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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凱倫,別總纏著你哥哥�!�

    母親的聲音像把冰錐,精準(zhǔn)地楔入我和凱倫之間。凱倫正踮著腳,努力想把剛畫好的、涂滿凌亂紅藍(lán)線條的“全家�!辟N到我臥室的門上,那稚嫩的手指上還沾著未干的蠟筆痕跡。母親的手卻像一道不容置疑的閘門,橫亙在凱倫小小的身體和我之間,那精心修剪過的指甲反射著吊燈冰冷的光,幾乎要觸到凱倫柔軟的臉頰。

    凱倫的小手僵在半空,蠟筆畫的邊角微微顫抖。她仰起臉,那雙酷似母親的、過于早熟的大眼睛里,瞬間蒙上了一層茫然的水汽。母親俯視著她,眼神里沒有熟悉的溫度,只有一種審視物件般、令人心底發(fā)涼的冷靜�!叭ゾ毲�,”母親的聲音沒有起伏,卻帶著不容抗拒的重量,“貝多芬的《月光》,第三章。你的強(qiáng)弱處理,還遠(yuǎn)不夠‘純粹’�!�

    凱倫扁了扁嘴,那層水汽迅速凝結(jié),眼看就要滾落。她飛快地瞥了我一眼,那目光里有委屈,有依賴,也有一種我不愿深究的、孩子氣的控訴。最終,她低下頭,默默抱起那張色彩刺眼的“全家�!�,像只受驚的小動物,貼著冰冷的墻壁,挪出了我的房間�?帐幨幍拈T口,只留下母親身上那股昂貴卻冷冽的香水味,固執(zhí)地彌漫在空氣里,壓得人喘不過氣。

    晚餐時間。

    長條餐桌鋪著漿洗得僵硬發(fā)亮的白桌布,像停尸房的裹尸布。水晶吊燈的光線過分刺眼,照亮了銀餐具冰冷的反光,也照亮了每個人臉上精心維持的平靜假象�?諝饫镲h蕩著烤小羊肋排的油膩香氣和母親那揮之不去的冷冽香水味,混合成一種令人作嘔的甜腥。

    父親切下一塊帶著血絲的肉,刀叉碰在骨瓷盤上,發(fā)出短促尖銳的刮擦聲。他清了清嗓子,那聲音在過分安靜的餐廳里顯得突兀而沉重,仿佛一個蹩腳的演員在登臺前最后的準(zhǔn)備。

    “今天的家庭會議,”父親開口,目光掃過桌面,刻意地避開了我,最終落在母親臉上,帶著一種尋求支持的征詢。母親嘴角向上提了提,回給他一個幾乎難以察覺的、鼓勵般的弧度。“我們決定,”父親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宣告神諭般的莊嚴(yán),目光也終于轉(zhuǎn)向了凱倫,那眼神里燃燒著一種令人心悸的狂熱,“凱倫,等你十六歲生日那天,將成為我的新娘�!�

    “哐當(dāng)!”

    我手邊的水杯猛地一晃,半杯冰水潑灑出來,迅速在僵硬的桌布上洇開一片深色的、不規(guī)則的污漬,像一塊丑陋的淤傷。冰冷的液體順著桌沿滴落,砸在我腳邊的地板上,聲音清晰得刺耳。

    餐桌瞬間凝固。母親切肉的動作停下了,刀尖懸在半空,一絲血水順著刀刃緩緩滑落。父親臉上的狂熱僵住了,他皺起眉,帶著被打斷的不悅和一絲不易察覺的慌亂看向我。凱倫,那個風(fēng)暴的中心,她只是低著頭,長長的睫毛在蒼白的臉頰上投下濃密的陰影,小小的肩膀似乎縮得更緊了,雙手緊緊攥著餐巾的邊緣,指節(jié)用力到發(fā)白。她面前的盤子干干凈凈,食物一口未動,像個早已知道劇本、等待謝幕的玩偶。

    只有刀叉偶爾碰觸盤子的輕響,像垂死病人的心跳。父親的目光帶著責(zé)難釘在我臉上:“馬克?”他尾音上挑,是質(zhì)問,也是警告。

    喉嚨里堵著石塊,又冷又硬。我盯著桌布上那片迅速擴(kuò)散的水漬,它像一張扭曲的臉,無聲地尖叫著。胃里一陣翻江倒海,晚餐精心烹制的食物氣味此刻如同腐爛的淤泥。我猛地推開椅子,椅腿在光潔的地板上刮出刺耳的噪音,打破了那令人窒息的死寂。

    “我飽了�!甭曇舾蓾孟裆凹埬Σ�。

    我沒看任何人,不敢看父親眼中可能燃燒的怒火,不敢看母親臉上可能浮現(xiàn)的冰冷滿意,更不敢看凱倫——那張蒼白的、被命運提前釘在祭壇上的小臉。轉(zhuǎn)身離開餐廳,后背能清晰地感受到三道目光的灼燒:父親的怒意,母親的審視,還有……凱倫那無聲的、沉重的依賴?抑或是別的什么?我不敢分辨。腳步虛浮,像踩在棉花上,逃離那片散發(fā)著“純血”腐臭的泥沼。

    走廊的陰影冰冷地包裹上來,帶著一種虛假的安全感。我靠在冰冷的墻紙上,急促地喘息,試圖壓下胃里翻涌的惡心和胸口那股撕裂般的窒息感。餐廳里傳來父親刻意壓低卻依舊清晰的訓(xùn)斥聲,對象是凱倫,內(nèi)容模糊不清,但那種掌控一切的語調(diào)像毒蛇的信子,舔舐著我的耳膜。

    “純血統(tǒng)……”母親那帶著奇異滿足感的聲音碎片般飄出來,“…高貴…”

    我閉上眼,指甲深深掐進(jìn)掌心,直到尖銳的疼痛取代了那種滅頂?shù)难灐蛄�。真的夠了。這棟華麗墳?zāi)估锏拿恳豢诳諝�,都帶著腐爛的甜味。

    我的房間在二樓走廊盡頭,像一個刻意被遺忘的角落。厚重的窗簾隔絕了外面世界的天光,也隔絕了樓下那令人作嘔的“高貴”氣息。只有電腦屏幕幽幽地亮著,像黑暗中唯一一只冷靜的眼睛。

    我反鎖了門,后背抵著冰涼的門板,仿佛這樣才能隔絕外面那個扭曲的世界。心臟在胸腔里沉重地撞擊著肋骨,一下,又一下。指尖帶著不易察覺的顫抖,探入書桌最底層的抽屜深處。那里沒有書,只有一堆雜亂的舊數(shù)據(jù)線。摸索著,直到指尖觸到一個冰冷的、硬塑料的小方塊。

    一個微型錄音筆。金屬外殼在昏暗中泛著微弱、冷靜的光。

    我把它拿出來,冰涼的觸感奇異地讓混亂的思緒沉淀了一瞬。指尖在光滑的側(cè)面上移動,熟練地找到那個幾乎看不見的開關(guān)。輕輕一撥。屏幕亮起,顯示出一個極小的紅點,穩(wěn)定地閃爍著,像一顆凝固的血珠,又像黑暗中無聲燃燒的憤怒火種。

    我盯著那一點紅光,它微弱卻堅定,映在我放大的瞳孔里�?諝饫锼坪踹殘留著樓下餐廳那令人窒息的味道——烤羊排的油膩、冷香水的甜腥、還有那股無形的、名為“純血”的腐爛氣息。錄音筆的紅點,像一枚投入死水潭的石子,激起的漣漪無聲地擴(kuò)散開去。

    “馬克?”

    門外傳來凱倫的聲音,很輕,帶著試探,像只迷路的小貓在抓撓門板。那聲音瞬間穿透了門板的阻隔,刺入我緊繃的神經(jīng)。我像被燙到一樣,猛地將錄音筆塞進(jìn)睡衣寬大的口袋深處,金屬外殼貼著皮膚,一片冰涼。

    我深吸一口氣,壓下喉頭的滯澀,盡量讓聲音聽起來平穩(wěn),甚至帶著一絲刻意的疏離:“什么事,凱倫?”我站在原地沒動,沒有開門的意思�?诖锏挠参镯阎业拇笸龋屈c微弱的紅光似乎能透過布料,灼燒著我的意識。

    門外沉默了幾秒。我能想象她站在昏暗的走廊里,小小的身影被壁燈拉得很長,低著頭,手指可能正絞著睡衣的衣角。

    “我……”她的聲音更低了些,帶著一種濕漉漉的委屈,“我想畫畫。哥哥,你能……能幫我削鉛筆嗎?”她的請求小心翼翼,帶著一種不合時宜的、孩子氣的依賴。這依賴像一根細(xì)針,精準(zhǔn)地扎進(jìn)心臟最酸軟的地方。削鉛筆?在父親剛剛宣布她將成為他新娘的夜晚?荒謬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淹沒了我。

    “太晚了,凱倫�!蔽业穆曇舾砂桶偷模癖簧凹埬ミ^,“明天吧�!蔽覠o法開門。我害怕看見她那雙眼睛,害怕自己在那雙眼睛里看到任何一絲不該屬于她的、被強(qiáng)行催熟的“理解”或“順從”,更害怕自己控制不住想要摧毀一切的沖動。口袋里的錄音筆,像一塊沉重的烙鐵,提醒著我此刻唯一能做的、也必須去做的事。

    門外又靜默了更長的時間。然后,傳來極其細(xì)微的、拖鞋摩擦地毯的聲音,慢慢地、拖沓著遠(yuǎn)去了。那聲音微弱得幾乎聽不見,卻沉重地碾過寂靜的空氣,每一步都踏在我緊繃的神經(jīng)上,留下清晰的凹痕。直到聲音徹底消失在走廊盡頭,我才緩緩?fù)鲁鲆豢诒锪嗽S久的濁氣,后背的冷汗早已浸透了薄薄的睡衣。房間里只剩下電腦風(fēng)扇低沉的嗡鳴,還有口袋里,那點固執(zhí)閃爍著的、冰冷的紅光。

    日子像裹著糖衣的毒藥,在一種令人窒息的“平靜”中緩慢爬行。母親的笑容越發(fā)完美,如同博物館櫥窗里精心打光的蠟像,嘴角上揚的弧度像是用尺子量過。她開始熱衷于帶著凱倫頻繁出入高級定制沙龍,那些華美卻帶著冰冷質(zhì)感的布料裹在凱倫尚未發(fā)育完全的身體上,總顯得異常怪異。凱倫像個精致的提線木偶,任由母親擺布,試穿一件又一件綴滿蕾絲和水晶的“嫁衣”。她沉默著,只有在母親轉(zhuǎn)身的瞬間,那雙過于早熟的眼睛會飛快地抬起,目光越過璀璨的水晶吊燈和琳瑯滿目的衣架,精準(zhǔn)地落在我身上。那目光不再是單純的依賴,里面混雜了太多東西——一種無聲的、沉重的詢問?一絲被強(qiáng)行催熟的麻木?甚至是一點……難以言喻的幽怨?每一次被她這樣的目光捕捉到,都像被冰冷的針尖猝不及防地刺中,口袋里的錄音筆也隨之變得滾燙沉重。

    父親則沉浸在一種亢奮的、準(zhǔn)新郎般的狀態(tài)里。晚餐的話題常常被他引向婚禮的細(xì)節(jié),他對賓客名單、場地布置、甚至蜜月地點的設(shè)想滔滔不絕。每一次提及凱倫的名字,都帶著一種令人作嘔的親昵和占有欲。他的眼神肆無忌憚地在凱倫身上流連,仿佛在欣賞一件即將到手的、完美的收藏品。

    “純血結(jié)合,馬克,”一次晚餐,父親啜飲著昂貴的紅酒,臉頰泛著興奮的紅光,目光卻像禿鷲般銳利地攫住我,“這是最古老、最高貴的傳統(tǒng)。稀釋的血脈只會帶來軟弱和混亂�!彼蝿又械纳罴t色液體,那顏色濃稠得像凝固的血,“看看外面的世界,種族混雜,道德淪喪!只有像我們這樣,維持血脈的純凈,才能保有真正的力量和精神的高貴。”他的聲音帶著一種傳道者般的狂熱,“凱倫,”他轉(zhuǎn)向她,語氣瞬間變得甜膩,“你將是這高貴血脈延續(xù)的完美容器�!�

    凱倫正小口吃著盤子里被母親切割得異常精致的蔬菜沙拉。聽到父親的話,她握著叉子的手猛地一顫,金屬叉齒刮過骨瓷盤,發(fā)出一聲刺耳到令人牙酸的銳響。那聲音像一把生銹的鋸子,瞬間鋸斷了父親慷慨激昂的演說。

    餐廳里死寂一片。母親切牛排的動作停滯了,刀尖懸在粉紅色的肉塊上方,一滴暗紅的汁水緩緩滲出,滴落在雪白的桌布上,迅速暈開一小片污漬。父親臉上的亢奮凝固了,像一張驟然撕裂的面具,露出下面被冒犯的慍怒。他緊盯著凱倫,眼神陰沉得能滴出水來。

    凱倫的頭垂得更低了,幾乎要埋進(jìn)盤子里。我能看到她細(xì)瘦的肩膀在微微發(fā)抖,握著叉子的指關(guān)節(jié)用力到泛出青白色,像在抵抗某種無形的巨大壓力。她盤子里的蔬菜沙拉,被剛才那失控的一顫攪得亂七八糟,綠色的菜葉和紅色的圣女果混在一起,一片狼藉。

    “對不起…”凱倫的聲音細(xì)若蚊蚋,帶著濃重的鼻音,破碎地從她埋著的頭下逸出。那聲音輕飄飄的,卻像重錘砸在緊繃的空氣上。

    父親重重地哼了一聲,那聲音充滿了不悅和警告。他不再看她,轉(zhuǎn)而拿起餐巾,用力擦拭著嘴角,仿佛要擦掉某種不潔的東西。母親依舊沉默著,只是拿起水杯,姿態(tài)優(yōu)雅地啜飲了一小口,眼神像冰冷的玻璃珠,掃過凱倫瑟瑟發(fā)抖的肩膀,又瞥了我一眼,那目光里沒有任何溫度,只有一種洞悉一切、卻又事不關(guān)己的漠然。

    口袋里的錄音筆,忠實地記錄下那聲刺耳的刮擦,記錄下父親關(guān)于“高貴容器”的宣言,記錄下凱倫那聲破碎的“對不起”,也記錄下這令人窒息的、彌漫著血腥味的沉默。每一次按下停止鍵,指尖都?xì)埩糁饘俚谋洌潜漤樦郝樱瑑鼋Y(jié)了胸腔里最后一點溫度。

    凱倫十六歲生日前一周。

    晚餐的氣氛比以往更加粘稠凝重,像一鍋即將煮沸的瀝青。空氣里彌漫著烤鵝油膩的香氣和父親身上濃烈的古龍水味道,混合著母親那標(biāo)志性的冷冽香水,形成一種令人眩暈的甜膩漩渦。父親顯然喝了不少,眼神渾濁而亢奮,像兩簇在沼澤里燃燒的鬼火。他不斷重復(fù)著婚禮的細(xì)節(jié),聲音洪亮而含混,唾沫星子偶爾濺到雪白的桌布上。

    母親保持著得體的沉默,只是偶爾用刀叉優(yōu)雅地切割著食物,動作精準(zhǔn)得如同手術(shù)。她的目光,卻像無形的探針,在我和凱倫之間來回逡巡,帶著一種令人毛骨悚然的審視。凱倫坐在我對面,穿著母親為她挑選的、一件綴滿蕾絲的象牙色“生日禮服”。那華貴的布料襯得她的小臉愈發(fā)蒼白透明,像個易碎的瓷娃娃。她幾乎沒動面前的食物,只是低著頭,機(jī)械地用叉子撥弄著盤子里的豌豆,一顆,又一顆,綠色的圓點在白瓷盤里無助地滾動。

    口袋里的錄音筆像一塊燒紅的炭,緊緊貼著我大腿的皮膚。我努力維持著表面的平靜,叉起一塊烤土豆送進(jìn)嘴里,味同嚼蠟。必須記錄。每一次這樣的“家庭會議”,都是鐵證鏈條上不可或缺的一環(huán)。

    “馬克,”父親突然轉(zhuǎn)向我,聲音帶著酒后的粗嘎和一種刻意的親密,打破了沉悶,“等你妹妹婚禮那天,你可得打起精神!”他咧開嘴笑著,露出被紅酒染色的牙齒,眼神渾濁地掃過凱倫,“你這個做哥哥的,要好好…送她‘出嫁’!”他刻意加重了“出嫁”兩個字,尾音拖得很長,帶著赤裸裸的暗示和一種令人作嘔的得意。

    一股冰冷的憤怒瞬間沖上頭頂,血液在耳膜里轟鳴。我握緊了手中的餐刀,金屬的冰涼觸感勉強(qiáng)拉回一絲理智。刀鋒在吊燈下反射著寒光。

    就在這時,凱倫猛地抬起頭。她的動作太突然,撞到了面前的玻璃水杯。杯子晃了一下,發(fā)出清脆的撞擊聲,幾滴水灑了出來。她的臉色慘白如紙,嘴唇卻異常鮮紅,微微顫抖著。她看向我,那雙酷似母親的大眼睛里,此刻沒有淚水,沒有委屈,只有一種近乎絕望的、燃燒的祈求。那目光像兩道熾熱的探照燈,穿透油膩的空氣,直直刺入我的眼底。她的嘴唇無聲地翕動著,沒有聲音,但我清晰地讀懂了那個詞:

    “哥哥…”

    那無聲的呼喊像一根引線,瞬間點燃了我胸腔里積壓的所有黑暗�?诖锏匿浺艄P似乎也感應(yīng)到了這無聲的爆炸,在我指尖下微微震動。

    “父親,”我的聲音響起,出乎意料地平穩(wěn),甚至帶著一絲刻意的冷靜,像冰層下涌動的暗流。這突如其來的稱呼讓父親臉上的得意僵了一下,渾濁的眼神閃過一絲困惑。母親切肉的動作也停頓了半秒,刀尖懸在空中。

    “送凱倫‘出嫁’之前,”我迎著他困惑的目光,一字一句,清晰而緩慢,像在宣讀判決,“我想先請教您一個問題。”我刻意停頓了一下,感受著口袋中錄音筆那微弱的、持續(xù)的震動,像一顆等待引爆的炸彈的心臟。“關(guān)于‘純血統(tǒng)’,”我繼續(xù),目光掃過凱倫慘白的臉,最后釘回父親臉上,“您一直說它高貴。那么,當(dāng)這‘高貴’的血脈,”我微微前傾,聲音壓得更低,卻帶著一種逼人的力量,“在同一個身體里,孕育出下一代時…您有沒有想過,那孩子,”我頓了頓,目光銳利如刀,“它該叫您什么?”

    餐廳的空氣瞬間凝固了。

    時間仿佛被凍結(jié)在巨大的水晶吊燈下�?均Z的油膩香氣、古龍水的濃烈、冷香水的甜腥,所有的味道都消失了,只剩下一種真空般的死寂。父親臉上的得意和酒后的紅暈像被瞬間抽干,血色褪盡,只剩下一種死人般的灰白。他張著嘴,渾濁的眼珠瞪得幾乎要脫出眼眶,死死地盯著我,仿佛第一次真正看清我的模樣。那眼神里充滿了難以置信的驚愕和被冒犯的、野獸般的暴怒,還有一絲……被猝不及防地剝光了偽裝的、深不見底的恐懼。

    母親手中的銀質(zhì)餐刀“當(dāng)啷”一聲掉在精致的骨瓷盤子上,發(fā)出一聲刺破死寂的脆響。那聲音像信號槍。她猛地轉(zhuǎn)頭看向我,不再是那種玻璃珠般的漠然,而是充滿了極度的震驚和一種被徹底激怒的冰冷殺意。她的嘴唇抿成一條慘白的細(xì)線,胸口劇烈地起伏著,昂貴的絲綢禮服下,能看見緊繃的弧度。

    凱倫發(fā)出一聲短促的、幾乎窒息的抽氣。她猛地用手捂住了嘴,眼睛瞪得大大的,里面不再是絕望的祈求,而是純粹的、孩童般的驚恐,仿佛看到了最可怖的怪物。她小小的身體在寬大的餐椅里劇烈地顫抖起來,像寒風(fēng)中一片即將凋零的葉子。

    “你……”父親終于從喉嚨深處擠出聲音,嘶啞、破碎,帶著濃重的血腥氣。他猛地站起身,沉重的橡木餐椅被他巨大的力量帶倒,轟然砸在光潔的地板上,發(fā)出震耳欲聾的巨響。他龐大的身軀因暴怒而微微搖晃,手指顫抖地指著我,臉色由灰白轉(zhuǎn)為駭人的豬肝色,“你這個…下賤的…雜種!你在說什么?!”

    他的咆哮如同受傷野獸的嘶吼,震得水晶吊燈都在嗡嗡作響。唾沫星子噴濺而出。

    我依舊坐著,后背挺直,像一尊冰冷的石像�?诖�,錄音筆的指示燈透過薄薄的布料,閃爍著微弱卻穩(wěn)定的紅光,忠實地捕捉著這頭野獸瀕死前狂怒的每一個音節(jié)。臉上沒有表情,只有眼底深處,一片燃燒殆盡后的、冰冷的灰燼。風(fēng)暴的中心,此刻只剩下一種詭異的平靜。我看著他因暴怒而扭曲變形的臉,看著母親眼中那淬毒的冰寒,看著凱倫篩糠般的顫抖。夠了。證據(jù)已經(jīng)足夠。

    “我在說,”我的聲音不高,卻奇異地穿透了父親的咆哮,清晰地回蕩在死寂的空間里,像一把冰冷的解剖刀,精準(zhǔn)地切開膿瘡,“這個建立在亂倫和謊言上的‘高貴’之家,從根子上就爛透了。”我緩緩站起身,動作帶著一種近乎儀式感的緩慢。目光掃過他們每一張因震驚、憤怒、恐懼而扭曲的臉�!澳銈円詾榘恋摹冄y(tǒng)’?”我扯了扯嘴角,露出一個毫無溫度、近乎殘忍的冷笑,“不過是近親繁殖必然的詛咒——瘋狂、畸形、還有…徹底的毀滅�!�

    父親臉上的暴怒瞬間被一種更深沉的、被戳中要害的驚懼取代。他像被無形的重拳擊中,龐大的身軀晃了一下,下意識地后退了半步,撞在身后的餐柜上,上面的水晶酒杯一陣叮當(dāng)作響。

    母親眼中的冰寒碎裂了,第一次露出一種近乎茫然的、被徹底顛覆的恐慌。她保養(yǎng)得宜的手緊緊抓住桌沿,指節(jié)同樣泛白。

    凱倫的抽泣變成了壓抑不住的、斷斷續(xù)續(xù)的嗚咽,小小的身體蜷縮在椅子里,仿佛要縮進(jìn)那華麗的布料中消失。

    我從睡衣口袋里掏出那個小小的、冰涼的金屬方塊——錄音筆。它在吊燈下泛著冷靜、無機(jī)質(zhì)的光芒。我把它輕輕放在鋪著“裹尸布”般白桌布的餐桌上,發(fā)出一聲輕微的“嗒”聲。那聲音微不足道,卻像一顆投入死水潭的巨石。

    “這里面,”我的聲音平靜得可怕,目光落在那個小小的設(shè)備上,又緩緩抬起,掃過他們,“記錄了每一次‘家庭會議’。每一次關(guān)于‘血脈’、‘新娘’、‘純凈’的宣言。每一個字,都是你們親手寫下的罪狀�!蔽翌D了頓,看著父親灰敗的臉色和母親瞬間收縮的瞳孔,一字一句地宣告,“明天,它會出現(xiàn)在警察局,出現(xiàn)在所有媒體面前。你們的‘高貴’,你們的‘純凈’,”我加重了語氣,帶著刻骨的諷刺,“將和這棟腐爛的房子一起,暴露在陽光之下,徹底…風(fēng)化�!�

    死寂。比剛才更深的死寂。

    空氣仿佛被抽干了,沉重得如同鉛塊,壓在每個人的胸口。父親死死盯著桌上那個小小的金屬塊,仿佛那是顆即將引爆的炸彈。他的胸膛劇烈起伏,粗重的喘息聲在寂靜中異常清晰�;覕〉哪樕希┡�、驚懼、難以置信交替閃現(xiàn),最終凝固成一種徹底的、失魂落魄的茫然。他像被抽掉了脊梁骨,高大的身軀佝僂下去,扶著餐柜的手微微發(fā)抖。

    母親的反應(yīng)截然不同。最初的震驚和恐慌像潮水般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令人毛骨悚然的平靜。她緩緩地、極其緩慢地收回了抓著桌沿的手,動作優(yōu)雅得如同在整理裙擺。她的目光不再看我,也不再看那個錄音筆,而是越過我們所有人,投向餐廳窗外那片濃得化不開的、屬于自家花園的沉沉夜色。嘴角,竟然極其細(xì)微地、向上彎了一下。那不是笑,更像一種……解脫?抑或是某種瘋狂終于找到出口的扭曲快意?

    凱倫的嗚咽聲不知何時停止了。她依舊蜷縮在椅子里,小小的臉埋在臂彎中,只露出一點凌亂的金發(fā)。肩膀不再顫抖,呈現(xiàn)出一種僵硬的、徹底的靜止。仿佛靈魂已經(jīng)抽離,只留下一具空殼。

    時間在令人窒息的沉默中粘稠地流淌。每一秒都像一個世紀(jì)那么漫長。

    突然,母親動了。

    她站起身,動作依舊帶著那種刻入骨髓的優(yōu)雅,甚至整理了一下并沒有褶皺的裙擺。她沒有看任何人,沒有看如遭雷擊的父親,沒有看桌上那個決定命運的錄音筆,也沒有看蜷縮的凱倫。她的目光依舊投向那片深沉的黑暗,像被某種無形的力量牽引著。她步履平穩(wěn),高跟鞋踩在光潔的地板上,發(fā)出清晰而單調(diào)的“咔噠、咔噠”聲,一步步走向餐廳角落那個裝飾著繁復(fù)洛可可花紋的壁爐。

    壁爐上方,懸掛著一幅巨大的家族油畫。畫中,年輕的父親意氣風(fēng)發(fā),母親依偎在他身邊,笑容溫婉,年幼的我站在他們身前,背景是這棟房子的花園,陽光明媚得不真實。那是被精心粉飾的、虛假的“永恒”。

    母親在壁爐前停下。她沒有看那幅畫。她彎下腰,動作從容不迫,從壁爐旁那個同樣雕工精美的黃銅工具架上,拿起了一盒裝飾用的長柄火柴�;鸩窈惺巧罴t色的,在她蒼白的手中異常醒目。

    她抽出一根火柴。

    “嚓——”

    劃燃的聲音在死寂中尖銳得刺耳。一簇小小的、跳躍的橘黃色火焰在她指尖亮起,映亮了她半邊臉。火光下,她的表情平靜得近乎詭異,眼神空洞地注視著那簇微弱的火苗,仿佛在凝視著某種宿命的終點。嘴角那抹細(xì)微的弧度,在明滅的火光中顯得更加清晰,也更加…瘋狂。

    父親似乎終于從石化狀態(tài)中驚醒,他發(fā)出一聲困獸般的、嘶啞的低吼:“伊麗莎白!你…你要干什么?!”他踉蹌著想沖過去,卻被腳下倒地的椅子絆了一下,狼狽地跌靠在餐柜上,震得那些水晶杯又是一陣脆響。

    母親仿佛沒有聽見。她緩緩地、極其緩慢地彎下腰,像一個虔誠的信徒在進(jìn)行最后的儀式。那根燃燒著的火柴,被她輕輕丟進(jìn)了壁爐里。

    壁爐里沒有柴火,只有一層厚厚的、干燥的、用作裝飾的金色松針和幾根涂了清漆的假原木。

    “噗——”

    橘黃色的火苗猛地舔舐上去,如同饑餓的毒蛇遇到了久違的獵物。干燥的松針?biāo)查g爆燃,發(fā)出低沉的、貪婪的吞噬聲!明亮的火焰驟然騰起,帶著駭人的熱浪,貪婪地向上攀爬,瞬間吞噬了那些假原木,發(fā)出噼啪的爆裂聲!火光猛地照亮了整個昏暗的餐廳角落,將母親的身影投射在墻上,巨大、搖曳、扭曲如鬼魅。壁爐上方那幅巨大的家族油畫,畫框的邊緣最先被跳躍的火舌貪婪地舔舐到,發(fā)出細(xì)微的、令人牙酸的“滋滋”聲。

    “不——!”父親發(fā)出絕望的咆哮,掙扎著想要撲過去。

    母親卻在這時猛地轉(zhuǎn)過身。

    火光在她身后狂舞,將她整個人映照得如同地獄歸來的復(fù)仇女神。她的臉龐在明暗跳躍的光影中顯得異常清晰,也異常陌生。那雙空洞的眼睛里,此刻燃燒著一種比壁爐烈焰更加熾熱、更加純粹的瘋狂光芒。她的視線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牢牢地鎖定了我。嘴角那抹弧度驟然放大,咧開成一個真正的、極端扭曲的、令人毛骨悚然的笑容。

    “馬克,”她的聲音響起,不再是平日的冰冷刻板,而是一種高亢的、帶著奇異顫音的、近乎歌唱般的調(diào)子,穿透了火焰的噼啪聲和父親的嘶吼,“你看!”

    她展開雙臂,寬大的絲綢袖口在熱浪中翻飛,像一對即將燃燒的翅膀。她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癲狂的、令人血液凍結(jié)的狂喜,尖利地刺破一切喧囂:

    “我們終于要…永遠(yuǎn)純凈了!��!”

    火焰如同被她的宣言注入了狂暴的生命力,轟然一聲巨響,猛地沖出了壁爐的束縛!一條貪婪的火龍,帶著駭人的熱浪和濃煙,瞬間吞噬了旁邊厚重的天鵝絨窗簾!昂貴的布料發(fā)出凄厲的“嘶啦”聲,化為沖天的烈焰,火舌狂亂地舔舐著天花板華麗的石膏浮雕!濃煙滾滾,帶著刺鼻的焦糊味,瞬間彌漫開來,遮蔽了吊燈的光芒,整個餐廳陷入一片跳動著死亡陰影的紅與黑!

    “伊麗莎白!你這個瘋婆子��!”父親目眥欲裂,被濃煙嗆得劇烈咳嗽,他像一頭徹底失去理智的野獸,不再試圖救火,而是帶著同歸于盡的瘋狂,咆哮著撲向了站在烈焰前的母親!

    “砰!”

    一聲沉重的悶響。兩人扭打在一起,瞬間被翻騰的濃煙和狂舞的火舌吞噬!只傳來父親歇斯底里的詛咒和母親那持續(xù)不斷的、高亢到非人的尖笑聲,那笑聲在火焰的咆哮中扭曲、變形,如同地獄深處傳來的喪鐘!

    “哥哥…!”

    一聲微弱到幾乎被火焰吞噬的呼喚猛地刺入我的耳膜。是凱倫!她在濃煙和火光中掙扎著,試圖從那張巨大的餐椅里爬出來,小臉被濃煙熏得烏黑,那雙過大的眼睛里只剩下純粹的、極致的恐懼,像受驚的幼鹿。

    本能壓倒了一切!我猛地?fù)淞诉^去,撞開被熱浪掀翻的椅子,濃煙嗆得我睜不開眼,肺部火燒火燎!我抓住凱倫細(xì)瘦冰冷的手臂,用力將她從椅子里拽出來!

    “走!”我嘶吼著,聲音被濃煙割裂,幾乎發(fā)不出聲。我緊緊抓住她的手,那小手冰涼而顫抖,像抓住一根隨時會斷裂的稻草。濃煙如同厚重的、滾燙的帷幕,遮蔽了所有方向。火焰在四周咆哮、跳躍,貪婪地吞噬著所能觸及的一切——昂貴的波斯地毯、橡木護(hù)墻板、絲絨沙發(fā)……天花板上的水晶吊燈在高溫中發(fā)出痛苦的呻吟,最終“嘩啦”一聲巨響,帶著無數(shù)璀璨的碎片砸落在地,燃起一片新的火海!

    熱浪像無形的巨錘,狠狠砸在身上,每一次呼吸都像在吞咽燃燒的炭火!我只能憑著記憶,拖著凱倫,跌跌撞撞地朝著記憶中餐廳通往門廳的拱門方向沖去!腳下是滾燙的地板和燃燒的碎片!

    突然!

    “轟隆——!”

    一聲震耳欲聾的巨響從我們頭頂炸開!餐廳巨大的、裝飾著繁復(fù)石膏線的天花板,在烈焰長時間的灼燒下,終于不堪重負(fù)!一大塊燃燒著、帶著猙獰鋼筋骨架的沉重天花板,如同地獄崩塌的巨口,裹挾著毀滅性的力量,朝著我們當(dāng)頭砸下!

    視野瞬間被刺眼的火焰和翻滾的濃煙充斥!致命的灼熱氣息撲面而來!

    千鈞一發(fā)!

    身體比思維更快!我猛地將身邊那個小小的、顫抖的身體用盡全身力氣狠狠向前一推!力量之大,讓凱倫像個輕飄飄的布娃娃一樣,尖叫著撲向前方門廳相對開闊的地帶!

    幾乎是同時!

    “哥哥——�。�!”

    凱倫凄厲到破音的尖叫在我身后撕裂了火焰的咆哮!

    一股無法形容的、毀滅性的巨力混合著足以融化鋼鐵的熾熱,猛地砸在我的后背上!劇痛瞬間吞噬了所有意識!骨頭碎裂的聲音清晰得可怕,仿佛就在自己的顱內(nèi)炸響!眼前的一切——狂舞的火焰、翻滾的濃煙、凱倫那張在火光中扭曲的、布滿極致驚恐和絕望的小臉——瞬間被一片純粹、冰冷、無邊無際的黑暗徹底吞噬。

    最后殘留的感覺,是身體被無法抗拒的重量壓垮,迅速沉入一片燃燒的地獄,還有凱倫那撕心裂肺、持續(xù)不斷的尖叫聲,像一把生銹的鋸子,在徹底墜入黑暗前的瞬間,反復(fù)鋸割著靈魂的碎片。

    ……

    意識像沉在漆黑冰海深處的碎片,緩慢、艱難地向上漂浮。冰冷刺骨的海水包裹著每一寸知覺,沉重得令人窒息。一點微弱的光感穿透眼皮,伴隨著一種無處不在的、尖銳的、深入骨髓的劇痛。那痛感從后背輻射開來,牽扯著每一根神經(jīng),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像在拉動胸腔里斷裂的鋸齒。

    我試圖睜開眼,眼皮卻重若千鈞。

    “哥哥…”

    一個極其微弱、帶著濃重哭腔和無法抑制顫抖的聲音,像一根細(xì)若游絲的線,穿透了沉重的黑暗和尖銳的疼痛,輕輕拉扯著我的意識。

    是凱倫。

    這認(rèn)知像一道微弱卻清晰的電流,擊穿了麻木。我凝聚起全身殘存的力量,對抗著那要將我重新拖入深淵的劇痛和黑暗。眼瞼顫抖著,終于掀開了一條縫隙。

    刺眼的光線瞬間涌入,帶著灼燒感。視野模糊,劇烈晃動,仿佛隔著一層晃動的水波。濃重刺鼻的消毒水氣味霸道地鉆入鼻腔,蓋過了身體深處殘留的煙熏火燎的味道。

    晃動漸漸平息。模糊的視野開始聚焦。

    首先映入眼簾的,是凱倫的臉。

    她趴在我的床邊,離得很近。那張曾經(jīng)精致得如同瓷娃娃的小臉,此刻沾滿了黑色的煙灰和干涸的淚痕,縱橫交錯,像一張破碎的地圖。額角有一塊明顯的擦傷,邊緣紅腫。她那雙酷似母親的大眼睛,此刻紅腫得像桃子,眼白布滿血絲,正一眨不眨地盯著我,里面盛滿了劫后余生的、巨大的驚恐和一種幾乎要將她壓垮的悲傷。金色的頭發(fā)凌亂地粘在汗?jié)竦念~角和臉頰上,失去了所有光澤。

    看到我睜開眼,她的瞳孔猛地一縮,更多的淚水瞬間決堤,洶涌地沖出眼眶,沖刷著臉上的污跡,留下兩道清晰的痕跡。她的小手緊緊抓住我放在床邊、纏滿繃帶的手,冰冷而顫抖,指甲深深掐進(jìn)我手背的皮膚里,帶來一陣細(xì)微的刺痛。

    “哥哥…哥哥你醒了…”她的聲音破碎不堪,被劇烈的哽咽切割得斷斷續(xù)續(xù),“你…你嚇?biāo)牢伊恕乙詾椤乙詾椤焙竺娴脑挶桓鼪坝康目奁蜎],她小小的肩膀劇烈地聳動著,壓抑的哭聲在安靜的病房里顯得格外揪心。

    “凱倫…”我試著開口,聲音卻沙啞得像砂紙摩擦,喉嚨火燒火燎,只勉強(qiáng)擠出她的名字。

    “別說話!哥哥你別說話!”她慌亂地?fù)u頭,淚水飛濺,小手更加用力地攥緊我的手指,仿佛一松開我就會消失,“醫(yī)生!醫(yī)生!”她猛地扭頭朝著門口方向,用盡力氣嘶喊起來,聲音帶著極度的恐懼和求助的尖銳。

    病房門被推開,穿著白大褂的醫(yī)生和護(hù)士快步走了進(jìn)來。醫(yī)生面容嚴(yán)肅,快速檢查著我的瞳孔和床邊的監(jiān)護(hù)儀器。護(hù)士輕聲安撫著幾乎失控的凱倫。

    “病人醒了,生命體征暫時穩(wěn)定,但傷勢非常嚴(yán)重,需要絕對靜養(yǎng)�!贬t(yī)生檢查完,對護(hù)士低聲交代,然后轉(zhuǎn)向我,語氣專業(yè)而冷靜,“馬克先生,你醒了。感覺怎么樣?后背劇痛是正常的,你有大面積燒傷和多處骨折,尤其是脊柱…情況很復(fù)雜�!彼麤]有繼續(xù)說下去,但眼神里的凝重說明了一切�!艾F(xiàn)在你需要休息,盡量少說話�!�

    凱倫依舊緊緊抓著我的手,仿佛那是她唯一的浮木。她的目光在醫(yī)生和我之間慌亂地游移,充滿了無助和恐懼。

    “他們…”我艱難地再次開口,每一個音節(jié)都牽扯著胸腔的劇痛,喉嚨里彌漫著血腥味,“父親…母親…”

    凱倫的身體猛地一僵。她抓著我手的手指驟然收緊,指甲幾乎要嵌進(jìn)我的皮肉里。她臉上的悲傷瞬間被一種更深的、混合著恐懼和茫然無措的情緒取代。她飛快地看了一眼醫(yī)生和護(hù)士,又迅速低下頭,盯著雪白的床單,小小的身體開始無法控制地顫抖起來,比之前更加劇烈。

    醫(yī)生和護(hù)士交換了一個復(fù)雜的眼神。醫(yī)生輕輕嘆了口氣,那嘆息里包含了太多沉重的東西。他示意護(hù)士暫時帶凱倫出去安撫一下。

    “凱倫小姐,我們先讓哥哥休息一下,好嗎?”護(hù)士溫柔但不容置疑地扶起凱倫的肩膀。

    凱倫像是被燙到一樣,猛地甩開護(hù)士的手,撲回床邊,死死抓住我的手臂,驚恐地?fù)u頭:“不!我不走!我要陪著哥哥!”她的聲音帶著哭腔的嘶啞。

    “凱倫,”我忍著劇痛,盡量讓聲音聽起來平穩(wěn)一些,“聽話。我就在這里,不會有事�!蔽铱粗@恐的眼睛,試圖傳遞一絲力量,“我…需要知道。”

    凱倫咬著下唇,直到滲出血絲。她看看我,又看看醫(yī)生,最終,在護(hù)士耐心的半攙扶下,一步三回頭,極其不情愿地被帶出了病房。門輕輕關(guān)上的瞬間,她那雙充滿無助和恐懼的大眼睛,深深地烙印在我的視網(wǎng)膜上。

    病房里只剩下我和醫(yī)生。消毒水的味道似乎更濃了。窗外的陽光透過百葉窗,在墻壁上投下冰冷的條紋。

    醫(yī)生走到床邊,拉過一把椅子坐下。他沉默了幾秒,似乎在斟酌詞句。病房里只剩下監(jiān)護(hù)儀器規(guī)律的、冰冷的“嘀嗒”聲。

    “馬克先生,”他開口,聲音低沉而清晰,“關(guān)于你的父母…”他停頓了一下,直視著我的眼睛,“消防員在清理火場主臥區(qū)域時…發(fā)現(xiàn)了他們�!�

    他深吸一口氣,每一個字都像沉重的鉛塊落下:

    “遺體…是緊緊纏繞在一起的。初步判斷,是在大火中…無法逃脫,最終…”他沒有說出那個詞,但意思已經(jīng)足夠清晰。他微微搖頭,語氣帶著一種職業(yè)性的沉重和一絲不易察覺的嘆息,“發(fā)現(xiàn)時,已經(jīng)…碳化了。身份是通過DNA和現(xiàn)場殘留的一些…個人物品確認(rèn)的�!�

    碳化。

    這個詞像一塊燒紅的烙鐵,猛地燙在我的意識上。那些扭曲的、在烈焰前糾纏撕打的身影,父親絕望的咆哮,母親那癲狂的尖笑和“永遠(yuǎn)純凈”的宣告…最終,凝固成兩具緊緊纏繞的、焦黑的殘骸。

    胃里一陣翻江倒海,喉嚨涌上濃重的血腥和鐵銹味。我閉上眼,眼前不是黑暗,而是跳動的、吞噬一切的猩紅火焰,還有火焰中那兩具緊緊擁抱的焦骨。所謂的“高貴”,所謂的“純凈”,最終化為飛灰,只剩下最原始、最丑陋的毀滅形態(tài)。

    “凱倫…”我再次開口,聲音更加沙啞,帶著自己都未曾察覺的顫抖,“她怎么樣?除了…外傷?”

    醫(yī)生理解地點點頭:“凱倫小姐只有一些輕微擦傷和吸入性嗆傷,身體上沒有大礙。只是…”他微微皺眉,流露出明顯的擔(dān)憂,“精神上的沖擊非常大。她被發(fā)現(xiàn)時,是在門廳靠近大門的位置,似乎是被爆炸的氣浪推出來的。她一直處于極度驚恐的狀態(tài),不讓人靠近,只反復(fù)念叨著要找你。直到確認(rèn)你被救出送醫(yī),她才稍微…安靜一點。但心理創(chuàng)傷…需要很長時間的專業(yè)疏導(dǎo)�!彼酒鹕�,“你現(xiàn)在的任務(wù)是休息。警方稍后會來做筆錄,但會等你情況更穩(wěn)定些。別想太多。”

    醫(yī)生離開了。病房里只剩下儀器單調(diào)的“嘀嗒”聲,還有窗外偶爾傳來的、屬于正常世界的模糊車流聲。

    純血統(tǒng)。

    這三個字在我腦海中盤旋,帶著濃重的血腥和焦糊味。母親扭曲的笑容,父親渾濁眼中的狂熱,壁爐前那簇點燃?xì)绲幕鹈�,還有最后那兩具纏繞的焦骨……這一切,就是他們窮盡一生維護(hù)的“高貴”終點?用瘋狂點燃瘋狂,最終在烈焰中化為永恒的、扭曲的“純凈”?

    一股冰冷的、帶著濃重鐵銹味的液體猛地涌上喉嚨。我劇烈地嗆咳起來,每一次咳嗽都像有無數(shù)燒紅的鋼針在后背和胸腔里攪動。護(hù)士沖了進(jìn)來,手忙腳亂地處理。

    當(dāng)嗆咳終于平息,我筋疲力盡地躺回枕上,意識在劇痛的邊緣浮沉。病房的門被輕輕推開一條縫。

    是凱倫。

    她沒有進(jìn)來,只是扒著門框,探出半個小腦袋。臉上胡亂擦過,但淚痕和煙灰的污跡依舊明顯,額角的擦傷在燈光下泛著紅。那雙紅腫的大眼睛怯生生地望著我,里面盛滿了小心翼翼的試探和無邊的依賴,像一只在暴風(fēng)雨后終于找到巢穴、卻又害怕巢穴已毀的雛鳥。

    我看著她,看著這個從那個扭曲泥潭中幸存下來的、唯一的“純血”遺孤。那眼神,純凈得讓人心痛,卻也沉重得讓人窒息。母親最后那句癲狂的“永遠(yuǎn)純凈了”,如同詛咒,在死寂的病房里無聲回蕩。

    窗外的陽光,蒼白而冰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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