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節(jié)
“驚蟄!”
來福的聲音從窗外傳來,他現(xiàn)在已經(jīng)自來熟到連“小公子”這個后綴也省去了。
驚蟄正在玩兒飛刀,眼皮也沒抬一下,懶洋洋道:“干嘛?”
“那位陸公子又來了!”
來福說道。
驚蟄聞言一頓,他抬起臉,窗上映出來福那胖乎乎的影子。
這都幾天了,那陸公子怎么還來?
驚蟄收起飛刀,砰的一下推開門,外頭來福正想往里瞅呢,險些被撞到鼻子,他退了幾步正松口氣,驚蟄一把提溜著他的衣領(lǐng)子往大門的方向去。
驚蟄才將大門開了一道縫,果然見門外那陸公子一身月白圓領(lǐng)袍,外面穿著一件狐貍毛領(lǐng)的氅衣,白玉簪發(fā),他的臉色又些蒼白,時不時地要輕咳兩聲。
“陸公子,你生病了?”
驚蟄走出去。
“不礙事,”
陸雨梧輕輕搖頭,抬眸再看了一眼門邊朝這邊張望的來福,他問驚蟄道,“細柳她……怎么樣了?”
“她還在臥床修養(yǎng)呢,”
驚蟄有點不好意思,“對不起啊陸公子,她這幾天實在不好見你�!�
“大夫如何說?”
陸雨梧問他。
驚蟄心說哪有什么大夫,一般的大夫哪里治得了她那怪病,但他還是道,“說是只要這幾日過去了,就能好些了�!�
陸雨梧咳嗽了一聲,點點頭,垂下眼睫:“那我明日再來探望,她若醒了,還請你及時告知于我。”
“……好�!�
驚蟄愣愣地應(yīng)了聲。
他看著陸雨梧轉(zhuǎn)身上了馬車,那一行侍者簇擁著馬車慢慢離去,這才轉(zhuǎn)身回到大門內(nèi),那來福合上門便跟上他道:“聽說陸公子天天去護龍寺跟那些崇寧府匠人村的人打交道,調(diào)和他們跟那些流民的矛盾,這忙得都病了,還天天來探望細柳大人,風雪不避的,你怎么不讓人進門呢?”
“你懂什么?”
驚蟄推開他,根本懶得跟他解釋什么,自個兒往細柳房里一鉆,合上門,才一回頭,卻驀地發(fā)現(xiàn)床帳里坐起來一道身影。
他眼睛一亮,幾步過去掀開床帳:“細柳你終于醒啦?”
細柳聽見他的聲音,眼中神光微動,才算清醒些,她沒有絲毫血色的唇動了動:“我睡了很久嗎?”
她的聲音透著喑啞。
“是啊,”
驚蟄一屁股坐在床沿,雙手抱臂,“你睡了好幾天了,你都不知道,那位陸公子這幾天每天都來找你,不過我沒讓他進來。”
“你是不知道你這回有多嚴重,那印子都從你脖子蔓延到你左臉上了�!�
細柳聽了,不由伸手觸摸自己的臉。
驚蟄卻想著方才在大門外的情形,他看向細柳已經(jīng)褪去了所有青紫脈絡(luò)的臉:“但是細柳,你不覺得嗎?”
“什么?”
細柳啞聲。
驚蟄摸著下巴道:“哪怕我攔著陸公子,他也還是風雨不避的每天來看你,還向我打聽你的病況,還讓人送了一大堆的補品,要不是我拒絕,他還要給你請十個八個的大夫,就是那宮里的太醫(yī)也能請得來……”
“他不會是喜歡你吧?”
大雪(八)
“你在胡說什么?”
細柳蜷握了一下浮腫的右掌,五根手指的指腹幾乎布滿了針孔,僵硬得厲害,她如今這點力氣連刀柄也握不住。
“他這么擔心你,總歸是有個什么緣故在,若不是因為男女之情,那便是朋友之義了?”驚蟄雙手抱臂,搖頭晃腦。
那根銀針似乎還在左肩當中,細柳伸手扶肩,目光觸及枕邊的一雙短刀,刀鞘閃爍銀光,映于她深邃眼底。
她不說話,驚蟄一時間也不知道說些什么,見細柳一直按著右腕,他才像想起來什么似的,道:“這回山主賜的藥也壓不住你的怪癥,她親自過來了一趟,當時我避出房去,也不知她用了什么辦法,你總算好了許多。”
細柳按壓腕脈的動作一頓,她垂著眼簾,一言不發(fā)。
冷雨忽然而至,如碎玉珠子般敲打檐瓦,發(fā)出脆聲,才不過晡時,天色便尤為青灰暗淡,幾個工部的官員在一間棚子里烤火,一白胡子官一邊看建造圖一邊揉按自己的老寒腿,寫起字來手都打顫,他是工部的老人了,沉穩(wěn)得很。
“都聽說了嗎?譚大將軍才回京幾天啊,就因為得罪了陸閣老,被圣上罰在武安門外廷杖三十�!�
一個稍年輕些的官員在爐邊烤了烤僵冷的手,挑起來這個話頭。
爐邊烤著些落花生,另一個官員忍著燙手捻起來,一邊剝一邊接話:“這哪能沒聽說呢,那譚大將軍雖說是一身的功績,這幾年在西北那也是獨當一面的猛將,圣上封他為西北大將軍,本是圣眷正濃的時候,生出來幾分傲氣也實在正常,但他萬不該當著圣上的面頂撞陸閣老啊……”
“可說呢,”
又有人接話,“他縱是有天大功績那也是陸閣老一手提拔的,可這譚將軍死了弟弟就什么分寸也沒了,之前都傳這位譚將軍一直念著陸閣老的恩,對陸閣老一力推行的修內(nèi)令更是奉為圭臬,哪曉得這回陸閣老根本沒幫他說過一句話,還跟圣上說要罰他呢……”
“真的啊?”
一個消息不怎么靈通的官員一副茫然臉,“你們怎么知道得這么清楚?”
“誰跟你似的天天就知道悶在自己位子上什么都慢人一步,”剝完了一把花生的官員吹掉一手的花生皮,將一把花生塞到嘴里,才心滿意足地道,“我看啊,那譚將軍心里哪怕真有點什么恩啊義的,那三十廷杖下去也都給打散了,陸閣老如今不待見他,哪里還是一路人呢?”
“聽說是曹督公親自監(jiān)的刑,譚將軍那屁股被打得喲,嘖嘖……那叫一個血淋淋的!”
聽了這話,眾人一時間多少都有點幻痛,屁股肉多,坐久了都疼,更別說那三十板子下去了。
“下雨沒事做就都回家去�!�
那白胡子官忽然道。
幾人落花生吃得正香,冷不丁聽見這道聲音,他們一下不敢說話了,一個二個地抬起頭,卻見棚外那年輕公子領(lǐng)著幾名侍者走來,月白的衣擺隨著他步履而動,或是察覺到了幾人的視線,他側(cè)過臉來,朝他們輕輕頷首。
幾人立即站起身,看著他與侍者幾步走過,一時間他們臉上都有些訕訕的,面面相覷片刻,不再吃花生了,找傘的找傘,找琥珀衫的找琥珀衫,如鳥獸散。
今日雨下得大,護龍寺只能暫時停工,姜變在馬車上看到陸雨梧撐傘出來,便喊道:“秋融!”
潮濕雨幕中,陸雨梧撐傘走過去:“你怎么還在這兒?不是還有事忙?”
“下起冷雨來便想偷個閑,”
姜變說道,“我忙你也忙,為了讓那些匠人村的百姓接受流民,你這段日子很下了些功夫,我也一直沒個機會跟你喝上幾壺熱酒�!�
陸雨梧張口欲言,卻先咳嗽了幾聲,而后才道,“不管冷的還是熱的,都暫時喝不成了�!�
姜變看他臉色蒼白,默了片刻,才道:“從前你哪怕是病了也不是現(xiàn)在這副樣子,秋融,你遇上什么事了?”
雨聲擦著傘沿,陸雨梧眼瞼底下銜著一片倦怠的淺青:“你的人在南州可有什么消息?”
姜變自然明白陸雨梧說的是周盈時,他搖了搖頭:“那犯官我也查過,除了那一句口供,他再沒有任何有價值的線索,我派去南州的人至今也沒有帶回任何有用的消息。”
“南州,汀州,”
陸雨梧輕聲道,“整個慶元省,乃至周邊幾省,整個大燕,我大海撈針了七年,僅有這么一個犯官的一句話,還有……”
還有,一個死訊。
婆娑雨幕當中,陸雨梧抬起來一雙茫然的眼,潮濕的雨氣撲面,他的聲音很輕:“修恒,你說她真的還活著嗎?”
姜變一愣:“你怎么忽然這么想?”
陸雨梧搖搖頭,他太疲憊了:“你回去吧,酒我們改日再喝。”
從護龍寺到陸府這段路,陸雨梧抵不住身心的疲憊睡了一覺,他短暫夢到一座蘢園蓊郁的花木,夢到一個小女孩一點也不溫柔地胡亂擦掉他的眼淚。
他叫她,圓圓。
馬車忽而停下,陸驤在外喚了聲“公子”,陸雨梧睜開雙眼,他沒有應(yīng)答陸驤,只在晦暗的車中靜坐。
他想起那個雪夜。
那個身形單薄的紫衣女子,她神情空洞又茫然。
相似的年紀,相同的入山之期。
到底是什么樣的怪癥,什么樣的因果,才會讓她不斷地失去自己的記憶,成為如今以刀為名的自己?
外面陸驤又喚了一聲,陸雨梧彎身出去,一傘遮住連綿雨水,他咳嗽著往府門里去,見興伯迎上來,他便道:“祖父呢?”
“有客在,老爺正在書房中�!�
興伯說著,見他臉色不好,又總在咳嗽,便關(guān)切道,“這樣冷的天,公子何必日日都去護龍寺呢?快些回去,我這就令人準備湯藥�!�
夜雨沖刷著一庭凋敝的花木,書房中一盆銀條炭火燒得正旺,陸證靠在一張圈椅里,手中慢慢地撥開一只在炭盆邊烘烤過的橘子:“才挨了三十廷杖,不好好將養(yǎng),你何苦來這一趟。”
“不過區(qū)區(qū)幾板子�!�
燭火映照著站在火盆旁那中年男人一張粗獷的臉,赫然便是前幾日才在干元殿上當著建弘皇帝對陸證這位首輔出言不遜的西北大將軍譚應(yīng)鯤。
他身形高大,眉目英武,手中端著一碗熱茶:“這幾年兵連禍結(jié),比起我在西北打仗受的傷,這廷杖全當是撓癢癢了�!�
“是嗎?”
陸證撩起眼皮,瞧了一眼放在他身后的椅子,“那你怎么不坐?”
譚應(yīng)鯤正喝茶呢,沒防備嗆了一下,他有點訕訕的,干咳了一聲:“那曹山植真不是個東西,不打腰背,專打老子屁股……”
陸證淡聲道,“你是大將軍,西北戰(zhàn)場上只有你穩(wěn)得住戰(zhàn)局,要是在宮里打壞了你的腰,你到了戰(zhàn)場上,還能挺得直你那腰桿嗎?”
“對付那幫達塔蠻子,我譚應(yīng)鯤的腰桿子什么時候都挺得直,”譚應(yīng)鯤來回幾個踱步,伴隨夜雨淅瀝,他神情肅穆,“哪怕一輩子扎在西北邊境上,老子……”
忽然意識到自己這么一會兒工夫已經(jīng)連了兩個“老子”,他看了一眼陸證,隨即清了清嗓子,盡量文雅道:“我也絕不會讓那蠻族掠我國土一寸。”
“我知道,”
陸證看著他,“大燕有你這樣的將軍是大燕之幸,我從不懷疑你的用兵之道,你為圣上,為大燕盡忠職守,西北有你,我放心�!�
“我也知道你心里痛。”
陸證嘆了口氣,“你弟弟的死,明面上雖有一個侯之敬作為交代,但這底下的暗潮,你我皆不能涉足。”
提及弟弟譚應(yīng)鵬,譚應(yīng)鯤眼底暗下去許多,他手中握著茶碗,沉默了片刻才道:“那日圣上留我時又提過此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