露餡
對著徐少衡,姜彤總是不知道該怎么跟他說好。
古語曾講,物以類聚,人以群分。
姜彤與人相處便這樣,合則聚,不合則散,是以平日里大家都十分和睦,很少有什么會讓她牽動情緒。
偏偏徐少衡不同。
他對她,一直都是掏心掏肺的好,什么都念著她、想著她,十多年如一日。
姜彤一直感念于此,把他當(dāng)作和親人一般無二的好友。
但同時,他又總是做出些跳脫頑劣之事,讓她無法平靜以待。
徐少衡堵在她門前不動,眼眸輕閃,顯然是知道這件事觸怒了她,心中害怕。
姜彤卻不打算放過,背手掩住身后房門,沉默半晌,微仰起頭問他:“你為什么非要跟你哥過不去?”這一點(diǎn),她想來想去始終想不明白。
雖說她是家中獨(dú)女,從小到大衣食住用都是獨(dú)一份,不曾親歷兄弟姐妹爭搶與矛盾。
但她多少也見過鄰里街坊家中的孩子紛鬧,都是些埋怨爹娘偏心,你捉弄我我報復(fù)你之類的零碎官司。
而徐少衡對他哥,姜彤先前也一直是這么想的。
她以為他是不忿爹娘對徐元卿的栽培和重視,兼幼時體弱,先天無法和他哥站在同一條線上,所以多少有些卑怯,進(jìn)而生出怨懟。
往日說他哥壞話也就算了,可他今日所為,儼然是發(fā)了狠,要把徐元卿往身敗名裂的死路上逼!姜彤如此問徐少衡,徐少衡也不答,微微撇了頭,垂下眼,像是有些不屑。
姜彤由是心中火氣更盛,壓著聲音道:“你若不想說,就回去,什么時候想說了再來。
”繞過他打算離開。
“你別!”徐少衡連忙伸臂攔住,見姜彤一點(diǎn)不留情,急聲央道,“我說還不行嗎,我現(xiàn)在就說!”姜彤于是停下來。
但她停下,徐少衡也沒有立刻回答,張開的手臂慢慢收回去,賭著氣,像是想到什么,臉上盡是不平。
憋了半天,他才不情不愿道:“我沒有跟他過不去,我是真的發(fā)現(xiàn)他在和別的女子來往,想讓你……想讓你去看看而已。
”他知道沈芷肯定跟姜彤交代了個干凈,于是挑明:“徐元卿至少從三年前開始,就一直在跟人秘密來往。
那年他摔傷,我心中過意不去,到他房中找他道歉,明眼瞧見書桌上堆著一份半開的陌生包裹。
”“我去的時候,他正倚在床邊,單手展著信在看。
聽到我推門,慌忙把信藏到被褥下,問我來做什么,沒說兩句就說累了讓我走。
”“后來那些東西全不見了,他也像什么都沒發(fā)生過一樣。
他不知道,我全看見了,那包裹用的是女子衣料常用的槿紫提花絹,里面露出來的都是些南方酥果,還有繡囊、扇墜、紫毫筆之類的小玩意,信紙雖然背著我,但透過光,一眼就能認(rèn)出是女子所寫。
”姜彤聽過,不以為意,見此時夕曬仍盛,走到院中樹影下的木墩前坐下:“這有什么,說不定是他在外結(jié)交的好友,知道他受傷,寄點(diǎn)東西表示心意。
”徐少衡跟上去:“不止那一次——難道沈芷那丫頭沒跟你說嘛,徐元卿專門養(yǎng)了鴿子,就為與那名女子時常聯(lián)系!”姜彤睨他一眼:“你一說,我也想問,你好好的總跟蹤你哥干什么,跟做賊似的。
”“我才沒有跟蹤他。
”徐少衡撇撇嘴,“不過是那次之后,我有些疑惑,上心留意罷了。
彤娘你就不想想,到底是什么身份的人,才會給他寄繡囊、扇墜、甜酥點(diǎn)這種女兒家喜歡的東西,還有,若真是沒什么反常,他為何要遮遮掩掩,把東西都藏起來,不讓咱們知道呢?”姜彤撫著手臂,沒有說話。
徐少衡見狀,連忙接著道:“我今日做的是不對,但我也是被徐元卿誆騙了。
他數(shù)日前在家中,神神秘秘跟他身旁的啞奴囑咐什么,見我來了,遠(yuǎn)遠(yuǎn)就住了嘴。
我留心去查,才知道他派那個啞奴悄悄去武英侯府遞信。
”“我猜到不對勁,觀望了幾天,發(fā)現(xiàn)今日雨一停,他就立刻出門,于是一路跟到潘樓,我以為……那名女子就是武英侯府的姑娘,兩人要約在此處相會,所以……所以趕緊把你叫來……”吞吞吐吐的。
姜彤:“……我真是謝謝你。
”徐少衡抿了抿嘴。
“我知道,今天一切因我而起,最后反倒連累了你。
那酒樓要賠的錢,大不了我出嘛,就當(dāng)是我的賠罪。
”“不用。
”前因后果已明,姜彤起身,本想說今日這事就算了,想了想,改口:“少衡,就當(dāng)是我請求你,以后別再跟你哥對著干了。
他無論做什么,都有他的打算,你沒必要因?yàn)槲胰フ宜牟纭?br />
”沒想到這句話惹得徐少衡倏然抬起頭。
他滿臉驚訝:“不是,彤娘,我方才跟你說半天,他和別的女子有來往,你一點(diǎn)意見也沒有嗎?”姜彤:“……”糟了。
她忽然意識到,她露餡了。
她現(xiàn)在是和徐元卿定了親的人。
正常訂婚的女子,若知道未來夫君與他人有情,哪怕心再大,也會忍不住在意,想探究一番。
她這樣不聞不問,好像對自己婚事一點(diǎn)也不在乎。
但她又不能跟徐少衡解釋。
那日她答應(yīng)他哥之后,他哥回信第一句就是交代此事要保密,哪怕至親之人都不能告訴。
姜彤心中為難,一邊是早就與人做好的約定,一邊是徐少衡。
她實(shí)在不知道該說什么,情急之下支支吾吾:“這事與你無關(guān)。
”這幅樣子落到徐少衡眼中,被他誤會了。
他站起身急道:“彤娘,怎么與我無關(guān)!他徐元卿不講情義,但咱們可是……我不能看著你往火坑里跳啊!”“哪里就是往火坑跳,”姜彤頭大,硬著頭皮辯解,“這畢竟是兩家說好的,我再怎么樣……額,嫁過去了也是正妻,你哥肯定不會做什么。
”徐少衡快瘋了,感情他說半天等于沒說:“你怎么能這樣!不過是長輩之間的幾句話,你寧愿委屈自己,也要嫁給他——那萬一給你說的是八十歲的老漢呢!萬一是街頭癩子呢!”姜彤很想說:我當(dāng)然還是會挑一挑的。
可惜兩人話趕話,已經(jīng)說成這樣了,她只能強(qiáng)辯:“我爹肯定不會給我找這樣的人家。
”“可現(xiàn)在這種情況與我說的又有什么兩樣?你就不怕他婚后納妾嗎?萬一他寵妾滅妻呢?萬一他養(yǎng)外室,生外子呢?!”“……你想太多了,”姜彤實(shí)在糊弄不下去了,想推他離開,“別說了,一會兒我爹該回來了。
”徐少衡卻越想越生氣,反拽住她手臂:“他有什么好,值得你這樣死心塌地對他!”“嘶——!”姜彤一時不防,被大力往前一扯,險些撞進(jìn)他懷中,又牽動右臂傷口,心中一亂,下意識便往回躲。
徐少衡也嚇一跳,連忙松開。
但還是不肯放過,強(qiáng)裝鎮(zhèn)定堵在姜彤面前,倔強(qiáng)的黑眸盯著她,非要她說出個好歹。
姜彤反應(yīng)過來,也被徐少衡的蠻橫激起了脾氣,捂著手臂,瞪著他:“他有什么好,行,我告訴你!”“他才名在外,是全京城貴女都仰慕追逐的佳公子,這樣的人最終娶了我,能滿足我心中虛榮!”她搬出最近的流言。
“你不是這樣愛慕虛榮的人!”徐少衡立刻反駁。
“我當(dāng)然是,所有女子都希望自己的夫君才德遠(yuǎn)揚(yáng),受人敬仰——我出去也跟著沾光!”“有才又不能當(dāng)飯吃!”“不只是才,他氣質(zhì)溫潤,清風(fēng)霽月,我喜歡他的樣貌,哪怕整日就這樣看著,也養(yǎng)眼!”她又搬出左鄰右舍評價。
“天下長相好的人多了,又不用非吊在他這一棵老樹上!”“倒也沒有那么多。
”“就是很多,一大把,你身邊就有!”徐少衡執(zhí)拗。
姜彤再次怒視他。
美丑與個人喜好相關(guān),她覺得他這樣說,顯然強(qiáng)詞奪理,想半天,又搬出自己爹的說辭:“他是探花郎,年紀(jì)輕輕就功名有成做了官。
我嫁過去,便是官夫人!”“做官了又怎樣,還不是早晚不著家,俸祿幾兩,整天就知道忙公事。
”這次姜彤敏銳察覺他的語氣開始發(fā)虛,立刻道:“做官雖然俸祿低,卻是為百姓做事,為天地生民請命。
我就喜歡這樣心存大義,做大事的夫君!”徐少衡:“……”徐少衡這次反駁不了。
姜彤接著道:“他有才,有貌,年紀(jì)輕輕便做官,這三項(xiàng)條件,單獨(dú)拿出來可能沒什么,但能同時滿足的人,天下間屈指可數(shù)。
所以我看上你哥,想嫁給他,就是這樣!”徐少衡沉默。
片刻后問:“就真的非他不可嗎?”姜彤避開他的目光,不語。
兩個人相對站著,半天無話,只有樹葉隨著輕風(fēng)沙沙微動,影子隨著時辰一點(diǎn)一點(diǎn)拉長。
直到樹影悄悄觸到東墻邊上,徐少衡突然轉(zhuǎn)身,什么也沒說,翻墻離開了。
姜彤突然脫力,后退坐到木墩上,徒然捂著手臂。
她覺得很累。
手臂上的傷也比早些時候要疼。
一抽一抽的疼,像是牽動了全身的神經(jīng),讓她無力,想彎下身,埋下頭,靜靜地什么也不思考。
但再怎么壓抑,她也忍不住想,往常她和徐少衡也總是吵吵鬧鬧。
他每次鬧脾氣,離開前都要放狠話,說他再也不理她了。
然后沒多久,又過來小心給她賠禮道歉。
從小到大,她還是第一次見他頭也不回走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