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節(jié)
譚應鯤面色清寒,朝他拱手。
“大將軍是剛回京?”
陳宗賢看他渾身雪氣,“這么晚,你怎么到這兒來了?”
譚應鯤站直身體,一雙銳利的眸子在那刑架上的王進身上一脧:“自然是來探望這位知鑒司前指揮使大人�!�
陳宗賢沒聽說這二人有什么交情,一時正摸不著頭腦,卻不防譚應鯤忽然抄起掛在一旁的一只鞭子,他這個做大將軍的臂力非常人可比,就這么揚鞭的一瞬,陳宗賢都感受到了那股拂面而過的勁風。
“譚將軍不可……”
陳宗賢話只說了一半,鞭子便重重抽在王進的身上,這份力道之大,立時整個刑房內充斥著王進要撕裂喉嚨般的慘叫聲。
接連幾鞭子下去,王進痛得脊背繃直,仰起來一張臉,雙目幾乎血紅。
“譚將軍!快住手!”
陳宗賢連忙伸手去攔,可譚應鯤手勁兒太大,又是一鞭子下去,陳宗賢被他手肘一摜,踉蹌地退了幾步,后背撞上墻面。
譚應鯤一把扔了鞭子,回頭看向陳宗賢:“對不住了陳閣老�!�
“譚將軍,這是詔獄!”
陳宗賢眉目一肅,他站直身體,“不論你與這王進有什么私仇,也不該在這里胡亂動用私刑!”
“私仇是沒有,”
譚應鯤走上前去,撥開王進臉前的亂發(fā),見他雙目充血,痛得臉皮不斷抽動,“老子在西北鉆沙御敵,這位王指揮使則領著慶元那幫鹽官醉生夢死,多少年沒見了,瞧這家伙吃得腦滿腸肥的,叫那些餓得前胸貼后背的西北狼見了,一定饞得流口水。”
他言語之間自有一種武將的血腥氣,陳宗賢實在不喜歡這些粗獷的武夫,但聽得譚應鯤這番話,他也算是明白過來了。
陸證主持推行的修內令中有一條法令,為補充戰(zhàn)事軍需,朝廷開放鹽引,鹽商若自發(fā)往西北送糧,即可獲得朝廷簽發(fā)的鹽引,憑鹽引獲取官鹽售賣。
靠著這條法令,這幾年來西北邊境軍糧短缺的局面得到了緩解,更有鹽商在邊境屯墾開市,使得邊境一改從前的荒蕪,隱有熱鬧之象。
但今年愿意運糧的鹽商太少了,只因慶元倒賣官鹽之亂象愈演愈烈,拿正經鹽引的鹽商的生意被那些四處亂竄的私鹽販子擠占了大半,既然不用鹽引也能拿到鹽,誰又在乎那到底是官鹽還是私鹽呢?
今年開春的時候譚應鯤吃了個敗仗,究其原因還是因為糧食補給不夠,行軍速度深受掣肘,但建弘皇帝并未怪罪,依舊讓他做這個西北大將軍在邊境統(tǒng)兵。
“好了譚將軍,”
陳宗賢心中百轉,他面上沉著了不少,“慶元鹽政敗壞,圣上已嚴令整飭,這王進定是死罪無疑,你這幾鞭子下去,要出的濁氣也該出了�!�
“還有,”
陳宗賢頓了一下,“令弟之事我亦頗為惋惜,只是逝者已矣,聽說府上老夫人近來身子不好,譚將軍好不容易回來這一趟,卻先到這里來泄私憤,實在欠妥�!�
“床前盡孝,我還有的是時間,”譚應鯤一把松開王進,回過頭來,“但是泄私憤這件事,我若不抓點緊人就死了,到時還得去刨墳,陳閣老你說是吧?”
“……”
陳宗賢實在不愛跟兵痞說話。
這夜仿佛格外漫長,風雪來勢洶涌,拍得窗欞亂響,驚蟄裹著被子在睡夢中翻了個身,壓到屁股的傷處,痛得他一下清醒過來。
屋子里昏黑一片,驚蟄趴在床上暗罵那個叫雪花的苗地少女,也不知道是什么蛇,牙口也太好了點,哪怕他涂了藥,屁股也還在腫痛。
正在這時,外面忽然“砰”的一聲,哪怕有風雪遮掩,但驚蟄耳力敏銳,他立即起身點亮燭臺,推開門,霎時風雪撲面而來,凍死了他所有的瞌睡蟲。
他抬目一望,藉著透窗而出的燭火,隱約看見院中已覆了層薄雪,雪地里似乎躺了個人,他立即跑過去。
“細柳?”
驚蟄驟然一驚,他立即俯身去扶她,她冷得像個冰雕,意識全無,一張臉蒼白得可怕,任驚蟄怎么喊她也沒有反應。
對面屋里的來福卻被他的聲音吵醒了,披上衣服出來見驚蟄已經背起來細柳,他大驚:“大人這是怎么了?”
“你去燒熱水!快去!”
驚蟄匆匆對他說了聲,便趕緊將細柳背到她房中去。
點亮幾盞燭火,驚蟄回到床前見細柳頸間竟有青紫色脈絡隱隱鼓動,他當即明白過來,她這是犯病了。
他趕緊從懷中掏出來一個小瓷瓶,倒出來一顆黑漆漆的藥丸捻到細柳唇邊,可她齒關很緊,非只如此,她渾身幾乎都是緊繃的,整個人如一只僵直的木偶,鬢發(fā)里融化的雪水浸濕她的淺發(fā),順著耳側滑落。
驚蟄費了好大勁才將藥丸塞入她唇縫中,他急得滿頭汗,卻沒來得及擦,見來福端著一盆熱水進來,他立即放下床帳,然后走上前去接來水盆:“你去吧,這里用不著你了�!�
來福一頭霧水,但見驚蟄盯著他,他也就轉身出去了。
驚蟄將水盆放在桌上,才將帕子往水里一浸,燙得他齜牙咧嘴,他不由罵罵咧咧:“這小胖子燒個水要燙死誰?”
掀開床帳,驚蟄見細柳蜷縮著身體,那種青紫的脈絡幾乎蔓延到她耳側的疤痕處,他心中一凜:“怎么這回這么嚴重?”
這種怪癥,驚蟄看細柳發(fā)作已不止一回,但她多半只是痛得厲害,很少顯露這種詭秘的痕跡,而一旦有這樣的痕跡顯露,她的病癥總是會發(fā)作得更厲害。
他用熱的巾子胡亂在細柳臉上擦了兩把,又熱敷了一會兒她凍得冰冷的手,這才取出一根銀針刺破她中指指腹。
果然沒有血珠冒出來。
驚蟄只好遵照山主給的辦法,用力按住她指腹,逼出一顆一顆的血珠來。
一滴,又一滴,點在水盆當中。
很輕的聲音,卻撕扯著細柳的耳膜,她耳中流出血來,竟連眼瞼都浸血,她本能地蜷縮著身體,仰著脖頸,單薄的皮膚之下筋脈微微鼓動著,仿佛要順著那種脈絡徹底撕碎她的神魂,她艱難地喘息,卻怎么也趕不走窒息的痛楚。
“細柳,定住心神,調整氣息。”
一道模糊的,虛浮的聲音忽然鉆入她昏黑雜亂的夢境,“放松你的身軀,不要與它相抗,那會使你更痛苦�!�
細柳覺得這道聲音陌生,但她卻莫名隨著他的言辭而慢慢地松了一下緊繃的指節(jié),她仍舊在一片混沌當中。
模糊的畫面,模糊的影子。
那道影子的主人說:“細柳刀從不靠氣力取勝,縱然你是女兒身,只要練好內息,掌握速度,放眼江湖之上多少男兒皆不能做你對手�!�
這聲音是嚴肅的,卻又似乎還攏著幾分溫情:“你的刀要快,比紫鱗山中任何人都要快,只有快人一步,你才能永占先機。”
隱隱約約,好像有一只溫熱的大手撫過她的發(fā)頂:
“細柳,師父走了。”
那一聲嘆息響徹她整個混沌夢境,細柳渾身顫抖,血液順著她眼瞼淌下蒼白的臉頰,她掙不開滿目的血紅,只能繃緊脖頸,大口大口地喘息:“師……”
她嘴角滲血,無意識地翕動。
驚蟄忙用巾子擦去她臉上和耳里的血,低頭聽她艱難地念著什么,好一會兒才辨清。
師父?
他怎么沒聽說過細柳還有個什么師父?
驚蟄心中不由生怪。
不過一夜過去,西北大將軍譚應鯤回京擅闖詔獄對知鑒司前指揮使王進用私刑泄憤一事傳遍朝野。
接下來兩三日,陸陸續(xù)續(xù)便有參譚應鯤的折子遞上,禮部尚書蔣牧在爐邊烤火,烤得僵冷的手活泛了些,才又翻了一頁來看:“陸閣老,這些人真是吃飽了撐的,王進他們攪得慶元鹽政一塌糊涂,那譚大將軍上回吃敗仗就是因為糧食的事兒,他好容易回來一趟,找個罪官泄憤怎么了?這些個人,就揪著他這點錯處鬧個沒完了�!�
陸證披著一件披風,在桌案后坐:“譚應鯤所為的確欠妥�!�
蔣牧與那吏部侍郎馮玉典聽見首輔簡短一句話,他們二人立即抬頭看向陸證,又面面相覷。
“陸閣老,這些折子……”
馮玉典小心地開口。
陸證以拳抵唇咳嗽了幾聲,嗓音又些渾濁:“圣上這兩日精神頭很好,咱們該寫票簽的就寫,拿不定主意寫的,也都遞上去請示圣意�!�
正如陸證所言,這幾日建弘皇帝的身體似乎有了些好轉的跡象,雖依舊不曾上朝,卻也能下地行走了。
今日天氣好,建弘皇帝令宮人打開兩扇窗,冬日里的陽光顯得很清冽,順著窗欞鋪了淺淺一層入殿中,他穿了一身朱砂紅圓領金線龍袍坐在御案后,底下站著譚應鯤,一旁的陸證則被建弘皇帝特賜了座。
“你弟弟可惜了,”建弘皇帝嘆了口氣,看著譚應鯤道,“朕聽說你母親因為此事傷心過度,眼睛都看不清了�!�
“承蒙陛下恩典,家慈經宮中太醫(yī)診治后,已經有所好轉,”譚應鯤低首道,“至于阿鵬他……”
“朕知道,”
建弘皇帝一驚好些年不曾覺得身體像現(xiàn)在這樣松快過,他徐徐道,“那是你唯一的親弟弟,你心中難受,但侯之敬已經被斬首,你一回來就跑到詔獄里去翻舊賬,聽說,你還要刨了侯之敬的墳?”
“陛下,”
譚應鯤立即跪下去,“王進之流攪亂了鹽政,連帶著今年西北邊境往來的商人縮減大半,憑著修內令好不容易累積起幾年的東西被他們這些人給生生地敗了,臣實在有一口濁氣難舒!”
“修內令,”
建弘皇帝揉捻著這三字,他抬眸看向一旁坐著的陸證,“老師,譚愛卿不愧是你提拔起來的將軍,他在詔獄里發(fā)的這通火,是為你啊。”
此話一出,陸證心中一凜,他站起身來,抬頭迎上建弘皇帝那雙比往常要亮的眼睛,明明隱含一分笑意,卻充滿帝王的威壓。
“全仰仗陛下當初力排眾議,修內令才能有今日之成效,”陸證俯身作揖,“臣還記得當初陛下對臣說,您要武將,要足以震懾蠻族的武將,譚將軍有今日之功,實因陛下求賢若渴之心,非是臣之能為�!�
建弘皇帝聞言,心中無限的猜疑似乎有一瞬凝固,大約是他病得太久,想了好一會兒才想起來這件舊事。
那時皇兄方才離世,他接過這個江山來,深感朝中武官單薄以至于邊境屢遭侵犯,他那時握著老師的手,親口道:“老師,你一定要幫朕。”
修內令最開始時便是他的老師為了幫他穩(wěn)住江山而頒發(fā)的政令。
一時間,建弘皇帝心中莫名一動。
“但譚將軍擅闖詔獄,干涉陳宗賢審案,臣以為,有罪當罰。”陸證蒼老的聲音忽然又落來建弘皇帝的耳邊。
“陸閣老?”
譚應鯤面露驚愕之色,他一下轉過臉:“你這話是何意?那王進與那些鹽官沆瀣一氣,分明是與修內令作對!他們這些蠹蟲!因為一己私欲而壞了西北邊境好幾年的經營!我不過是撒了幾鞭子的氣,如何就論得上有罪了?你倒一副圣人作派,他們所為哪一件不是在毀你心血?我不信你心里就真的一點也不氣!”
“國有國法,他已經是個罪官,我何必氣?”
陸證淡淡道,“你譚將軍也實在沒有必要為這個專程去詔獄撒氣�!�
“陸閣老你的意思我算明白了,”譚應鯤冷笑一聲,“對,我弟弟死了,我沒趕在侯之敬死之前回來心里氣得很,正好王進還是個活的,我就是專程去撒氣的!你……”
“應鯤�!�
建弘皇帝及時打斷他。
譚應鯤到喉嚨的話音只得哽下去,臉色卻十分不好看。
“這是朕的老師,你不得放肆。”
建弘皇帝揉了揉太陽穴,沒明白這個武夫在西北沙子里鉆了幾年怎么還這么魯直,“不過幾鞭子的事,朕犯不上治你的罪,但你今日沖撞了朕的老師,朕當罰你廷杖三十�!�
“老師先回吧,朕與譚愛卿再說幾句話�!�
說著,建弘皇帝看向譚應鯤,“然后你便去領罰,大伴親自監(jiān)刑�!�
今日雖有陽光卻并無多少溫度,驚蟄穿著他那件蟹殼青的袍子還覺得有點冷,他有點想去恩公家吃飯,但細柳昏睡了幾日還沒醒,他怕來福偷偷闖進細柳房間里去,只得自己守著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