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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3節(jié)

    細柳猛然一頓,她忽然想起此人方才說他的漢姓為苗,苗舒敖,苗平野……?

    她緊盯住舒敖,眼底神光微動,疑竇忽起:“你和苗平野是什么關系?”

    “他是我的大哥�!�

    舒敖喉頭稍緊,神色復雜。

    細柳原本清冷的眉目間浮出一份驚愕,她從未見過那位已經(jīng)離世的右護法,因而亦不知他竟原是個苗地人,但若右護法與眼前此人真是親兄弟,那么舒敖知道紫鱗山,知道玉海棠倒也不算奇怪了。

    可隱隱的,細柳仍覺有些不對,再抬首對上舒敖的目光,她像是想到了什么似的,一手覆上腰間短刀:“細柳刀已是紫鱗山之物,我絕不會給你。”

    “��?”

    舒敖愣了一下,連忙擺手:“不,我不是要刀……”

    “那你說,”

    細柳面容透著一種鋒利的冷感:“你到底想做什么?”

    舒敖滿掌的細汗都要將那小瓷瓶捂熱了,他迎向她冰冷不善的目光,輕聲道:“你有沒有……想過自己從哪里來?我……”

    “阿叔�!�

    忽然之間,巷口那片昏黑中銀鈴簌簌而響,一道清脆的聲音落來。

    舒敖高大的身軀一僵。

    細柳抬眼,朦朧寒霧中,那渾身銀飾的少女僅有十三四歲的年紀,她笑吟吟的,目光與細柳一觸,又忽然看向舒敖。

    舒敖雙肩忽然塌下去。

    “雪花,你怎么來了?”

    他怏怏道。

    她走過來,身上銀飾輕響:“大醫(yī)找你回去吃臘肉雞蛋面�!�

    舒敖跟大醫(yī)一樣喜歡吃臘肉,還喜歡就著雞蛋面吃,這大半夜的,他摸了摸肚子,還真餓了。

    雪花看了一眼舒敖手里的瓷瓶,她對細柳道:“姐姐,這是大醫(yī)的好藥,阿叔給你,你就收下吧。”

    說著,她要去拿舒敖手里的瓷瓶,舒敖卻立即往旁邊挪了幾步,躲開她的手,隨即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將東西硬塞進細柳手里。

    雪花撇撇嘴。

    舒敖看著細柳:“這藥你千萬要吃。”

    說罷,他便立即轉身往巷子口去了,雪花幾步跟上去,一聲一聲地叫“阿叔”他也不理,只顧自己悶頭往前跑。

    漸漸的,銀飾的清音消失了。

    細柳瞥了一眼手中的瓷瓶,片刻,她步入昏黑之中,出了巷子口,朝冷寂的街道上去。

    舒敖從暗處顯出身形,看著細柳越走越遠的背影。

    “阿叔怕我給她下蠱?”

    雪花靠在墻邊,隨著他的目光看去,“那個姐姐身上的東西可比我的毒蟲厲害多了,它們才不敢靠近她呢�!�

    舒敖一言不發(fā)。

    雪花看著他道:“阿叔,回去吧,吃臘肉雞蛋面去,大醫(yī)在等你�!�

    舒敖卻如一道山廓半隱在這片晦暗的夜幕里,飛雪連天,眼見那道身影快要不見,他忽然張口,粗獷的嗓子扯出來一個連綿悠遠的調子:

    “天地剛生下,相疊在一起,筷子戳不進,耗子住不下,蟲蟲壓里頭,水也不能流……”

    異族古歌被他用生澀的漢話吟唱出來,在這片沒有人煙的街道上,顯得尤為深邃孤清。

    細柳隱隱聽見這道怪異的歌聲,她忽然停步,隔著一片濃濃寒霧,漫天雪落,她朦朧看見那兩道模糊的身廓。

    “宵禁之時,何人亂吠?”

    猛然一道中氣十足的大喝聲從另一頭的街巷里傳來,緊接著便是一陣森冷整齊的步伐聲隱約傳來。

    那是巡夜的隊伍。

    “阿叔我們快走!”

    雪花連忙拉著舒敖往回走。

    舒敖被她拽著膀子,一邊走一邊問:“雪花,什么是亂吠?”

    他就出過一回苗地,平時也沒認真學,好些漢話他還聽不懂。

    雪花不假思索:“就是狗叫�!�

    寒風呼嘯,斜吹大雪,細柳回到府中,驚蟄與來福的屋子早滅了燈,她在廊上洗干凈了手,又去浴房中就著冷水洗漱換衣過后,方才回到房中。

    左肩中的銀針總是刺得她不舒服,但今日所有的疲憊都在她躺下去的一瞬開始包裹她,仿佛她的手腳都像生了銹,桌上一盞燈燭在燃,她目光觸及燈下那只舒敖強塞給她的瓷瓶。

    伴隨窗外風雪,她想起那道怪異的歌聲。

    他到底想說什么?

    千頭萬緒如亂麻,細柳懷抱著心中怪異不知何時眼皮沉沉壓下,她本有一副好像怎么都暖不熱的身骨,但在朦朧中,她覺得自己好像更冷了。

    像是被封凍在冰冷的水中好多年,水波在晃,點綴毛茸茸的漁燈,她掙扎著伸手,努力破開水波,水面之上烏篷小船晃動著,一只大掌伸來按下她的掙扎。

    水聲激蕩,鱗波涌動。

    她逐漸失去了所有的力氣,冰冷的湖水包裹她的口鼻,她什么也看不見,在一片漆黑中下沉,再下沉。

    但忽然間,好像有一雙手猛然抓住她。

    “天地剛生下,相疊在一起,筷子戳不進,耗子住不下,蟲蟲壓里頭,水也不能流……”

    古老而神秘的異族歌謠輕輕緩緩,被一副實在不怎么樣的粗獷嗓子反覆地低吟,竟然有一種神奇的生命力。

    混沌當中,那歌聲消弭,漆黑驟然被極致的白覆蓋,有一個面容不清的小少年在那片茫茫雪意中朝她招手。

    他抬起來的那只手腕上一道印記紅如朱砂。

    細柳驟然睜開眼,她一下坐起身,滿滿背是冷汗,她手腳雖然裹在被子里卻仍如寒冰,她蒼白著一張臉,胸口起伏,劇烈地喘息。

    身患怪癥,她并不能清晰地記得自己所有的夢境,大多時間醒來只隱隱留有一分印象,但這一分的印象也足夠她暫且還記得起方才夢中的那道印記。

    忽然間,它竟然與今日浮金河橋下,那食攤的油布棚中,那只扶過她的手腕骨內側彎月紅痕重合。

    下一刻,細柳掀開被子,從枕邊雙刀底下抽出一張畫像,赤足沖出屋外去。

    風雪入廊,迎面如刺。

    她幾步下去踩踏積雪沖向院中那口圓缸。

    月華單薄,而檐下燈籠光影如織,缸中清水漫溢,她一靠近,缸邊堆積的一圈白雪落入缸中,薄冰微浮。

    細柳一手敲碎浮冰,水面鱗波動,映出她的一張臉。

    寒風吹動她手中那副畫像,畫上十歲女童的那副眉眼無一處不令人感到陌生,她怔怔地望著水面。

    碎裂的浮冰切割著她的模樣,拼湊著她的眉眼。

    這時對面廊上房門忽然打開,驚蟄披上外衣出來就見細柳孤零零地站在那口圓缸前,他走近幾步,只見她一只手濕潤發(fā)紅,水珠不斷順著她纖細的指骨滴落。

    她沒有穿外衣,只一身素白單裙,烏黑的長發(fā)凌亂,淺發(fā)被風吹亂在她蒼白頰邊,她那樣一雙眼分毫沒有平日里那樣亮如寒星,反而黑漆漆的,只有空洞茫然。

    像個醒不來的夢中人。

    驚蟄吃了一驚:“細柳,你在做什么呢?”

    風吹紙動,細柳僵冷的手指微松,那幅畫像被風吹起,飄飄搖搖。

    細柳的目光隨它而去。

    點滴雪粒拂過她的臉頰,她扶著缸慢慢地坐下去,一縷烏黑長發(fā)落來肩前,她恍惚喃喃:

    “是啊……”

    “我到底在做什么?”

    冬至(二)

    這夜似乎格外漫長,陳宗賢披著一件衣裳在書房中坐,除了他身邊的管家,在他面前的還有兩個人,一個是一路風塵仆仆,頂著嚴寒從江州趕來燕京的年輕人,他是陳宗賢江州老家里那個管家的兒子,另一個則是前來稟報宋府中事的家奴。

    “讓宋家的人先回去。”

    陳宗賢面沉如水,吩咐那家奴。

    “是�!�

    那人應了一聲,立即掀開厚氈簾出去。

    書房中燒著炭盆,烤得那披雪而來的年輕人一身袍子濕答答的,他用袖子擦了擦臉,道:

    “小姐出嫁前跟夫人提過,說想要那樣東西陪嫁,如此到了姑爺他們家去,也總能有個像樣的東西撐撐面兒,夫人說這東西添妝不吉利,就沒答應,哪知過了幾日再找,東西竟怎么也找不著了,夫人還當是小姐任性,自個兒偷偷帶了去,跑到姑爺家一問才曉得,小姐她根本就沒動過那東西�!�

    年輕人說著,見陳宗賢盯住他,他便忙放下手,規(guī)規(guī)矩矩地低頭又道:“夫人心里不安,便即刻令小的趕來京城告知老爺您�!�

    “你叫什么?”

    陳宗賢好些年沒回過江州老家,這個小的他一時忘了名字。

    “小的有順�!�

    年輕人連忙答。

    陳宗賢點了點頭:“有順,夫人她好嗎?”

    “夫人好著呢,身體康健,就是想念老爺您�!庇许樥f道。

    站在一旁的管家陳平看了一眼陳宗賢,便立即對有順道:“你一路辛苦,我看你手上都生了凍瘡,快下去暖身用藥吧。”

    陳府里沒幾個奴仆,三進的院子冷冷清清的,只一個年輕些的家仆進來將來順領出去,這書房當中立時便只剩下陳宗賢與管家二人。

    陳宗賢握著圈椅扶手的手一松,這才驚覺自己滿掌都是細汗,他方才聽見那有順說東西不見了的時候,頭皮都麻了一下。

    但他整張面容卻毫無波瀾,鎮(zhèn)定自若。

    “老爺,說不準是夫人忘記收在哪兒了�!蹦顷惼礁陉愖谫t身邊有些年頭了,也是跟陳宗賢差不多的年紀,也有幾分沉穩(wěn)。

    的確有這樣的可能,但陳宗賢不是一個心存僥幸的人,多少年了,他簡直快忘了自己作為前首輔趙籍的黨羽是如何走到今天這一步的,可近來先有王進那廝無端提起周家舊案,而今又偏偏丟的是那樣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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