滿寬慰的笑容。
“誰是家屬?”醫(yī)生的聲音不大,卻清晰地傳到了胡振邦和年輕丈夫的耳中。
地上的年輕丈夫像是被電流擊中,猛地彈了起來,動作太急,甚至趔趄了一下。他踉蹌著撲到醫(yī)生面前,眼睛死死盯著對方的臉,嘴唇哆嗦著,一個字也說不出來,只有粗重的喘息暴露著他內(nèi)心的驚濤駭浪。
“恭喜!”醫(yī)生臉上的笑容徹底綻開,語氣是塵埃落定后的輕松,“是個男孩!母子平安!”
“母子…平安?”年輕丈夫喃喃地重復(fù)著這四個字,像是聽不懂這世上最美好的語言。他茫然地看看醫(yī)生,又猛地回頭看向胡振邦,眼神里充滿了尋求確認(rèn)的急切。
胡振邦緊繃的肩膀瞬間垮塌下去,一股巨大的暖流猛地沖散了身體里所有的冰冷和疼痛。他長長地、無聲地吐出一口濁氣,一直緊抿著的嘴角,終于難以抑制地向上揚起,扯出一個如釋重負(fù)的、無比真實的笑容。他迎著年輕丈夫詢問的目光,重重地點了點頭。
“哇——哇——哇——”
仿佛是為了印證這喜訊,一陣嘹亮而充滿生命力的嬰兒啼哭聲,穿透了手術(shù)區(qū)走廊的寂靜,清晰地、有力地傳了出來!那聲音如此稚嫩,如此純粹,帶著初臨人世的懵懂和宣告,像一把溫暖的鑰匙,瞬間打開了所有凝固的沉重。
年輕丈夫的身體猛地一震,仿佛被那啼哭注入了生命。他臉上的茫然和恐懼如同冰雪消融,被一種難以置信的巨大狂喜所取代。眼淚再次洶涌而出,這一次,是滾燙的、喜悅的淚水。他猛地轉(zhuǎn)身,不顧一切地就要往手術(shù)區(qū)里面沖。
“哎!等等!”醫(yī)生眼疾手快地攔住了他,“產(chǎn)婦還在縫合觀察,孩子清理包扎后會和媽媽一起送回病房。放心,都很好!你先去辦手續(xù),然后去病房等著吧�!贬t(yī)生拍了拍他的肩膀,語氣溫和。
年輕丈夫這才如夢初醒,胡亂地用袖子抹著眼淚鼻涕,連連點頭:“好!好!謝謝醫(yī)生!謝謝!謝謝!”他語無倫次,轉(zhuǎn)身就想往外跑,去辦那些繁瑣的手續(xù)。跑出兩步,卻又猛地停住,像是想起了什么至關(guān)重要的事情。
他倏地轉(zhuǎn)身,目光灼灼地看向依舊站在原地的胡振邦。那眼神里的感激如同實質(zhì)的火焰,幾乎要將人灼傷。他幾步?jīng)_回胡振邦面前,雙腿一軟,竟又要跪下去。
“警官!恩人!”他聲音哽咽,帶著哭腔。
胡振邦反應(yīng)極快,在他膝蓋彎下去之前,已經(jīng)伸出手臂,穩(wěn)穩(wěn)地托住了他的胳膊肘,將他用力扶了起來。
“行了!別來這套!”胡振邦的聲音恢復(fù)了平日的沉穩(wěn),甚至帶上了一絲不易察覺的嚴(yán)厲,但眼底的笑意卻溫暖而真實,“趕緊去辦手續(xù),守著你老婆孩子去!這才是正經(jīng)事!”
“是!是!”年輕丈夫用力點頭,淚水還在臉上肆意流淌,嘴角卻咧開了一個巨大而憨厚的笑容,那笑容里充滿了新生命帶來的光輝。他不再多說,深深地、充滿敬意地看了胡振邦一眼,轉(zhuǎn)身大步流星地跑向繳費窗口,腳步輕快得像是要飛起來。
胡振邦看著他消失在拐角,一直緊繃著的那口氣才徹底松了下來。腰椎的劇痛和濕衣裹身的冰冷感瞬間加倍地反撲上來。他忍不住悶哼一聲,扶著墻壁的手微微用力,指節(jié)再次泛白。
“胡頭兒!”一個熟悉的聲音帶著急切在身后響起。胡振邦回頭,只見徒弟小陳穿著濕淋淋的警用雨衣,一臉焦急地沖了進(jìn)來,手里還拿著一個文件夾�!澳鷽]事吧?追到了?那肇事車……”
“處理完了�!焙癜顢[擺手,打斷他,聲音帶著明顯的疲憊,“人送進(jìn)醫(yī)院了,母子平安�!�
小陳一愣,顯然沒完全搞清狀況,目光掃過胡振邦蒼白的臉色和扶著腰的動作,擔(dān)憂地問:“您這腰……”
“老毛病,不礙事�!焙癜钌钗豢跉�,試圖挺直腰桿,一陣更劇烈的刺痛讓他眉頭狠狠一皺,“現(xiàn)場那邊怎么樣?被撞的車主呢?”
“哦,對!”小陳連忙打開文件夾,“黑車車主情緒還好,主要是心疼新車,拍了照,也登記了。他說…他說看到那面包車跑得跟瘋了似的,后來聽到警笛聲往醫(yī)院這邊來,猜到可能是有急事,氣也消了大半。等這邊情況穩(wěn)定了,再按程序處理就行�!�
胡振邦點點頭,心頭最后一點顧慮也放下了。他看了一眼墻上滴答作響的時鐘,時間已近正午。
“后續(xù)的事你跟進(jìn)一下,按流程辦。該處理的處理,該教育的教育,但具體情況要寫清楚�!彼淮曇舻统羺s條理清晰,“我…我先回隊里換身衣服,這身濕的,頂不住了�!�
“明白!胡頭兒您快回去歇著!”小陳連忙應(yīng)道,看著胡振邦扶著腰、一步一挪地走向醫(yī)院大門的背影,眼神里充滿了擔(dān)憂和敬佩。
一周后的清晨,天空是洗過般的湛藍(lán),陽光金燦燦地灑滿大地,空氣中彌漫著初夏特有的清新草木氣息,與一周前那場驚心動魄的暴雨恍如隔世。
胡振邦像往常一樣,提前半小時走進(jìn)城西交警中隊的辦公室。他換上筆挺的夏季執(zhí)勤服,對著墻上的警容鏡仔細(xì)整理著肩章和領(lǐng)口。鏡中的男人,眼角的皺紋似乎深了些,但眼神依舊沉穩(wěn)銳利。腰椎經(jīng)過幾天的休養(yǎng)和理療,雖然還是隱隱作痛,但總算可以忍受了。
他泡了一杯濃茶,坐到自己的辦公桌前,打開電腦,準(zhǔn)備開始處理一天的文書工作。目光習(xí)慣性地掃過桌面——筆筒、文件夾、臺歷、一部老舊但擦得锃亮的座機(jī)電話…然后,他的動作頓住了。
在桌角靠近隔板的位置,靜靜地躺著一個牛皮紙文件袋。袋子很新,很平整,沒有任何標(biāo)記。這顯然不是隊里的東西,也不是他放在那里的。
胡振邦疑惑地伸出手,拿起了那個略顯分量的文件袋。解開纏繞的白色棉線,打開袋口。里面沒有文件,只有一卷用紅綢系好的、沉甸甸的織物。
他小心翼翼地將其抽了出來。紅綢滑落,一面鮮紅的錦旗在他手中徐徐展開。
錦旗的質(zhì)地厚實柔軟,大紅的緞面在晨光下流淌著溫暖的光澤。錦旗中央,八個蒼勁有力、金線繡成的大字,熠熠生輝,瞬間攫住了胡振邦的全部視線:
**人民衛(wèi)士
生命通道**
沒有落款,沒有署名。只有這八個沉甸甸的字,在無聲地訴說著一切。
胡振邦的手指,輕輕撫過那凸起的、帶著溫度的絲線紋路。指尖下的觸感堅實而清晰,仿佛能感受到繡制者傾注其中的每一份心意。辦公室里很安靜,只有窗外隱約傳來的城市蘇醒的聲響。他靜靜地站在那里,目光長久地停留在那八個字上。一周前那場暴雨中的冰冷刺骨、輪胎摩擦的尖嘯、刺耳的警笛、絕望的手印、嘹亮的啼哭、年輕丈夫涕淚橫流的臉……所有的畫面和聲音,如同潮水般洶涌回卷,沖擊著他的心房。
一股難以言喻的暖流,從緊握著錦旗的手心,迅速蔓延至四肢百骸。那暖流如此洶涌,甚至?xí)簳r壓過了腰椎深處那熟悉的、陰魂不散的刺痛。它熨帖著疲憊的神經(jīng),沖刷著積壓的沉重。他的嘴角,在無人注視的晨光里,無聲地、緩緩地向上揚起。那笑容很淺,卻像破開冰層的春水,充滿了溫和而堅定的力量。
他珍重地將錦旗重新卷好,用紅綢仔細(xì)系好,放回那個樸素的牛皮紙袋里。然后,他拉開辦公桌最下方、帶鎖的抽屜——那里存放著他從警以來獲得的所有榮譽證書和重要的紀(jì)念物品。他將這個沒有署名的文件袋,輕輕地、鄭重地放在了最上面一層。
抽屜緩緩合上,鎖舌發(fā)出輕微的“咔噠”聲。胡振邦坐直身體,端起桌上那杯溫?zé)岬臐獠�,深深喝了一口。茶味微苦,回甘悠長。窗外的陽光正好,透過玻璃窗,將一片明亮的光斑投射在他深藍(lán)色的警服肩章上,那金色的盾牌和松枝麥穗的徽記,在光線下閃耀著神圣而溫暖的光芒。
他拿起桌上的筆,翻開第一份待處理的文件,目光專注而沉靜。辦公室的門開著,走廊里傳來同事們走動和交談的聲音,平凡而充滿生機(jī)的一天,才剛剛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