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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節(jié)

    侯之敬忽然暴喝一聲。

    李酉驀地從身邊侍衛(wèi)手上拿來一柄細長的匕首猛扎他大腿,一剎血流如注,侯之敬瞪大一雙布滿血絲的眼,慘叫聲響徹牢內。

    “侯之敬你最好如實交代,你勾結何流芳在堯縣生事,可是為了將譚應鵬之死扣在他們頭上?”

    李酉手中匕首又一用力,“譚應鵬是你殺的,是不是!”

    侯之敬憤恨盈胸,目眥欲裂,卻嘶喊一聲:

    “是!”

    李酉冷聲:“誰指使你的?”

    侯之敬臉頰的皮肉抽動猶如鼓面崩裂,他大口大口地呼吸,血沫子淌了滿口,他愴然道:“二皇子……”

    姜變在旁看著他,終于露出一個滿意的笑。

    匕首撤出,鮮血沾了李酉滿手,他扔了刀,只聽姜變道:“李酉,請侯大人親自寫認罪書�!�

    李酉應了一聲,立即招來一人端上筆墨,桌上一燈如豆,侯之敬被人解開繩索,扶到桌邊坐下,他失神地盯著紙上片刻,方才顫顫巍巍地提筆。

    待雪白宣紙落滿墨痕,他才停筆,拇指點朱砂,慢慢地在紙上印下鮮紅指痕。

    李酉吹了吹濕墨,將罪書揭起,恭謹奉至姜變眼前,姜變掃了一眼紙上那一行行字痕,他扯唇:“侯大人臨了,也算選對了路�!�

    他轉過身,臉上笑意頃刻消失。

    李酉望了一眼他的背影,隨即一個抬手,立在侯之敬身邊的一名侍衛(wèi)倏爾攥住侯之敬握筆的手,筆端朝他胸口一道傷處猛扎進去,近乎貫穿。

    侯之敬連一絲聲音都來不及發(fā)出,整個人大睜著雙眼坐在長凳上,仿佛入定,鮮血一寸寸浸透他的囚服。

    姜變沒有回頭,

    他正欲抬步,卻敏銳地察覺上面那道窗前似乎有一道纖瘦的身影閃過。

    “誰?!”

    李酉神色一凜。

    詔獄是半地下式結構,為防止犯人之間有串供的可能,牢房無比厚實堅固,上方一道窗所在之處,才是真正的地面之上。

    李酉率領一眾侍衛(wèi)順著窄道一路追至詔獄外,他看清那道掠上飛檐的影子,袖中滑出一枚雪亮的暗器,姜變忽然卻按下他的手,隨即輕抬下頜:“細柳姑娘,吾正好有事找你�!�

    細柳立在檐上,看著底下姜變走近。

    侍衛(wèi)手中燈影照來,夜風吹動她的衣擺,她身上所穿的分明是詔獄獄卒的袍服,戴著一頂唐巾帽,彎眉如黛,一張面龐雖清臞而蒼白,卻透著一種出塵的雪意。

    姜變似乎一點也不意外她為何能穿上這樣一身袍服進入詔獄,他也沒有一點要問她到底聽見了什么,又或是看見了什么的意思,只是在底下說道:“立冬之時正是吾皇壽辰,屆時,吾想請細柳姑娘入宮赴宴�!�

    “一介江湖浮萍,何德何能敢赴天子壽宴?”

    細柳語氣波瀾不驚。

    “細柳姑娘何必妄自菲�。俊苯兠佳酆�,“若不是你尋回金羽令,助我按住侯之敬五千兵馬,只怕堯縣更要遭一大劫,吾歸還金羽令之時亦與父皇談及此事,圣人有意賞你,細柳姑娘還是不要推辭了�!�

    他說罷,也不待細柳有所回應,便又朝她道:“正是天寒之時,詔獄到底是知鑒司的地盤,你還是不要久留的好。”

    姜變回身坐上馬車,李酉翻身上馬,他回頭再看一眼高檐之上竟已無那道身影,他心下一驚,那女子連在詔獄這樣的地方都能做到悄無聲息,武功實在深不可測。

    李酉不由低聲道:“殿下,她會不會聽到了……”

    馬車簾子沒掀,里面?zhèn)鞒鼋兟朴频囊坏缆曇簦骸奥牭接秩绾危看藭r誰若聽信了她一面之辭,那么她便是誰的人,正好,吾也能藉機一窺紫鱗山到底是個什么樣的存在�!�

    談及“紫鱗山”這三字,馬車內姜變露出幾分耐人尋味的神情,他一瞥指間未揩盡的血漬,面露厭惡:“回宮,侯之敬畏罪自殺,吾理應急報父皇�!�

    永西總督侯之敬于詔獄親自寫下認罪書后趁人不備,以毛筆貫穿胸口畏罪自殺一事僅過一夜便響徹朝野。

    堯縣知縣趙騰聽從安隆知府的命令,對侯之敬養(yǎng)寇一事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并私設苛捐雜稅,致使堯縣民不聊生,二人對所犯罪行供認不諱,經內閣首輔陸證拍板,將二人移交大理寺,擬定問斬之期。

    建弘皇帝只看了一眼侯之敬的罪書便急火攻心,暈厥之前抓著曹鳳聲的手,咬牙道:“給朕下令……皇二子姜寰禁足建安高墻!”

    高墻是什么地方?那是太祖皇帝開國之初便設下的天家囚牢,不在燕京,而在太祖皇帝的祖籍建安。

    姜寰嚇得大病不起,但建弘皇帝這回態(tài)度非常之強硬,竟令人硬生生將生重病的姜寰抬出宮,往建安去。

    朝中風雨更濃,立冬這個節(jié)氣卻不知不覺到了尾聲,建弘皇帝的壽辰在這一日,鴻臚寺緊鑼密鼓地籌備幾月,就等今日。

    姜變派了馬車去別苑接花若丹與細柳,自己因為事忙在外耽擱了些時候,卻正好蹭上陸府的馬車。

    陸雨梧上次見姜變還是在別苑小朱樓上飲宴,那時侯之敬還沒有畏罪自殺。

    馬車轆轆前行,姜變與陸雨梧對坐,見陸雨梧抬眸盯著他,便笑著道:“你看著我做什么?”

    “侯之敬果真是畏罪自殺?”

    陸雨梧甫一開口,便是單刀直入。

    姜變臉上笑意減淡,片刻,他道:“他的死,你可怪我?”

    “不是怪,而是沒想到你會動手。”

    陸雨梧看著他,“他侯之敬做得出養(yǎng)寇這等事,連枉死的百姓他都能污其為反賊,堯縣多少無辜性命都栽在他手里,這樣一個人,死不足惜�!�

    “我聽聞早年間他還在京時常出入陸府,對陸閣老這位恩師尊敬之極,”姜變嘆了一口氣,“可人在官場里,又有幾個能穩(wěn)如磐石,始終如一的呢?”

    馬車轆轆前行,姜變忽然想到了什么似的,又道:“還有一事我忘了與你說�!�

    “什么?”

    “那夜我審侯之敬時,見到了細柳姑娘�!苯兊�。

    陸雨梧聞言一怔,他道:“她怎會在那里?”

    “她是來看我審侯之敬的。”

    姜變徐徐說道,“秋融,你當她是朋友,可你知道她的真實身份么?”

    不待陸雨梧開口,姜變繼而又道:“若我猜得不錯,她應當出自紫麟山。”

    “紫麟山?”

    這三字于陸雨梧而言實在有些陌生,他在無我書齋多年,幾乎避世。

    “紫麟山在江湖上頗為神秘,出身紫麟山的殺手,皆是頂尖之輩,傳聞紫麟開刃,絕無敗績。”

    姜變又說道:“前年元宵夜,六科一名給事中在教坊司中被一串彩色燈籠繩吊死在大庭廣眾之下,仵作驗傷說他傷口,多而豎長,切口極細,他并非是真的吊死,而是死于失血過多�!�

    “那名給事中出事之前,才上過一道請求重新丈量江州田地的折子�!�

    姜變說著,抬起眼看向陸雨梧:“你記得她那一雙細柳刀嗎?聽說,修習那一雙短刀者,雙肺必日積月累濁氣難除,以致——短命�!�

    陸雨梧愣住了。

    他忽然想起在堯縣之時,他曾問過細柳的喘癥,那時她說非先天所致,乃是后天而成。

    紫麟開刃,絕無敗績。

    陸雨梧揉捻著這句話,似乎這種形容的確配得起她。

    建弘皇帝今年萬壽在禁宮西面的天濟殿中賜宴群臣,鴻臚寺預備的諸般禮儀因建弘皇帝忽然的暈厥而免了一大半,但好歹今日建弘皇帝還能撐起精神頭,出現在百官面前。

    因建弘皇帝已好幾年不上朝,好些官吏到今日方才真正得見圣顏一面,有幾個翰林院的是前些年建弘皇帝身體還行的時候親自點的一甲,平日里在外頭都稱自己是天子門生,今日見了皇帝,又是激動,又是哭哭啼啼。

    “大好的日子,都跟個女人似的哭什么?”

    建弘皇帝靠坐在龍椅上看著他們幾個那副吸鼻子抹眼淚的樣子,“朕知道,你們是想朕了,卻也該有個我大燕官員的樣子�!�

    “是,陛下。”

    他們齊聲應,連忙休整自己的儀容。

    教坊司的舞姬魚貫而入,伴隨絲竹之聲翩翩起舞,陸證身為內閣首輔坐在階下上首處,身邊便是次輔陳宗賢,其他閣臣一字排開,一殿朱紅黃紫,掌握著大燕兩京一十三省每一個明日的人幾乎盡在此處。

    皇室宗親又在另一邊,只是今年其中少了二皇子姜寰,至于有誥命的內婦以及官宦子弟又在一處。

    殿內歌舞升平,周遭觥籌交錯,好不熱鬧,細柳處于其間,正在男女分席的邊緣,她左邊坐著一位官員的夫人,身著盛裝,正以余光悄悄打量細柳,只見她一身黛紫衣裙,髻邊僅有銀葉為飾,纖瘦的腰身間纏了一圈銀色腰鏈,衣擺底下一雙黑色長靴,如此干練的裝束,渾無閨秀之范。

    那夫人心中生怪,不由好奇起這女子的身份。

    細柳裝作沒有發(fā)覺,淡然地盯著殿中舞姬裊娜的舞姿,案上珍饈美食她一概未動,只從懷中取出一個小的油紙包來。

    兩指在桌下油紙包中捻出一粒糖山楂,她正要吃,卻忽然敏銳地察覺一道視線,她立時抬眼。

    陸雨梧就坐在她前面右一的位置,中間是過道,隔著男女兩席,他今日穿了一件月白料子銀灰流云暗紋的圓領袍,戴網巾,玉簪束烏發(fā),腰間佩玉璜。

    襟口潔白,更襯他皮膚冷白,他一雙眼睛正朝她這處看來,細柳順著他的視線看向自己指間的糖山楂。

    她頓了一下,卻是什么也沒說,朝他伸出手掌。

    陸雨梧看著她掌心靜躺著的那顆裹滿雪白糖霜的山楂,他朝她無聲地笑了一下,指腹輕擦她掌心,捻起那粒糖山楂。

    花若丹就坐在細柳前面,她才側過臉便看見陸雨梧從細柳手中接過了什么東西,她不由回頭看向細柳。

    細柳對上她的目光,干脆又從油紙包里捻出一粒來給她。

    花若丹愣了一下,她還以為什么東西呢,原來就是……糖��?

    但她還是接了過來,輕聲道:“謝謝先生。”

    花若丹秉持著大家閨秀的端莊沒有在大庭廣眾之下吃糖,但一看隔壁陸雨梧才接過去便好奇地吃下去。

    外面的糖霜融化,里面的山楂酸得有點突然,陸雨梧又濃又長的睫毛眨動一下,他回過頭再看細柳,她竟然面無表情。

    他一雙清潤的眼中露出幾分不可思議。

    “……”

    花若丹還沒吃呢,就覺得牙齒有點發(fā)酸。

    細柳旁邊坐著的那位官夫人表情就更奇怪了,她還沒見過這樣的,一個二個,竟在天子的萬壽宴上——偷吃糖?

    歌舞忽然一止,

    殿中靜謐一瞬。

    細柳抬頭,只見姜變不知何時已站在建弘皇帝的身邊,不知俯身說了什么,那掌印太監(jiān)曹風聲抬手揮退舞姬。

    只聽建弘皇帝道:“變兒,讓你那位朋友到近前來,若不是她,金羽令只怕就找不回來了,她有功啊�!�

    “是�!�

    姜變應了一聲,站直身體在左邊脧巡一番,目光隨即定在細柳身上,他笑道:“細柳姑娘,快到近前來�!�

    細柳與他目光相接,她神情平淡,也不管他葫蘆里到底賣的什么藥,她站起身,幾步走過陸雨梧身邊的同時,不動聲色地將油紙包扔到他膝上。

    陸雨梧抬首,看她孑然一身走上前去,一撩衣擺俯身行跪拜禮:“拜見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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