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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暴風雪在凌晨兩點驟然發(fā)威,裹挾著千萬柄無形冰刀,呼嘯著撲向喀喇昆侖深處那座孤島般的哨所。哨所墻壁在暴虐的風勢里震顫不止,窗外是濃墨般的混沌,僅存的幾盞燈在昏暗中掙扎著明滅不定,光線在凍得僵硬的空氣中艱難流淌,仿佛隨時會被嚴寒掐滅。

    新兵周銳裹緊軍大衣,仍止不住地打顫。這南方水鄉(xiāng)長大的青年,筋骨里尚缺昆侖山的鐵性,此刻只覺得那寒意如冰冷的蛇,正順著脊骨向上爬行,直抵后腦,連思緒都似要凍僵了。他縮在木桌旁,目光卻無法從墻上那幅巨大的中國地圖上移開,那曲折綿延的國境線,像一道滾燙的烙印,灼燒著他的心神。

    “班長,”周銳的聲音帶著牙齒磕碰的輕響,“這鬼天氣,界碑……能扛得住嗎?”他想起白天巡邏時,那座矗立在風口、沉默而堅毅的石碑。

    班長正仔細擦拭著五六式?jīng)_鋒槍的槍管,動作沉穩(wěn)得如同山巖,頭也不抬:“碑是死的,人是活的。人在,碑就在。”爐子里微弱的火苗映照著他粗糙臉龐上深刻的紋路,如同冰川刻下的印記。他放下槍,拿起桌上那份磨出毛邊的報紙,頭版是南疆前線激戰(zhàn)的照片與醒目標題,那硝煙與吶喊,仿佛穿透紙面,滾燙地落在哨所冰冷的空氣里。

    “砰!”

    一聲悶響突然撞碎風雪的嘶鳴,哨所的門被猛然撞開。一個渾身披掛厚重冰甲的人影跌撞進來,冰殼簌簌碎裂掉落,露出指導員陳默那張因極度寒冷和焦急而扭曲變形的臉。他大口喘著粗氣,白霧急促噴涌,像一匹累垮的戰(zhàn)馬。

    “快!3號界碑……移位了!”他嘶啞地吼出這句話,仿佛用盡了肺里最后一絲灼熱的空氣,身體隨即脫力般滑向地面。

    “移位?!”班長猛地站起,凳子腿在水泥地上刮出刺耳的聲音。周銳的心跳瞬間漏了一拍,寒意陡然被另一種更尖銳的東西取代——那地圖上蜿蜒的國境線,似乎在他眼前猛地扭曲了一下。他下意識地攥緊了拳頭。

    “暴風雪……山體震動,”陳默被班長和另一個戰(zhàn)士架起來,聲音斷斷續(xù)續(xù),帶著冰渣摩擦的質感,“哨兵……用望遠鏡……看到了……碑歪了……朝外!”

    每一個字都像冰坨子砸在地上。

    “集合!全員緊急集合!”

    班長低沉渾厚的吼聲瞬間撕裂了哨所內(nèi)凝滯的空氣,像一顆炸雷在狹小的空間里爆開�;椟S的燈光下,人影驟然晃動起來,桌椅碰撞,裝備帶扣的金屬聲響急促清脆。周銳條件反射般彈起,沖向裝備架,冰冷的槍身入手瞬間,那金屬特有的寒意激得他一個激靈,卻也奇異地壓下了心頭翻涌的驚悸。他飛快地扎緊綁腿,背上沉重的裝具,目光掃過墻上那張地圖——那被描得極粗的國境線,此刻如同一條發(fā)燙的烙鐵,深深燙進他的眼底。

    陳默甩開攙扶,迅速套上厚實的皮大衣和氈靴,抓起桌上的指北針塞進懷里,聲音依舊嘶啞卻帶著不容置疑的決斷:“必須搶在天亮前!風雪太大,直升機上不來!只能靠我們!”

    他抓起桌上那半塊凍得像石頭般堅硬的壓縮餅干,狠狠咬了一口,冰渣在牙齒間咯吱作響。他看了一眼周銳:“新兵蛋子,跟緊我!”

    “是!”

    周銳挺直脊背,大聲應道。那聲音竟蓋過了窗外狂風的咆哮,胸腔里一股灼熱驟然騰起,瞬間融化了四肢百骸的僵硬。地圖上那條線,不再僅僅是墨水勾勒的痕跡,它已化為滾燙的血流,在他年輕的脈搏里奔涌沖撞。

    哨所沉重的鐵門被合力推開,狂風暴雪如同無數(shù)冰鑄的猛獸,瞬間咆哮著撲入,幾乎要將人掀翻。周銳猛一低頭,風雪劈頭蓋臉砸來,冰冷刺骨,視線徹底被一片狂暴的灰白吞噬。他緊咬牙關,頂著風墻,一腳深一腳淺地踏入門外齊膝深的雪淵�?耧L撕扯著他的大衣,發(fā)出獵獵的聲響,像無數(shù)冰冷的鞭子抽打在身上。隊伍在陳默的帶領下,組成一條堅韌的黑線,在咆哮的白色混沌中,向著界碑的方向艱難挺進。

    雪深沒膝,每一步都像在凝固的白色混凝土里掙扎前行�?耧L卷起的雪粒堅硬如鐵砂,瘋狂抽打在臉上、手上,每一次呼吸都帶著冰碴,割得喉嚨生疼。周銳只覺得胸口發(fā)悶,每一次吸氣都像在吞咽冰冷的刀片。他努力瞪大雙眼,卻只能勉強分辨前方班長模糊的背影,那背影在風雪中微微晃動,卻始終堅定地向前移動,成為他唯一的坐標。

    突然,腳下一空!

    “啊——!”

    短促的驚呼被風雪瞬間吞沒。周銳只覺得身體猛地向下墜去,冰冷刺骨的雪水瞬間灌滿了氈靴,直刺骨髓。他本能地揮舞手臂,卻抓不到任何支撐。

    千鈞一發(fā)之際,一只粗糲有力的大手猛地拽住了他的后衣領!巨大的力量幾乎勒得他窒息,硬生生將他從雪坑里拔了出來。

    “看著點!跟著我的腳印走!”

    陳默的聲音在風雪的間隙傳來,嚴厲得近乎咆哮,隨即又塞給他一截冰冷的繩子,“綁腰上!抓緊了!”

    周銳狼狽地咳嗽著,冰冷的雪水順著脖子往下流,激得他渾身劇顫。他手忙腳亂地將繩子綁在腰間,另一端系在陳默的武裝帶上。繩子繃緊的瞬間,一股踏實感從腰際傳來,仿佛被系在了昆侖山的脊梁上。他抹了一把臉上的雪水,視線模糊地看向前方那個在風雪中奮力開路的背影。那背影并不高大,卻像一塊穩(wěn)穩(wěn)釘在風暴中的界碑。那一刻,周銳才真正明白了“跟著腳印走”的分量——那不是簡單的跟隨,是在生死邊緣,對方向與生命的托付。

    隊伍在死亡的白色帷幕中掙扎前行。不知過了多久,一個戰(zhàn)士突然指著前方,聲音因激動而變調:“看!是碑!”

    周銳猛地抬頭,透過被雪糊住的睫毛縫隙望去。風雪似乎短暫地歇了口氣,前方不遠處,那座花崗巖界碑終于顯露出來。它斜斜地插在雪地里,像一個被巨力推搡而趔趄的巨人,原本莊重的碑體顯露出一種刺眼的歪斜,那象征著國界的尖頂,竟指向了異國方向!

    “操!”

    班長低吼一聲,一拳狠狠砸在身旁的雪堆上,激起一片雪霧。所有戰(zhàn)士的眼都紅了,那歪斜的尖頂,如同鋼針扎進瞳孔,刺痛直達心底。周銳感到一股從未有過的滾燙熱血直沖頭頂,幾乎要沖破天靈蓋,剛才還如影隨形的刺骨嚴寒,竟被這瞬間升騰的怒火灼燒得無影無蹤。

    “動手!把它給我正過來!”

    陳默的聲音斬釘截鐵,在風雪中炸開。他第一個撲到界碑前,甩掉手套,赤手抓住冰冷刺骨的碑體。

    “一!二!三——嘿喲!”

    十來個漢子,喉嚨里迸發(fā)出低沉而原始的號子,如同受傷雄獅的怒吼。他們的身體繃緊成一張張拉滿的弓,肩背死死抵住那重逾千斤的花崗巖,腳下深深陷入雪中,積雪被巨大的力量擠壓得吱嘎作響。周銳用盡全身力氣,肩膀死死頂住那冰冷堅硬的花崗巖,雙腳在雪地里蹬出深深的溝壑。冰冷的巖石紋絲不動,寒氣卻如毒蛇般透過棉衣,直鉆骨髓。

    一次,兩次……每一次發(fā)力,都伴隨著肌肉撕裂般的劇痛和徒勞無功的沉重。界碑像生了根一樣,固執(zhí)地歪斜著。

    “不行!碑腳凍死了!得把下面的冰挖開!”

    一個老兵喘著粗氣喊道,胡茬上掛滿了冰溜子。

    “拿鏟子!”

    陳默吼道,聲音嘶啞得如同破鑼。

    幾把軍用折疊鏟迅速傳遞過來。戰(zhàn)士們立刻圍著碑基,跪在冰冷的雪地上,瘋狂地挖掘起來。鏟刃撞擊著堅硬的凍土和冰層,發(fā)出沉悶刺耳的“鏗鏗”聲,每一次揮鏟都震得手臂發(fā)麻。周銳咬著牙,不顧虎口被震裂的疼痛,機械地重復著下鏟、撬起、拋開的動作。凍土堅硬如鐵,冰層厚實如磐石,每一鏟下去,都只留下一個淺白的印痕。汗水從他額頭滲出,瞬間又在眉毛上凝成白霜。

    風雪沒有絲毫減弱,反而更加狂暴。氣溫在持續(xù)驟降,周銳感覺手中的鏟柄越來越滑,越來越沉,每一次揮動都牽扯著全身的肌肉發(fā)出酸痛的呻吟。他呼出的白氣瞬間在睫毛上結成了細密的冰珠,模糊了視線。手指早已麻木,每一次握緊鏟柄,都像握住一塊燒紅的烙鐵,鉆心的刺痛直沖腦門。

    “快!再加把勁!”

    陳默的聲音在風雪的咆哮中時斷時續(xù),他自己也跪在碑基旁,雙手扒拉著被鏟松的凍土,指甲縫里滲出了暗紅的血絲,瞬間又被凍成了紫黑色。

    “轟隆——!”

    一聲沉悶的巨響毫無征兆地從頭頂傳來,如同沉睡巨獸的咆哮,蓋過了狂風的嘶鳴。大地隨之劇烈震顫!

    “雪崩!快撤!”

    陳默臉色驟變,嘶聲裂肺地大吼,那聲音里帶著從未有過的驚駭。

    晚了!

    就在戰(zhàn)士們下意識抬頭望向聲音來源的瞬間,一股裹挾著萬鈞之力的白色洪流,如同決堤的天河,從他們側上方陡峭的山坡轟然傾瀉而下!巨大的雪浪排山倒海般沖來,瞬間吞沒了幾個外圍的戰(zhàn)士!

    “抓住繩子!抓住界碑!”

    陳默的聲音被雪崩的轟鳴徹底淹沒。

    周銳只覺一股無法抗拒的巨力狠狠撞在腰側,整個人瞬間被拋起,眼前一片天旋地轉的白。冰冷的雪塊瘋狂地灌進他的口鼻,窒息感瞬間攫住了他�;靵y中,他唯一能做的就是死死攥緊腰間的繩索,仿佛那是連接這個世界的最后一絲微光。

    狂暴的沖擊力將他狠狠摜在一塊凸起的巖石上,劇痛讓他幾乎昏厥。雪流持續(xù)沖擊著,將他死死壓住。不知過了多久,那毀天滅地的轟鳴才漸漸遠去,只剩下風雪的嗚咽和周銳自己粗重如風箱般的喘息。

    他艱難地從厚厚的積雪中掙扎著抬起頭,吐出嘴里的雪沫,視線模糊地掃視著周圍。劫后余生的幾個戰(zhàn)士,正狼狽不堪地從雪堆里爬出來,臉上帶著驚魂未定的茫然和劫后余生的痛楚。界碑,那座他們拼死守護的花崗巖巨物,竟然被這恐怖的雪崩硬生生向下推移了十幾米!它斜插在更陡峭的坡地上,碑體歪斜得更加觸目驚心,更令人心焦的是,它正處在一個巨大雪坡的邊緣,下方就是深不見底的冰谷!而那條將他們連接在一起的救命繩索,在雪崩的巨力撕扯下,竟從中崩斷!

    “老張!小劉!”

    班長嘶啞地呼喊著,聲音在空曠的雪坡上顯得無比凄厲。沒有回應。只有風雪更兇猛地刮過,卷起地上的浮雪,像在嗚咽。

    周銳的目光死死盯著那座搖搖欲墜的界碑,又望向下方那深不可測、如同巨獸之口的幽暗冰谷,一股冰冷的絕望感瞬間攫住了心臟。界碑移位,戰(zhàn)友被埋,繩索崩斷……雪崩的余威似乎仍在耳畔轟鳴,每一次心跳都沉重地敲打著冰冷的絕望。他撐著麻木的膝蓋,搖搖晃晃站起來,目光投向那片埋葬了戰(zhàn)友的雪堆,又轉向下方深不見底的冰谷,最后定格在坡地邊緣那座傾斜得幾乎要墜落的界碑上。那沉重的花崗巖,此刻在眾人眼中,如同懸在國門之上的千鈞巨石。

    “指導員!”

    一個帶著哭腔的聲音響起,“老張他們……”

    陳默的臉繃得像一塊生鐵,胡茬上的冰珠簌簌掉落。他猛地抹了一把臉,那動作帶著一股狠勁,仿佛要將所有軟弱和遲疑都抹去。

    “活要見人,死……”他頓了一下,那短暫的停頓里,壓抑著巨大的悲愴和更巨大的決絕,“……也要把碑立起來!”

    每一個字都像從牙縫里迸出來的冰渣,“我們的背后,是祖國!界碑倒了,國門就開了!明白嗎?!”

    他布滿血絲的眼睛,像燒紅的烙鐵,狠狠掃過每一張蒼白而年輕的臉。那目光里,沒有商量,只有不容置疑的命令和沉甸甸的托付。

    “明白!”

    殘存的戰(zhàn)士們挺直了腰桿,嘶吼著回應。那吼聲在空曠的雪坡上回蕩,壓過了風雪的嗚咽。周銳胸中那幾乎被凍僵的熱血,再次被這吼聲點燃,滾燙地奔涌起來。

    新的繩索被迅速連接、加固。戰(zhàn)士們用冰鎬在凍得如同鋼鐵般堅硬的地面上鑿出錨點,將繩索死死固定。陳默將繩索另一端牢牢系在自己腰間,又將另一端系在界碑上。

    “我先下!你們穩(wěn)��!”

    陳默檢查完繩結,毫不猶豫地轉身,面向那陡峭的雪坡和下方令人心悸的幽谷。

    “指導員!讓我去!”

    周銳猛地一步踏前,聲音因激動而發(fā)顫,“我年輕,動作快!”

    陳默回頭,深深看了他一眼。那眼神極其復雜,有審視,有欣慰,最終沉淀為一種近乎托付的凝重。他用力拍了拍周銳凍得硬邦邦的肩膀,沒有說話,只是解下腰間一個沉甸甸的皮囊塞進周銳懷里——那是半壺烈酒,冰冷的金屬壺身貼著手心,卻奇異地傳來一絲微弱的暖意。

    “好小子!拿著,暖身子!”

    他低吼一聲,隨即轉向其他戰(zhàn)士,“聽好了!周銳下去!你們幾個,就是釘在地上的樁子!死也要給我釘��!明白嗎?”

    “明白!”

    吼聲震落了巖壁上的積雪。

    周銳將冰冷的酒壺緊緊捂在胸口,深吸一口氣,那空氣像無數(shù)冰針扎進肺里。他檢查了一遍系在腰間的繩索,又緊了緊手套,毅然轉身,面向那陡峭得令人眩暈的雪坡邊緣。他小心翼翼地探出身體,雙腳蹬在近乎垂直的冰壁上,將全身的重量交付給那根繃緊的繩索。冰壁光滑如鏡,覆蓋著薄薄一層松雪,幾乎無處著力。他只能用冰鎬的尖端,一下下艱難地鑿進冰層,尋找微小的支點,身體如同懸崖上的壁虎,一寸寸地向下挪動。每一次冰鎬鑿擊,都伴隨著冰屑飛濺和繩索令人牙酸的吱呀聲。寒風如同冰冷的剃刀,從四面八方切割著他裸露在外的皮膚。每一次呼吸都帶著冰碴,胸口像壓著巨石。他低頭看了一眼腳下深不見底的幽暗冰谷,那黑暗仿佛有吸力,讓他一陣眩暈。他死死咬住下唇,強迫自己抬起頭,目光只鎖定頭頂上方那座在風雪中若隱若現(xiàn)的界碑輪廓。

    時間在極寒與高度緊張中失去了意義。每一寸移動都耗費著巨大的體力。手臂越來越沉,每一次揮動冰鎬都感覺肌肉在撕裂。手指早已凍得失去知覺,只能靠本能死死抓住鎬柄。終于,他滑到了界碑旁。界碑斜插在冰壁的凹陷處,巨大的碑體上覆蓋著厚厚的冰雪。他嘗試用冰鎬清理碑基周圍的冰雪和碎石,但空間極其狹窄,稍一用力,身體就會失去平衡,繩索劇烈晃蕩。

    “周銳!穩(wěn)��!”

    上面?zhèn)鱽戆嚅L嘶啞的吼聲,繩索立刻被上方的人死死拽緊。

    周銳將身體緊緊貼在冰冷的碑體上,努力騰出雙手,用冰鎬尖端一點點地撬,用手指拼命摳挖碑基下凍結的硬土和碎石。每一次發(fā)力,都感覺那沉重的花崗巖在微微晃動,仿佛隨時會掙脫束縛,帶著他一起墜入深淵。汗水浸透的內(nèi)衣緊貼在背上,迅速變得冰涼刺骨。他掏出陳默給的酒壺,擰開蓋子,狠狠灌了一口。辛辣的液體如同一條火線,瞬間從喉嚨燒到胃里,一股微弱的熱力艱難地蔓延開來,暫時壓下了那幾乎要凍結四肢百骸的嚴寒。

    “好了!套住了!”

    不知過了多久,周銳終于將一根粗壯的繩索繞過碑頂?shù)募饨�,在另一側打了個死結,向上方發(fā)出信號。他疲憊地靠在冰冷的碑體上,大口喘息著,白色的霧氣在眼前翻騰。

    “拉——!”

    陳默的吼聲穿透風雪。

    上方傳來整齊而低沉的號子聲,繩索瞬間繃緊如弓弦!界碑在巨大的力量下發(fā)出沉悶的呻吟,緩緩地、極其艱難地開始向上移動。周銳在下方奮力用肩膀頂住碑體,雙腳死死蹬著冰壁,用盡全身力氣向上助推。每一次發(fā)力,都伴隨著骨骼不堪重負的咯吱聲和繩索摩擦冰壁的刺耳銳響。碑體在冰壁上摩擦、滑動,一點點地向上挪動。

    突然!

    “咔嚓!”

    一聲令人心悸的脆響!

    周銳腳下那塊看似堅實的冰巖猛地碎裂!他身體驟然失去支撐,向下急墜!

    “啊——!”

    驚呼脫口而出!

    千鈞一發(fā)!上方傳來數(shù)聲驚駭?shù)呐穑】嚲o的繩索猛地向上一頓!周銳下墜的身體被腰間的繩索死死拽住,懸在了半空!心臟狂跳得幾乎要撞碎胸膛,他驚魂未定地抬頭望去,只見界碑在失去下方支撐后猛地一頓,斜斜地向下滑墜了一小段距離,巨大的碑體邊緣,距離他懸空的頭頂僅有幾寸之遙!冰冷的巖石幾乎擦著他的頭皮!

    “周銳!抓緊!別動!”

    上面?zhèn)鱽戆嚅L變了調的嘶喊,繩索再次被拼命拉緊。

    周銳死死抓住繩索,身體懸在冰冷的深淵之上,像一片無依的落葉。他低頭看了一眼腳下那吞噬一切的黑暗,又抬頭望向那座懸在頭頂、隨時可能將他砸落的巨大界碑,一股冰冷的戰(zhàn)栗瞬間傳遍全身。他閉上眼睛,狠狠咬了一下自己的舌尖,劇痛和血腥味讓他混亂的頭腦瞬間清醒。不能慌!他強迫自己冷靜下來,雙腳在光滑的冰壁上徒勞地蹬踏著,尋找新的支點。

    就在這時,他眼角余光瞥見斜上方不遠處,有一道狹窄的冰裂縫!

    “班長!左上方!有裂縫!”

    周銳用盡力氣大喊,聲音在空曠的冰谷里回蕩。

    上方立刻傳來回應,繩索開始小心翼翼地橫向移動。周銳借著拉力,像鐘擺一樣,艱難地將身體蕩向那道裂縫。冰鎬的尖端終于夠到了裂縫邊緣!他拼盡全力,將冰鎬狠狠砸進冰縫深處!有了!一個穩(wěn)固的支點!他雙腳用力蹬住冰壁,終于穩(wěn)住了懸空的身體,重新獲得了立足之地!

    “繼續(xù)拉——!”

    周銳喘息著,嘶聲喊道,汗水混雜著融化的雪水,順著下巴滴落,瞬間凍成冰珠。

    界碑在眾人拼盡全力的拉拽和周銳在下方奮不顧身的助推下,終于,一點一點,沉重而緩慢地,重新回到了它原本應在的高地!

    當界碑的基座最終穩(wěn)穩(wěn)地落在它被移動前的位置時,上方爆發(fā)出一陣嘶啞而狂喜的歡呼!那歡呼聲在風雪中顯得如此微弱,卻又如此震撼人心。周銳仰頭望去,看到界碑那象征著國界的尖頂,重新筆直地指向蒼穹,穩(wěn)穩(wěn)矗立在昆侖之巔!一股難以言喻的滾燙洪流瞬間沖垮了所有的疲憊和恐懼,他咧開凍得僵硬的嘴角,無聲地笑了。

    “周銳!固定好!我們拉你上來!”

    陳默的聲音帶著前所未有的激動。

    周銳迅速檢查了碑體,確保其穩(wěn)固,然后開始清理身上的繩索,準備配合上拉。就在這時,一陣令人心悸的“嘎吱”聲,細微卻清晰地穿透風雪的呼嘯,傳入他的耳中!

    他猛地抬頭!瞳孔驟然收縮!

    頭頂上方,一塊巨大的、如同房屋般的懸冰川,在持續(xù)的暴風雪侵蝕和下方拉拽繩索的震動下,終于不堪重負!猙獰的裂縫瞬間布滿了冰體!

    “冰要塌了!上面快閃開——!”

    周銳用盡全身力氣,撕心裂肺地朝著上方狂吼!他看到了陳默、班長他們驚愕抬頭的臉,看到了那塊遮天蔽日的死亡陰影正朝著他們和剛剛歸位的界碑轟然砸落!

    沒有任何猶豫!

    就在那聲裂帛般的巨響炸開、巨大冰體開始傾瀉的瞬間,周銳做出了一個讓上方所有人目眥欲裂的動作——他非但沒有向上攀爬躲避,反而猛地撲向那座剛剛歸位的界碑!

    他用盡生命中最后的力量,將自己整個身體,像一顆出膛的炮彈,狠狠撞向界碑!巨大的沖擊力讓沉重的碑體也為之微微一晃,借著這股反作用力,他滾到了界碑背向冰崩的那一側,同時用盡最后的力氣,死死抱住冰冷的碑基,將身體蜷縮成最小的目標,用自己的脊背,迎向那鋪天蓋地砸落的萬載寒冰!

    “轟隆隆隆——!�。 �

    天崩地裂!世界被震耳欲聾的崩塌聲徹底淹沒!

    刺骨的嚴寒如同億萬根鋼針,瞬間刺穿了周銳所有的意識和抵抗。在意識沉入無邊黑暗前的最后一瞬,他仿佛聽到了無數(shù)戰(zhàn)友的驚呼,那聲音遙遠而模糊,如同隔著一個世界。他緊緊貼著冰冷的碑體,仿佛能感受到那花崗巖深處傳來的、大地心臟的微弱搏動。冰冷的巖石緊貼著他的臉頰,卻奇異地傳來一絲微弱而恒定的暖意。黑暗溫柔而徹底地吞噬了他。

    ……

    當周銳的意識在刺骨的冰冷中艱難地掙扎出一絲縫隙時,他首先感受到的,是深入骨髓、無處不在的劇痛。仿佛每一根骨頭都被凍裂,每一寸肌肉都被碾碎。他費盡全力,才勉強撐開沉重的眼皮。

    眼前的一切,模糊而晃動,如同隔著一層厚厚的、結滿冰花的毛玻璃。暴風雪不知何時已經(jīng)停歇,死寂籠罩著整個世界。慘白的月光穿透稀薄的云層,吝嗇地灑落下來,將眼前的一切染上一種冰冷的、非人間的青灰色。

    他看到了界碑。

    那座他們用命奪回來的花崗巖巨碑,完好無損地矗立著,筆直地指向被寒風擦拭得格外清冽的夜空。月光落在碑頂,那象征著國界的尖角反射著幽冷的微光,神圣而不可侵犯。

    然后,他看到了人。

    在界碑的四周,在剛剛經(jīng)歷冰崩、一片狼藉的雪坡上,凝固著一座座人形的冰雕。

    班長半跪在界碑旁,身體微微前傾,雙臂張開,像一尊展開羽翼的守護神祇,他的頭顱低垂,鋼盔上覆蓋著厚厚的冰雪,卻依然保持著守護的姿態(tài)。他的一只手,還緊緊攥著半截崩斷的繩索。

    陳默就在離他不遠處。指導員背靠著另一塊凸起的巖石,身體坐得筆直,仿佛只是在小憩。他的軍帽帽檐上掛滿了長長的冰棱,像凝固的淚。他的一只手按在腰間,那里本該別著指北針,另一只手則平伸向前方,食指倔強地指向界碑的方向,那姿態(tài),凝固成一個永恒的指令——前進!守護!他的臉上似乎還殘留著一絲未盡的焦慮,眉頭緊鎖,嘴唇微微張開,仿佛在無聲地吶喊,呼喚著界碑的歸位與戰(zhàn)士的集結。月光落在他滿是冰霜的睫毛上,如同凝結的星光。

    更遠些,幾個戰(zhàn)士相互依靠著,像一組沉默的群雕。一個戰(zhàn)士懷里緊緊抱著通訊電臺,天線直指蒼穹,盡管它早已在極寒中失靈。另一個戰(zhàn)士手中還握著半截被冰崩砸斷的冰鎬,斷口鋒利如刃。還有一個戰(zhàn)士,身體蜷縮著,雙臂卻緊緊環(huán)抱著界碑的基座,仿佛要將自己最后的體溫融入那冰冷的巖石。

    風雪在他們身上覆蓋了厚厚的、堅硬的冰殼,月光流淌過這些冰鑄的輪廓,反射出幽冷而圣潔的光芒。他們的姿勢各異,卻無一例外地朝著界碑的中心。這里沒有驚天動地的吶喊,沒有硝煙彌漫的戰(zhàn)場,只有一片被絕對零度封存的、令人窒息的死寂。

    周銳的目光緩緩移動,最終凝固在陳默那只指向界碑的手上。他掙扎著,用盡全身殘存的力氣,一寸寸地挪動自己凍得幾乎失去知覺的身體。每一次微小的移動,都牽扯著碎裂般的劇痛。他喘息著,口鼻呼出的白氣瞬間凝成霜花。他爬過冰冷的雪地,爬過戰(zhàn)友凝固的身軀旁,終于,顫抖的手指,觸碰到了陳默那只伸出的、早已凍得如同巖石般堅硬冰冷的手。

    指尖相觸的剎那,一股難以言喻的悲愴與力量,如同冰層下奔涌的暗河,猛烈地沖擊著他的心臟。他抬起頭,目光越過陳默凝固的指尖,望向那座在月光下巍然矗立的花崗巖界碑。它沉默著,像一位歷經(jīng)滄桑的巨人,見證著腳下這群用生命和血肉將它重新釘在國境線上的士兵。

    周銳的嘴唇無聲地翕動著,凍僵的喉嚨發(fā)不出任何聲音。他緩緩地,極其艱難地,在陳默身邊的雪地上,支撐起自己同樣布滿冰霜的身體。他挺直了幾乎被凍碎的脊梁,像一株在暴風雪后倔強挺立的小樹,面向界碑,面向東方——祖國心臟的方向。他緩緩抬起自己凍得青紫、同樣覆蓋著冰甲的右手,五指并攏,指尖努力抵住被冰霜凍結的太陽穴。

    一個標準的、無聲的軍禮。

    月光無聲地流淌,將這一大一小、一凝固一顫栗的兩個軍禮身影,連同那座沉默的界碑,還有周圍那一座座冰鑄的豐碑,一同鐫刻在這片被鮮血和生命守護的高原凍土之上。

    風雪早已停息,世界陷入一片死寂的純白。東方的天際,透出第一縷極其微弱的、魚肚白的熹光。這光吝嗇地涂抹在冰封的群山頂端,為那些沉默的、覆蓋著厚厚冰甲的身軀勾勒出模糊而堅硬的輪廓。

    界碑巍然矗立,花崗巖的碑體在微光中泛著冷硬的青灰色光澤。碑頂上,象征國界的尖角,筆直地刺破尚未完全褪去的寒夜,指向那正艱難孕育著光明的蒼穹。月光與晨光奇異地交融,流淌過碑身,也流淌過環(huán)繞在它四周的、那些凝固的身影。冰殼在光線下折射出細碎的、冰冷的虹彩,如同戰(zhàn)士靈魂散發(fā)的微光。

    周銳依舊保持著那個凝固軍禮的姿態(tài)。他的身體早已被嚴寒徹底封凍,僵硬得如同周圍的巖石。臉上覆蓋著一層薄薄的、晶瑩的冰膜,使得他年輕的面容呈現(xiàn)出一種奇異的透明感。冰膜之下,嘴角似乎凝固著一絲極淡、極淡的弧度。那并非通常意義上的微笑,更像是一種心愿得償?shù)�、近乎解脫的安然。尤其引人注目的是他左頰上那個小小的、天生的酒窩,此刻被冰層完美地封存、放大,如同一個被時間凍結的、盛滿了所有未竟誓言與無悔青春的透明印記。

    凜冽的寒風,昆侖山永不疲倦的呼吸,卷起細微的雪塵,掠過界碑的尖頂,掠過冰雕戰(zhàn)士們的肩頭,掠過周銳臉頰上那個被冰封的酒窩,發(fā)出低沉的、永恒的嗚咽。

    那嗚咽,是高原的悲歌,是風雪的祭文,更是這片被熱血浸透、被生命托起的山河,在每一個日出時分,向著蒼穹發(fā)出的、無聲而莊嚴的宣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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