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節(jié)
血濺了已經(jīng)死去的老村長滿臉,陳安被他們隨手扔下,幾人抬起頭來,不約而同地盯住石室中的張阿婆。
因為阿婆擋在前面,阿秀并沒有看見石室外面的情形,但只聽聲響她就嚇得渾身發(fā)涼,透過干草堆的縫隙,她看見阿婆身子晃了兩下,緊接著,忽然抄起一旁的柴棍,顫顫巍巍地沖上去:“你們這些天殺的!”
冰冷的刃狠狠穿透阿婆的腹部。
阿秀看見殷紅的血一滴一滴,順著刀尖往下。
“阿婆!”
阿婆的叮囑忘在腦后,阿秀禁不住失聲哭叫。
她扒開草堆,沖出去。
她的阿婆倒在地上,身上,嘴里都是血,阿秀一點兒也不敢碰她,只能哭著喊,“阿婆……”
“秀兒……走……”
張阿婆一張口,血汩汩地淌,見那纏黑布頭的人揚刀,她咬緊牙,翻身將阿秀壓倒在地,阿秀抬起淚眼,那刀刃正落下來。
阿秀一下緊閉起眼。
卻聽“鏘”的一聲,她睜眼看見那人的刀鋒落偏在了她與阿婆身側(cè)。
阿勒不防自己的后腰被人重擊一下,他吃痛一聲,見自己的刀落偏了地方,他立時與身邊的幾人回頭,卻不料一捧草木灰撲面而來。
陸雨梧趁此機會繞過他們,去扶張阿婆與阿秀,但那阿勒雖雙目雖模糊,卻循聲劈來一刀,陸雨梧躲閃不及,臂上被劃了一道。
又是一刀橫劈過來,
陸雨梧俯身去護張阿婆與阿秀,而忽的一道銀光閃過,只聽得一聲痛叫,他轉(zhuǎn)過臉,正見那人持刀的手腕已被一枚銀葉刺中。
一道纖瘦的身影忽然而至,如一縷風(fēng)掃過數(shù)人身側(cè),在陸雨梧與阿秀祖孫兩個身前站定,斗笠邊緣滴答著水珠,她側(cè)過臉來,剔透的耳墜輕晃,“你不要命了?”
陸雨梧一張明凈的面容此刻沾著些灰痕,衣擺滿是泥污,凌亂的幾縷淺發(fā)落在臉側(cè),明眼可見的狼狽,他將阿秀與張阿婆護到身后,抬眸與細流相視,驚魂未定,正欲啟唇,卻見那阿勒抹了一把眼睛,暴怒似的,大聲喊道:“來人!都給我過來!”
陸雨梧見細柳立時轉(zhuǎn)頭,抽刀的清音一動,刀鋒冽冽寒光。
不過片刻,在崖洞另一頭的二十多個賊匪朝石室這邊聚攏過來,阿勒抬起紅腫的眼,視線在那一雙不知從何處冒出來的年輕男女身上來回,他忍疼拔出腕上的銀葉子,發(fā)號施令,“殺了他們!”
賊匪們一擁而上。
細柳單手抽刀,三步并作兩步,往前一個騰躍,一刀劈下。
這些半路出家的賊匪多是憑自己一身的蠻力與手里的兵器,沒幾個會什么身法,眾人一鼓作氣沖上前,卻被細柳一刀劈得散向兩邊。
一人橫刀砍來,細柳迅速側(cè)身躲開的同時,刀鋒向上重擊他虎口,他兵器落地的瞬間,細柳一躍而起踩在他后背,擋開迎面而來的幾柄刀,揚手割破幾人的頸子。
她手中刀再往下,刺穿腳下之人的后背。
再抬手,鮮血迸濺,慘聲連連。
細柳身形靈活,猶如鬼魅,十數(shù)人不但一時難以近她的身,還反倒被她逼退至石室外,阿勒眼見著自己的人一個個倒下去,他心中驚駭,看準了幾人正將她纏住,阿勒立時提刀殺去。
“姑娘小心!”
陸雨梧看著她身后。
細柳聞聲回頭,斗笠被迎面的刀鋒劈落。
她一個后仰,刀柄順勢重擊身側(cè)一人的胸膛,閃身躲開阿勒,刀落入左手,刺穿另一人的腹部。
阿勒又是一刀劈向她。
細柳抽刀往上與之一抵。
阿勒是會些拳腳的,自跟著都老與康二哥起義為匪以來,他自然也是殺過不少人的,早已是天不怕地不怕,但此時迎上這女子的一雙眼,他竟有些膽戰(zhàn)心驚。
阿勒假作攻勢,刀往下一壓,卻又忽然抽身,大喝一聲,“快走!”
他率先往洞口跑去。
細柳手中銀葉飛出,跟在阿勒身后的幾人倏爾倒地,阿勒回頭,正見那寒光迎面而來,他心中一驚,忙抬刀去擋。
堪堪接了幾招,阿勒終落下風(fēng)。
一個不察,他被細柳踢中腹部,身形踉蹌倒下去,細柳一刀揮下,他握刀的手被削斷兩指,同他的刀一同落地。
血流如注,阿勒捂手慘叫,他轉(zhuǎn)身倉皇連滾帶爬地往洞口跑。
細柳抬腿一踢腳邊的刀,刀鋒正中阿勒的后背。
外面細雨綿密,阿勒趴在洞口一動不動,身形擋住了整片天光。
石洞中忽然靜謐下來。
片刻,陸雨梧見細柳進來,她手中握的那柄形如柳葉的刀幾乎占滿了血,被陸雨梧放到石床上的張阿婆艱難地呼吸著,她看著細柳走近,眼皮跳動一下,“求你,”
她抓著陸雨梧,嘴里因有血而聲音含混,“求你們,帶秀……走……活著……”
石壁上油燈在燃。
細柳垂眼,石床上一件黛紫的衫裙疊放整齊,破損處也都被細心縫補,洗得干干凈凈。
“您放心,我們一定帶阿秀走�!�
陸雨梧緊握住她粗糲的手。
張阿婆強撐著的這口氣忽然就散了,阿秀像是嚇傻了,呆呆地看著阿婆,阿婆還睜著眼,卻一動不動了。
陸雨梧松開張阿婆,他抬手為她合上雙眼,再抬頭,石室外,老村長父子的尸體之下,鮮血蜿蜒。
燈火所見,滿地死尸。
熄滅的火堆旁,幾個孩童雙目圓睜,定格著生前最后一刻的恐懼。
陸雨梧才起身,余光瞥見細柳身形一晃,他立時上前去扶,卻不防她的后腦觸到他臂上的刀傷,他發(fā)出一聲短促的氣音,卻擰眉強忍住痛。
她的衣袂被鮮血浸濕,大約是因為身上的傷口盡數(shù)開裂的緣故。
“山下還有一批人在,他們?nèi)舻炔坏竭@些人回去,必然要上來搜山�!奔毩^痛欲裂,眼前模糊,她不該管這樁事,她分明有更重要的事去做。
不論如何,她絕不應(yīng)該折在這里。
疲憊與眩暈裹挾著細柳漸漸神思混沌,她有點看不清面前這少年,只一把抓住他的衣襟:“這里已經(jīng)不安全了�!�
“陸雨梧,帶我走�!�
霜降(二)
“找不到?怎么會找不到?”
臥床的青年生得圓潤發(fā)胖,右腿綁著夾板,他滿額的汗也不知是疼的還是急的,不多時一雙眼移向站在那兒的趙知縣,他勉強定神,道:“趙知縣,您衙門里的人到底派出去了多少?”
趙知縣說道,“能派出去的,本縣已經(jīng)都派出去了�!�
青年巋然不動,雙目如炬:“趙知縣,您須得好好想清楚這其中的利害,我實話與您說了,若我家公子在你堯縣這地界有個什么閃失,莫說是我陸驤,便是您這位縣尊老爺,只怕有十個人頭也不夠抵!”
趙知縣心神一凜,額頭上掛起豆大的汗珠,他趕緊道,“本縣也去找!一定將陸小公子找到!”
陸驤嘆了口氣,語氣緩和了那么一點,“趙知縣,不是我為難您,實在是公子若在此地出事,您與我哪一個又脫得了干系?勞煩縣尊大人替我找個滑竿。”
趙知縣面露驚愕,張口要說些什么,陸驤卻擺手,示意他不必多言,趙知縣只得點頭:“好,陸小哥你稍待�!�
劉師爺在外頭等了好一會兒,見趙知縣出來,撐傘跟著他下了幾級石階才問:“縣尊,里頭那跋扈的小子究竟是什么來頭?何以縣尊您待他如此客氣?”
趙知縣抬袖擦了擦額邊的汗:“你是想問,昨日本縣冒雨出城要尋的到底是什么人?”
“是京城里來的?”
劉師爺小心地揣度,燕京中的人物,又是姓陸,再看知縣大人這般誠惶誠恐,魂不守舍……劉師爺渾身一震,有了一個大膽的猜測。
他猛地抬頭,“縣尊,難道……”
趙知縣頷首。
燕京陸氏,當朝首輔陸證,字聞道,兩朝帝師,一人之下,萬人之上。
那位陸小公子若真是陸閣老的嫡孫,也難怪東廂房中那名叫陸驤的小子敢對趙知縣如此無禮。
“那山匪話說清楚了?”
劉師爺聽見趙知縣問話,堪堪定神,忙回:“都問清楚了,畫師也已經(jīng)將那女子的畫像畫了出來。”
趙知縣滿腹郁郁,眉頭擰得死緊,他舒展一只手掌,他握了那印信一晚,沒松手,也沒睡覺。
傘檐淌下來的雨水沖刷著他掌中殘留的朱砂印痕,“我這小小堯縣,何以一時間添了兩尊天大的大佛,一尊死的,一尊下落不明……勸之啊,老爺我這心里頭慌啊。”
“縣尊,譚二爺一事,您已寫了札子給府臺大人,再者您也不是沒有靠山,您是府臺大人提攜的人,上面那些老爺們精著呢,如今既有人證,那咱們只需將那案犯捉拿歸案,屆時,您自有一番底氣,府臺大人總能拉您一把,眼下卻是陸小公子這件事最為棘手,若陸小公子在咱們堯縣有什么不測……只怕府臺大人非但不會搭救,還會與您劃清界限�!�
趙知縣一個激靈,一把奪過劉師爺手中的紙傘,快步?jīng)_入雨幕:“快!再多叫些人,趕緊隨本縣出去找!”
雨聲繁雜,水氣潮濕。
堯縣的縣城并不大,在沿河的迴廊里擠著不少躲雨的百姓,就著這陰雨天氣,有人在廊里支起攤子,賣些散茶。
兩名衙役在雨中疾行,至申明亭,一人提著漿糊桶,熱乎乎的漿糊往上一刷,另一人趕緊將懷中的告示取出,貼上,隨后兩人又立即趕往下一處。
官差一走,百姓們趕緊往亭子里擠。
“此案犯名姓不詳,籍貫不詳,年約十七,腰佩雙刀,殺慶元府鹽商四十余人,身有重傷,縣衙詔天下有能告殺人者,賞錢五百……”
被一幫不識字的百姓簇擁著的老秀才瞇著眼睛一字字讀出告示內(nèi)容,末了“嘶”了一聲,“天爺!一個才十七的女子,竟如此窮兇極惡!”
“五百兩?咱縣衙這回怎這么舍得出錢?那可是五百兩白銀!”有人倒吸一口涼氣。
一個穿著補丁短衣,戴八瓣瓜皮小帽,身材瘦小,約莫二十多歲的年輕人聽見“五百兩”這三字,他眼冒精光,拍掉滿掌的瓜子皮,靈巧地鉆入人群,擠到前面,伸長了脖子問那老秀才:“老頭兒,這上頭真寫著五百兩?”
老秀才撩起眼皮瞥他,沒搭理。
“喬四兒,這些年縣衙通緝告示的賞錢都叫你掙了,這回這個賞錢可多,但你敢掙嗎?”有人認出他,可不就是街東頭那喬家小兒子么?
“有什么不敢掙的?”
喬四兒笑嘻嘻地一把將告示揭下,“大家伙兒誰不知道,我喬四兒從不怕銀子燙手!”
“喬四兒!偏你手快是吧!”
見狀,一個壯漢啐了一口,趕緊上去一把搶走喬四兒手里的告示,其他常在街上混的那些漢子也趕忙扎進人堆里去搶。
他們哄鬧起來,其他百姓忙退開些看熱鬧。
離申明亭極近的茶樓上,靠窗而坐的少年約莫十三四歲,他心事重重,眉眼不抬,而他對面坐的女子戴著帷帽,面容不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