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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9節(jié)

    “今年開春那場敗仗其實并不完全只是因為缺糧,當(dāng)時依照我的部署應(yīng)該還算周密,但奇怪的是達塔人似乎掌握了我的進兵方向,提前有了應(yīng)對之策,反倒使我們陷入被動,措手不及。”

    譚應(yīng)鯤的臉色有些沉重,“即便圣上寬恕了我,并未治我的罪,我思來想去那場仗,也還是覺得哪里不對。”

    “所以我上了一道密折,若西北軍中真有人做鬼,這將是一件極可怕的事,也是因為這道密折,圣上才會讓阿鵬帶金羽令暗中前往西北助我查清真相�!�

    “可他是常在官場上露臉的,身為圣上身邊的人,哪怕是地方大員也多的是認識他的,他只能藏身鹽商之中只求一個悄無聲息,”譚應(yīng)鯤苦笑一聲,“哪知道這一趟……竟是天人永隔�!�

    “陸閣老,暗潮不能涉足的道理我知道,”他揉按了一下微酸的眼角,“二皇子已經(jīng)被囚建安高墻,我也不求更多了,只是這回與您在干元殿上劃清界限,往后,我再不能正大光明來您府上拜會了。”

    “不僅如此,”

    烤熱的橘子被陸證握在手中這么一會兒已經(jīng)漸冷,他看著譚應(yīng)鯤,“哪怕是像今夜這樣,你也不要再來了�!�

    譚應(yīng)鯤一震,他轉(zhuǎn)過臉來,只見陸證神情平靜極了,雖生華發(fā),而雙目矍鑠,一副身骨老而彌堅,他不由失聲:“閣老……”

    “今年開春你打了一場敗仗,朝廷里參你的折子多如牛毛,但圣上卻一力壓下,不是因為他偏信于你,而是咱們這位大燕皇帝陛下哪怕體弱多病也絕不是個糊涂人,朝廷里什么開支都能削減,但軍費——絕不能減�!�

    陸證徐徐說道,“蠻夷犯境一直是他心中大患,他認準了西北需要你這樣的人,哪怕一時的敗仗讓朝廷里不少人忘了你從前打了多少場勝仗,但他卻記得�!�

    “為君,他有他的用人之道,無論是用我,還是用你都是一個道理,你可以打一場兩場的敗仗,但你絕不能犯了他真正的忌諱�!�

    譚應(yīng)鯤張了張嘴,卻沒能發(fā)出一點聲音。

    如果他還是個年少的小子,他未必能聽得明白陸證今日所言的份量有多重,可他已經(jīng)年逾四十,哪怕是個武將,哪怕遠在西北,他也仍與滿朝文官一樣被拘在同一個官場里。

    若非如此,他也不會闖入詔獄痛打王進,更不會在干元殿上當(dāng)著建弘皇帝的面沖撞陸證。

    “史記有云廉頗藺相如將相和,為后世稱道,”

    陸證將冷透的橘子放到一旁,站起身,“但在圣上眼中,你我不能和�!�

    一個是當(dāng)朝首輔,一個是掌握西北全境兵馬的大將軍,相權(quán)軍權(quán)皆在他二人之手,這如何能令建弘皇帝安然酣睡?

    夜雨聲聲,敲打檐廊,陸證喚了聲他的表字:“展云�!�

    “與我分道吧�!�

    一夜雨盡,清晨天還沒有亮透,驚蟄與來福都還在睡夢當(dāng)中,細柳孤身出了府門,街上已有不少不避嚴寒的攤販在叫賣。

    細柳找了張桌子坐下,要了一碗熱粥。

    蒸籠里跑出來的熱氣短暫地輕拂她的臉,那攤主看著她,這個姑娘太清瘦了,臉色也實在蒼白,不見多少血色,他熱絡(luò)地道:“姑娘,要醬鴨嗎?裹著餅皮子吃,好吃著呢!”

    細柳扶著左肩,看他從籠屜中取出來一碟醬鴨肉,她點了點頭。

    攤主動作麻利地將鴨肉和薄薄的餅皮送來,當(dāng)中一只沒片過的鴨腿皮如赤紅琥珀,醬腌得極好。

    一行青黛衣袍的侍者簇擁著一架馬車緩緩而來,晨風(fēng)吹開簾子,陸雨梧咳嗽了幾聲,抬眸不經(jīng)意一撇,只見橋邊早食攤上食客零落,一個紫衣女子背對著長道而坐,腰間銀飾亮眼。

    “停下�!�

    陸雨梧立即道。

    車夫立即停車,陸驤才要掀簾問聲怎么了,卻見陸雨梧忽然彎身出來,他只得連忙下去,扶公子下車。

    陸雨梧朝那道單薄背影走近,青灰暗淡的天色底下,她彎眉如黛,半垂眼簾,面前一碗清粥沒動,手中握了一雙筷子,在醬鴨腿上漫不經(jīng)心地戳著,挑開皮肉,分離鴨骨。

    陸雨梧步履倏爾一頓。

    他卻沒忍住胸口悶意,悶咳一聲。

    相隔數(shù)步,細柳耳力敏銳,她手中動作一頓,回過頭去,寒風(fēng)吹拂,那年輕公子有一張清雋和煦的面龐,春碧色的衣擺隨風(fēng)而動。

    一時間,四目相視。

    大雪(九)

    “一起吃?”

    細柳手中筷子未放,以一雙清霜似的眼看向他,早晨寒霧朦朧,她一道側(cè)影在這樣晦暗的天色里猶如水墨一筆。

    陸雨梧幾步走近,在她身邊長凳上坐下來,那攤主很快便擺上一副筷子湯匙,笑瞇瞇地問:“公子要吃什么?咱這兒有醪糟甜湯圓,還有清粥�!�

    “清粥就好�!�

    陸雨梧簡短道。

    “好咧!”

    攤主說著,回到食攤后頭舀了一碗熱騰騰的粥來。

    “麻煩你再多準備些熱包子,我要拿走�!�

    細柳對他說道。

    攤主連忙應(yīng)了,去打開蒸籠從中飛快地撿了些包子用油紙包好送到細柳的桌邊。

    細柳沉默地喝粥,偶爾夾上幾片薄薄的醬鴨肉,她半垂著眼簾,忽然聽見身邊人道:“你喜歡吃醬鴨肉?”

    細柳聞聲抬眸,對上陸雨梧的目光,又垂眼移開:“算不上。”

    “我看你很會挑鴨骨�!�

    他說。

    細柳瞥了一眼瓷碟里被她擺放整齊的鴨骨:“我更會挑人骨。”

    陸驤才走過來便聽見這樣一句,他那張圓臉皺成一團,大早上的在寒風(fēng)里頭狠狠打了個寒顫。

    陸雨梧捏著瓷匙,以拳抵唇咳嗽了幾聲,才說:“聽驚蟄說你昏睡了許久,你身體可有好些?”

    “嗯�!�

    提起此事,細柳默了幾秒才應(yīng)聲。繼而想起什么,從懷中掏出來一片殘頁,推到他的面前。

    陸雨梧垂眼看向那片殘頁,只見其上字痕密密麻麻,多少個人的名字,生平皆化為短短一句話,被記錄在一頁紙上。

    他是視線忽然定在末尾——

    “建弘六年冬,慶元巡鹽御史周昀獨女盈時入山,七年夏,周盈時殉身南州,年十一�!�

    瓷匙脫手碰撞碗壁,陸雨梧驟然抬頭,只聽細柳低著聲音說:“這一頁上的所有人雖都已是死人,但我希望你不要將它給除你之外的任何人看�!�

    她說罷,放下碗筷站起身,幾粒碎銀扔到攤主面前:“這頓我請�!�

    “細柳�!�

    陸雨梧見她轉(zhuǎn)身走出幾步,便起身喚。

    細柳聞聲停步,轉(zhuǎn)過臉來,那年輕的公子在寒風(fēng)中又咳嗽了好幾聲,緩了緩才說道:“記得在五皇子的別院,花小姐以家鄉(xiāng)菜宴請你我,其中有一道糯米八寶鴨最好,下回我請你。”

    隔著朦朧晨霧,那人相貌并不真切。

    細柳似是有些意外,在原地愣怔了一會,才轉(zhuǎn)身離去:“等你傷寒痊愈再說�!�

    左肩里銀針尚在,細柳幾乎動一下左臂就會牽扯到那根針刺痛她的骨與肉,但這種疼痛卻讓她無比清醒,她一路扶肩回到府里,正遇驚蟄與來福兩個睡眼惺忪地走出房門。

    “大人您出去了?”

    來福揉了揉眼睛,定睛一看細柳,卻見她扔過來一個油紙包,他連忙接住,不用打開,他只那么一嗅,便篤定道:“肉包子!”

    眼見來福飛快地扒拉油紙包,抓出來一個包子就開始狼吞虎咽,幾乎兩口就能解決一個,驚蟄饞蟲漸醒,他立即撲上去:“小胖子你別都吃了啊!給我留幾個!”

    驚蟄搶走了五六個,只給來福留下個油紙包,來福意猶未盡地咂咂嘴,抬頭見細柳進屋要倒水喝,他連忙進去:“大人!冷茶喝不得!奴婢這便生風(fēng)爐給您煎茶喝!”

    來福雖然是個胖子,但手腳卻靈活得很,很快便生起爐子將茶壺放在上面,一邊煎茶一邊道:“您才剛見好,還應(yīng)該多將養(yǎng)才是,這一大早的寒氣重得很,買早點這種事奴婢去做就是�!�

    “躺得頭暈,出去一趟醒醒腦子�!�

    細柳說道。

    “你當(dāng)細柳是普通人?”驚蟄一邊咬包子一邊走進來,“她就是受再多傷,再生什么病都比你們這些人有精氣神�!�

    “瞧這話說的,”

    來福搖搖頭,“再不一樣,那也都是血肉做的身軀,該疼還是疼,該累也還是累啊,只不過大人是比咱們能忍些。”

    驚蟄一聽,不由將這個胖宦官上下一打量,作為耳目,來福實在不算優(yōu)秀,他那滿篇錯字看得驚蟄眼睛都疼,也不知道他上頭那位內(nèi)官監(jiān)的曹小榮曹掌印看了會不會得眼病,但他這一番話說得倒也有點意思,驚蟄不由笑:“是啊,誰像你似的,我揪你一把你都能嚎得嗷嗷叫�!�

    “……”

    來福轉(zhuǎn)過身擺弄著茶碗,余光小小瞟了一圈屋子里的陳設(shè),實在是再簡單不過,也就是他最初收拾過的那樣,這位細柳大人作為一個女兒家竟然什么都沒再自己添置過,那張他特地弄來的梳妝臺上更是空無一物。

    來�?聪蚣毩�,道:“大人,奴婢看您這屋里差一面鏡子,奴婢一會兒便去幫您置辦吧。”

    “不必�!�

    細柳淡聲道。

    “少□□那份閑心,”驚蟄吃完了包子,懶洋洋的在椅子上一坐,“她從來就不愛照鏡子,你弄一面回來也就照照你自己。”

    來福聽了,心里頭不由生怪,但轉(zhuǎn)念一想,這位千戶大人哪里是一般的女子,不愛女兒家的玩意也實屬正常。

    今日沒多少陽光,天色發(fā)灰,護龍寺的油布棚換成了氈棚,工部的幾個官員在當(dāng)中研究圖紙,一爐子火不知什么時候滅了,一名官員冷得吸鼻子,打眼一瞧外頭,那些個匠人村的百姓撿了好些邊角料在一片空地上燒了好大一堆火。

    他將手里的筆一扔:“咱們在這兒受凍,他們倒好,竟撿官家的東西生起火來了。”

    “別抱怨了。”

    另一名官員往外瞅了一眼,說道,“是那位小陸大人準許的,五殿下也說由著他們?nèi)∨蹅儧]火,自個兒讓人再生起來就是�!�

    正說著話,幾人見那位小陸大人身邊的侍者陸驤端著一盆燒紅的炭火進來,他笑了笑說:“我家公子怕幾位大人這里爐火滅了也沒個人燒,便讓我來送些紅炭點爐子用�!�

    “多謝陸公子了�!�

    那兩耳不聞窗外事的白胡子官此時抬起臉來,說道。

    一時間,其他幾位也連忙跟著道謝。

    “諸位大人不必客氣,一會兒還有熱姜茶送來給大人們暖身�!标戵J說著,便親自去添了炭火,生起爐子。

    一時倒令幾位官員頗有些不好意思,都局促地看著他生完爐子離開才松了口氣,也是這時,外頭傳來一片雜聲,幾人目光不約而同朝外頭看,只見那火堆邊兩邊人竟推搡了起來。

    一官員嘆氣:“又鬧起來了。”

    哪怕陸雨梧這些天一直在從中調(diào)和,匠人村與流民之間的矛盾雖有緩和,卻也始終沒能根除,這兩邊人誰也不肯讓著誰。

    “我們生的火,你們要烤自己生去!”

    不過是雞毛蒜皮的小事,匠人村總能尋到些緣故來生事,就如此刻他們將流民們擋得嚴嚴實實,愣是不準這些人跟他們烤同一堆火。

    “憑什么?大家都是在護龍寺做工,這火你們烤得,我們就不行?”流民當(dāng)中亦有年輕氣盛的,寸言不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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