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蘭【營養(yǎng)液加更大章】
待到秋來八月九,就是秋闈了。
秋闈,也即韓景妍中學時學《范進中舉》時“鄉(xiāng)試”,錄取者便是舉人了。
因胤朝鄉(xiāng)試地,她像這個年代所有的辦公室工人一樣,有著嚴重的維生素d缺乏。
身處白色巨塔之中,鋼鐵叢林剝奪了皮膚在紫外線下將7-脫氨膽固醇轉(zhuǎn)化為維生素d3的權(quán)利,也讓她本就嚴重的多夢與早醒雪上加霜。
一朝穿越,終于有了可以暢沐在清秋暖煦陽光下的機會,她自然格外珍惜。
“韓醫(yī)女是有什么心事嗎?”蘇沂冷不丁點破她自己都未曾察覺的不快。
從考生入場之后,她就一直被一股淡淡的煩躁所籠罩,那股子煩問為一絲愁緒所纏繞,不甚明顯,卻如梅子黃時雨一般淅淅瀝瀝敲著心緒。
她自己都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就這樣被他點破。
她覺察到一絲微微的不對勁,他對旁人的情緒十分敏感,或者說……全然不像一個養(yǎng)尊處優(yōu),只需別人照顧他心緒的世子,反倒像……罷了,這位靖王府收養(yǎng)的世子究竟有過怎樣的過往都與她無關。
他問,她不能不答。
若是往日,她會滿臉堆笑想一個任何人挑不出錯的回答敷衍蘇沂,但今天,她真的很不舒服。
“謝世子殿下掛心,下官沒什么心事,只是無聊而已。
”蘇沂看出她不愿說,也不再問,自斟了一杯茶啜飲。
他的聽力極好,除卻頭頂槐葉的沙沙聲與遠處號房里的書寫聲,韓景妍踢著小石塊兒時的喃喃自語也隨風聲一起拂過耳畔。
“一個女人也沒有……”韓景妍未意識到自己的碎碎念落入身后那個聽力異于常人的世子耳中,即使意識到了她也不會在意。
因為她本就沒想掩藏自己的不快。
她本以為自己會適應得自如,就像看一場電視劇、一場電影一樣,對沒有任何女人的科舉習以為常。
但不是這樣的。
當看到貢院前的龍門橋上如過江之鯽般涌來的老少學子,當聽到號房里那些在這個時代僅屬于男人的揮毫,無法說清是不甘、憤怒、惆悵還是痛苦的情感攫住了她的心。
蘇沂以為她說的“一個女人也沒有”是指前天盟誓時的不快:當時貢院未安排她的住處,其余的簾外官們則覺得男女有別,總不好住在一處,因此該單獨給她分出一處,少不得要安排一陣,幾個調(diào)來巡綽的武官還忍不住說了幾句“女人就是麻煩”之類的話。
蘇沂想她大概仍在為此事不忿,安慰道:“貢院以前少有醫(yī)女,你是這幾年的第一位,他們考慮不周,偶有舛錯,你不用放在心上。
”說罷,他自己也察覺出不對:貢院近幾年雖沒有醫(yī)女,但以前廢后“亂政”之時,多有醫(yī)女醫(yī)婆,那時也有來貢院看顧考生的例子,斷不至于不到十年便忘記了應為醫(yī)女單獨劃出屋舍,因而只可能是故意為難。
韓景妍聽出他是誤會自己在為貢院分房舍時的事置氣,也未解釋,畢竟她認為自己不需要向他解釋什么,于是順著他的話道:“如果貢院里也有女生員呢?”如果貢院里也有女學生來考試,別人還會覺得給醫(yī)女,女儒生單獨劃出住處是“麻煩”嗎?她笑道:“若女子也能來此科考,還會覺得要給我們分一處住地是麻煩嗎?”當世界已習慣了所有人踩在女人頭上,才會覺得一兩個活得稍微像人的女子是得到了某種本僅屬于男人的“特權(quán)”。
她不在乎蘇沂是會惱羞成怒像市儈俗夫一樣高叫“果然不該讓女人讀書識字”還是如道貌岸然的老學究一般譏諷“女子天生本弱,自然應該大門不出二門不邁”。
她不在乎他怎么想。
她不在乎這個莫名穿越過來的、宮里宮外都是波詭云譎,鉤心斗角的世界。
蘇沂放下手中茶盞,沒想到她是這事忿然。
“前朝的時候,”他淡淡道,似在思索,“倒是有位女進士。
”韓景妍沒想到他會這樣回答,但也對之后的事十分好奇。
科舉為求官取仕而設,為何有女子參加過中了進士卻不聞朝堂上有女官?“大概是在希淳年間,有一九歲女童林噙香,她道童子科未明文說過女子不能應試,于是求考,中書省挑選四十三本經(jīng)書給她出題,件件皆通,上乃下詔特封為孺人。
”韓景妍松了口氣。
雖然聽不懂這異世的年號、封誥,但好歹對那個當年意氣風發(fā)的女童是個安慰。
“后來元慶年間,又有一女童生吳遠意求試中書省,”槐葉投下的樹影將他身形皴擦得晦曚不明,“中書省以為林噙香方九歲,而吳遠意已十余歲,出入中書省應考,往來拜謁男子,有傷風化,不允。
自此而后無女生員應試。
”胤朝君王一向致力于“革前朝之弊”,怎會忘卻曾有女人應試科舉的“漏洞”?他自然是“以除舊弊、厚風俗、淳教化”為己任,下詔改制童子科。
從此更無女子應試之例。
京城最出名的那位女道士季秋蘭,便曾登龍門橋,望著貢院的明遠樓與森森古槐出神。
龍門橋,橋如其名,取士子登料、理躍龍門之意。
但這和她們有什么關系?那些龍門橋上跑過去,或焦急、或欣喜的生員永遠不會成為她們,反之亦然。
于是,季秋蘭登橋傷神,作一詩云:鱗波細葉曜春晴,曲江流水處處明。
若許蛾眉爭桂殿,榜上先提女兒名。
這首詩當然沒有被收錄進那本詩集中。
想到這個東城風光無兩卻無法在貢院里揮毫的女子,蘇沂對韓景妍道:“當今雖沒有女進士,卻有詞客季秋蘭,你若想見她,可以與張九說。
他向來與城中名士熟稔。
每三年會試后,她會在曲江飲宴。
”韓景妍謝過蘇沂,正想再多說什么,卻倏然愣住。
這不是二里子喜歡的、詩賦被放在詩集卷末的女詩人么?她愣住并不是因為聽見了熟悉的名字。
前幾日,她還在好奇這位詩詞清麗的女道士的詩作為何放在整本詩集的末尾,現(xiàn)在,她突然想明白了這件事。
想明白了這件事背后無聊至極的現(xiàn)實。
她的詩當然會放在“無名氏”們之后,因為是她呀。
她突然感覺很冷,很無聊,厭倦至極。
她也不明白蘇沂為什么同她說這些,是沒話找話,很經(jīng)意地露出自己的見聞與學識,還是打算暗諷她的癡心妄想。
總不可能是見她苦悶所以想用這種笨拙的援古證今來安慰她吧?或許,韓景妍想,這是他的某種試探,雖然她想不明白他在試探什么。
但他也許不會知道,自己也在觀察、試探他:她曾給蘇清寫過關于蘇沂與靖王“替身”的猜測,自然不會放過秋闈監(jiān)考的時機觀察他。
蘇沂身姿同那日見到的假面將軍一樣挺拔,但她能敏銳捕捉到兩人膚色的不同,更不要說兩人聲音有如天淵——那位凱旋歸來的“靖王”聲如洪鐘卻帶著風沙似的粗礪感,濁重,沙啞,蘇沂的聲音卻清脆而溫潤,談吐間如戛玉敲冰,仿若仲夏時節(jié),剔透的冰塊咕嘟嘟滾入青瓷盞中的豆蔻熟水。
他談及季秋蘭等人時的熟悉,也更像一個久在京城的公子哥兒而非馳騁疆場的將軍。
于星,韓景妍順著他的話笑問道:“殿下,為何大家都叫張御醫(yī)張九呢?”蘇沂訝異于韓景妍居然比他更不熟悉京中習俗,為她解釋道,張九在家中排行第九,故大家這樣稱呼。
韓景妍倒不擔心他會起疑,“出身鄉(xiāng)野偏遠地”是個好借口。
從蘇沂的敘述中,她還意外知曉這次秋闈和她一起過來的御醫(yī)張九還是個醫(yī)二代:當今太醫(yī)院院使的兒子。
“張氏是醫(yī)戶,從前朝起便規(guī)定了朝廷醫(yī)籍者世代為醫(yī),不可從事他業(yè)。
”靖王世子談淡道。
“世代為醫(yī),不可轉(zhuǎn)行?”韓景妍倒抽一口涼氣。
聽起來就很命苦。
蘇沂看出她眉宇間那被她強壓下又仍微微流露出的對胤朝“一朝定籍、累世不改”的不解,飲了口茶,娓娓道:“我朝一十二年,圣旨道:‘軍戶禁行一切娛樂,學唱曲者割舌,下棋、打雙陸者砍手,蹴鞠者卸腳。
’金吾衛(wèi)干戶胡林之子胡方吹笛唱曲,判割下鼻尖與上唇;府軍衛(wèi)指揮尤保與本衛(wèi)小旗袁求述蹴路,并卸右腳,全家徒嶺南。
”那如清溪漱玉一般的聲音道出的卻是如此可怕的舊事。
韓景妍覺得很冷,不知是他的聲音太冷還是這些舊事背后那位君王的“天威”令人齒冷。
她一向崇慕軍士,他們也是人,不是機器,需要放松與娛樂。
穿越前,家鄉(xiāng)還會時不時給男女士兵們籌備歌舞曉會等。
即使胤朝不喜軍士晏樂之風,何苦要用殘忍的肉刑來凌虐?蘇沂細細看著她的反應。
從初見她時,他就有種感覺,她似乎……悍不畏死。
這世上有很多死且不懼的人,但更有比死更可怕的事。
千古艱難惟一死,他見過很多人在凌侮下痛苦地活著。
死很可怕,但更有比死還可怕的事。
她能明白他的意思么?韓景妍也在靜靜看著他鴉羽般的雙睫下隱晦的情緒,良久,只有一句“謝殿下。
”蘇沂見她聽進去了,也不再多說什么,沒有選擇又去號房那里再巡查一圈——太頻繁的巡視會給學子們太多壓力,蘇沂雖不像韓景妍那樣對教室后門窗戶上悄然露出的班主任的臉有刻在dna里的恐懼,但有對《大胤律》中巡綽官不可過度滋擾考生例令的遵從——于是他登上貢院中的明遠樓眺望。
對面的考生奮筆疾書的模樣一攬無遺,甚至許多京城秀景也盡收眼底。
滿眼風光,千古傷心,憑欄登樓。
這座城市里有過太多傷心的事,不幸的人。
她會成為其中之一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