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牡丹

    韓景妍看得不甚真切,可走進水月庵的那人,無論衣著、身形、步態(tài),都像極了蘇沂。

    “是韓小姐的朋友嗎?”茯苓問道。

    “哦,算不上。

    茯苓,蘇沂常來水月庵這邊嗎?看不出來,他那樣的人竟會篤信佛陀。

    ”“蘇沂,那是誰?”“哦,是靖王的世子。

    ”“靖王殿下?”茯苓興奮道。

    有戰(zhàn)功的父親顯然比碌碌無為的兒子出名太多,久居山間的茯苓也如雷貫耳,不過她搖搖頭:“不曾聽說過世子殿下來過。

    ”“可能是我看錯了吧。

    ”回到小筑時,秦曉霜已離開,竹苓也不知被季秋蘭支去了哪里。

    韓景妍想著季秋蘭一直在這里修行,也許知道更多,便把似乎看見蘇沂的事試探著與她說了,她聽完,眉頭漸鎖,良久,問道:“韓醫(yī)女,你知道這里是什么地方么?”韓景妍茫然:“還能是什么地方,長春道觀,旁邊是水月庵。

    ”季秋蘭嘆道:“或者,你知道世人眼里,道觀和尼姑庵是什么地方嗎?”韓景妍默然。

    不就是出家人的居所么?季秋蘭又嘆了口氣,娓娓道來的事卻讓韓景妍心驚:胤朝尼姑女冠不局蹐于方寸庵院之內(nèi),常常在外行走,甚至與閨閣女子及閫閨人婦結(jié)友為友,成為無法踏出深院的她們與外界交流的渠道。

    這種風(fēng)氣自然招致了很多不滿。

    不僅官吏縉紳對這種“敗壞風(fēng)氣”一副道貌岸然的斥責(zé)模樣,市井也樂于以猥瑣筆調(diào)寫她們?nèi)绾未楹厦耖g男女私情,如何引誘寺僧。

    一面不惜以最殘忍的苛法幻想如何“懲治淫尼”,一面細致意淫僧尼茍合的綺艷場景。

    恨女尼“行淫”,又恨女尼不與自己“行淫”。

    越來越多的人也反過來將尼庵道觀當作可以男女溷雜的冶艷之所,把尼姑女道看作唾手可得的婁豬膾臠。

    季秋蘭從來都惡心外面那些人。

    里尼姑女冠是引誘男香客的狐魅妖婦,現(xiàn)實里卻是男客淫僧熱衷于引墮出家的女子,而胤朝又嚴禁女尼坤道有“淫行”,違者輕則杖責(zé),重可身受肉刑,故而即使受害也不敢聲張,恐遭“通奸”之責(zé)。

    天氣清爽,韓景妍卻覺得悶熱想吐。

    他們就是這樣污名化一個行業(yè)里的女人,給她們都冠上暗倡的名頭,又熱衷于把她們真的變成倡伎。

    “我知道疏不間親的道理,可是……恕我直言,聽你方才描述的衣著打扮,我遠遠地見過幾次,他平日里只一年偶爾來了幾個月來,然而但凡他來,總是幾日便來一次,十分殷勤,不去前山的寺廟進香,反而時時往尼庵跑,這實在是……”她隱約看出韓景妍語氣里對那人有著自己都未曾察覺的在意,誤以為韓景妍對蘇沂有所傾慕,可聽她描述又實在不像好人,不覺提醒得多了。

    半晌,方意識到兩人初次見面,這樣說實在唐突,笑道:“罷了,認錯了、或者衣著相似的人也是有的,你不必放在心上。

    ”韓景妍心中泛起難以言說的酸澀感,仍強自笑道:“也不是什么大事,不過見過兩面的人,只是好奇才多問兩句。

    這樣縉紳世家的子弟,終日只知道敗壞家門,人品低劣也是不足為奇的。

    ”兩人誶了一會兒京城宦將家的公子哥兒們成日飲酒宿倡的丑事,便就此別過。

    看著蓬門前漸漸遠去的身影,季秋蘭誤以為韓景妍是為對蘇沂有意而傷情,嘆道:“希望她不會囿于那等不值得托付之人吧。

    ”韓景妍對蘇沂的態(tài)度不是季秋蘭所誤會的那樣。

    但她還是沒來由地生氣,煩悶。

    準確來說,是有來由的。

    那是一種什么樣的感覺?也不算朋友,更談不上有什么旖旎醴密之情,只是偶爾見上過幾面,談得來,話投機,你對他沒有什么期待,可總以為至少如表面看起來一樣是個端人正士,結(jié)果清風(fēng)朗月之下是腌臜垃圾,錦繡華服內(nèi)里是虱子爬蟲。

    他不是一下子爛掉的,他是從來就這么爛,把別人當作可供他游冶取樂的物件兒,甚至把手伸到尼姑庵里來了,只是以前她總不自覺地給他蒙上一層想象的濾鏡,自以為是地認為他即使算不上光風(fēng)霽月,至少也算個可以相處的人,原來都是自欺欺人。

    韓景妍自嘲地笑了笑。

    …………水月庵一間向陽的禪房內(nèi),靠書架一側(cè)坐著一個中年女子,頭裹尺布,身穿茶褐的直裰,一旁侍立著一個十七八歲的女童,身穿緇衣,腰系黃絳,也打扮得十分素凈。

    蘇沂坐西首,取手邊水壺沏了盅茶奉與那位中年女尼,他又與她和一旁侍女說了些雜事。

    “這可是稀客。

    ”一個帶著哂笑意味的男聲打破了這庵房一隅的寧靜。

    蘇沂對中年婦人報以歉意的一笑,與來人走到一旁的耳房。

    兩人的聲音都極小,因而在里面談了什么,外面的人都無從知曉。

    待耳房的門吱呀一聲打開,已是兩刻鐘之后。

    蘇沂的臉上看不出什么情緒,向婦人行了禮便準備離開。

    “阿槚,去送世子。

    ”那中年女尼對一旁侍立的使女道。

    阿槚將蘇沂一路送至苑門口,蘇沂從門后架子上取了兜帽與蓮蓬衣披上,方回首看了看庵房,對阿槚道:“阿槚,你照顧好……母親。

    ”…………胤朝都城的春天有牡丹爭奇斗艷,禁宮朝堂的清晨有百官唇槍舌戰(zhàn)。

    韓景妍從長春仙館回太醫(yī)院后的將再次引發(fā)一場腥風(fēng)血雨時,那個龍椅之上的人出乎意表地沒有露出皮弁朝服之下的猙獰模樣,在一兩場并不十分激烈的朝堂爭鋒后,輔弼太子的詹事府重新回到世人眼中,太子也重新住回了文華殿。

    事情順利得像是有詐。

    不對,應(yīng)該說肯定有詐。

    太醫(yī)院的值房在東華門里南三所附近,太子重回東宮,自然也安排了人去請脈。

    待韓景妍見了,蘇清那凝重的表情,最后一點兒關(guān)于諸人上書是否為蘇清所指示的懷疑也煙消云散。

    “但確定是我讓他們寫的。

    ”蘇清如是在密信中寫道。

    韓景妍:不是,姐們兒你……顯然,上書是蘇清的暗筆,但老皇帝的反應(yīng)奇怪得讓人摸不著頭腦,明晃晃有坑埋在前面等她跳,而她還不得不跳。

    隨著她重新入主東宮,另一件大事也提上日程。

    皇帝冊內(nèi)閣首輔的女兒陸青梧為太子妃。

    韓景妍驚訝于蘇清的老岳父居然肯松口,同時在蘇清面前挪揄幾句她從前的“反正婚約以后是會解的”,讓蘇清頭疼太醫(yī)院為什么想不開把這個活寶安排到東宮奉藥事餌。

    準備成婚還得兼顧前朝事的蘇清忙得腳不沾地,更忙的是太子妃陸青梧。

    冊封日,她穿著繁復(fù)而沉重的禮服,由宮人接引至東宮內(nèi)殿受冊封,行禮畢,又要到奉先殿行謁告禮。

    謁告禮之后,穿著皮弁服的皇帝已在內(nèi)殿上等著她行八拜之禮了。

    按舊制,皇后亦得著燕居服在此受她拜禮。

    但殿上端坐的只有皇帝一人。

    胤朝,已經(jīng)很久沒有皇后了。

    那個女子仿佛已化作幽靈,飄游在空蕩的宮殿之中。

    這些繁縟的禮節(jié)之后,才是合巹等成婚之禮。

    內(nèi)侍奏樂,女官奉爵、進饌、奉爵巹與蘇清和陸青梧飲了幾遍,兩人方得以換了常服,屏退眾人,在床沿并肩坐著。

    陸青梧戴了幾乎一整天沉重的翟冠,此刻發(fā)髻竟仍不亂,顯露出不屬于這個年齡的端方持重,一身大紅遍地金褙子,下著翠羅妝花拖泥裙,只有一雙眼睛里透出十七八歲女子對這場婚禮的好奇。

    “清哥哥,”她怯生生道,“我們是……安寢么?”成婚之前,也有教習(xí)的嬤嬤來教導(dǎo)過她夫妻敦倫之事,她雖又害怕又好奇,但也是懂得的。

    蘇清一個頭兩個大,強撐起笑容,柔聲道:“……明日還要給太后請安,你今日也累了,早些安置吧。

    ”陸青梧不明就里地點頭,蘇清裝作還有事務(wù),在案前看上許久,待她睡了方回榻上歇息。

    幾日的相處倒沒有別的什么插曲,陸青梧雖好奇兩人為何遲不行周公之禮,但習(xí)慣了書上以夫為綱舊訓(xùn)的她沒有多問,唯一別樣的“音符”還得屬韓景妍,熱衷于在與蘇清的密信中壞笑似的打探這對“假鳳虛凰”,讓蘇清頭疼而好奇:你們太醫(yī)院的御醫(yī),都這么閑嗎?很快,韓景妍就閑不了了,而且是不得不勤快。

    ——夏四月,豫南大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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