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節(jié)
他腳一踏樹干,飛身落來雨地,手中長刀抵在護腕上,雙腿擺開陣勢,瞇起來眼睛:“今日有幸,姑娘,在下費愚,特來領(lǐng)教你的刀。”
他嗓音渾厚,裹滿森寒殺意。
細柳聽過他的名字,一個陳宗賢用錢籠絡(luò)的江湖屠夫,本不算受陳宗賢信任,而如今陳宗賢卻偏偏派了費愚來。
很顯然,陳宗賢是發(fā)現(xiàn)了陸雨梧在江州掀他的老底,心中懷疑她與陸雨梧之間的關(guān)系,所以才急忙派了此人來平事。
這時費愚幾步上前,手中長刀劈向細柳,細柳當即一把推開陸雨梧,右手持刀往上一抵,刀口相接,發(fā)出刺耳的聲音。
霸道的內(nèi)勁襲來,細柳虎口一震,她側(cè)身后退幾步,那費愚卻立即刀鋒一轉(zhuǎn),斜劈一道,細柳一個后仰,刀鋒擦落她的斗笠,頃刻被費愚一刀劈成兩半。
細柳烏發(fā)之間銀葉流蘇被雨水沖刷得發(fā)亮,她憑借膂力迅速仰身一側(cè),手中雙刀逼近費愚,費愚一驚,立即收刀回來往下盤一格。
兩人連過數(shù)招,費愚一個騰躍,灌注內(nèi)勁的長刀劈開雨露銳不可當?shù)匾u向細柳的面門,她以單刀相抵,卻為刀口內(nèi)勁所震,手中刀背頃刻被費愚狠力抵上她的左肩。
銀針在肩骨中幾乎要扎透她的血肉,細柳痛得下頜緊繃,她咬著牙一個后仰往下,一手撐住地面的瞬間,旋身一刀劃向費愚的腰部。
她的身法實在太快,費愚吃痛的瞬間,她已飛身落去數(shù)步開外,費愚摸了一把腰間的血口子,滿掌的血液很快被雨水沖淡,他抬起頭來盯住那個清瘦的女子,一雙眼中多了暴戾之色,他的目光掠過她手中的刀,竟有十分的饞:“果然是好刀,可是姑娘,你的內(nèi)力呢?我承認你足夠快,比我見過的任何人的刀法都快,可光靠身法功夫,遇上我,你也只有死路一條了!”
他口中殺意更甚。
此時他那雙眼睛已經(jīng)不再注意他今晚最主要的目標——陸雨梧了,他滿眼的殺意都凝聚在細柳身上,他一定要先殺了她。
他聚起內(nèi)勁,手中長刀在雨中一轉(zhuǎn),氣勢洶洶地幾步朝細柳殺去,他挨了細柳一刀便好似更被激發(fā)出來狠勁,每一招都灌足了力氣,專攻細柳的弱處——左肩。
細柳雖能接上招式,卻受困于左臂的氣力不夠而被費愚逼得一退再退,她雙足踩在樹干上借力攻向費愚下盤,費愚卻倏爾刀鋒往下擦著她的刀刃斜刺向她脖頸。
“細柳!”
陸雨梧只見這一幕,他瞳孔微縮。
細柳迅速側(cè)身,卻被他內(nèi)勁一震,虎口一麻的當口,他一掌打來她胸口,她一瞬被震出去幾丈開外。
細柳一膝抵入泥水里,吐出一口血來。
那費愚不肯放過這個絕好的時機,當即一揮長刀,快步朝她殺去,千鈞一發(fā),細柳顫得厲害的手還沒能握起來刀,一道身影忽然將她推到一旁。
刃入血肉的悶聲被淹沒在雨聲當中。
細柳看見那刀鋒穿透了一個人的肩胛骨,雨水沖刷著殷紅的血,他肩頭幾乎被血濡濕。
她怔怔地望著他挺拔的背影。
陸雨梧一手穩(wěn)穩(wěn)握住刀刃,頸側(cè)的青筋分縷鼓起,鮮血濡濕他的衣料,他握刀的手浸滿了血,順著他的腕骨滴落。
他那一雙黑沉沉的眸子抬起來:“滾開�!�
費愚著實一愣,血刃當前,這少年非但不見絲毫懼意,那雙眼中反而有一種迫人的寒意,他竟然握著費愚的刀,一寸寸撤出刀鋒。
血珠如簇。
正是此時,數(shù)名黑衣人潛行而來,卻又在不遠處忽然被緊黏著過來的造船堂中人強行截住。
那堂主柏憐青一邊奔來,一邊喊:“左護法!天底下那么多男人,何苦在一棵樹上吊……”
陡然撞見那少年擋在細柳身前,撤出血刃這一幕,她的聲音戛然而止。
不過頃刻,柏憐青又爆發(fā)一聲尖叫:“你這蠢物!誰準你傷我左護法!你可知她是我們山主的……”
她的尖叫忽然一頓,干脆揚起劍來朝費愚去:“你是真不怕死!”
細柳看見陸雨梧踉蹌兩步倒下來,她立即扶住他,淡青色的衣料沾染斑駁血跡,他肩胛骨處的傷口還在往外滲血,她冰冷僵硬的手摸到他濕潤的,溫熱的血,手指蜷縮了一下,她莫名喃喃了聲:“陸雨梧……”
“我不礙事�!�
陸雨梧啞聲,雨水砸在他眼瞼,朦朧見細柳忽然抬起臉,柏憐青并非是費愚的對手,數(shù)招之內(nèi)便已漸落下風。
她那雙猶如寒星般的眸子盯住費愚,殺意彌漫。
忽然間,
她抬起來滿是鮮血的那只手,對準自己的左肩,狠力一掌,這一剎,她身體不受控地后仰。
一根銀針穿透她的肩骨,
擦著雨露深深釘在樹干上,血跡斑駁。
冬至(十)
天邊飛火閃爍映照瓢潑雨幕,細柳蒼白的下頜緊繃,左手止不住地顫抖,但她俯身緊咬齒關(guān)握起來一雙短刀。
此時費愚剛猛的招式將將逼得柏憐青側(cè)身后退,他抓住時機,手中刀鋒一轉(zhuǎn),灌注了內(nèi)勁的一刀割破雨幕,直逼柏憐青心口。
柏憐青心中一凜,以手中輕劍相抵卻聽費愚一聲冷笑,刀劍相接的剎那,費愚刀鋒猛力格開她劍身的同時,一刀劃破她腰側(cè)。
柏憐青踉蹌后退數(shù)步,那費愚卻根本不給她喘息之機,長刀甩開雨露,大喝一聲朝她殺去。
正是此時,一雙短刀陡然截住費愚的刀鋒,頃刻間兩方內(nèi)勁相撞,費愚抬頭只見那紫衣女子一張蒼白濕潤的臉。
“左護法……”
柏憐青不由喚了聲。
細柳好似未聞,她手中一刀擦著費愚的刀身往上刺向他握刀的手,費愚立即收刀回避,卻未料細柳乃是虛晃一招,她幾乎是在他下意識手臂回撤的這個動作發(fā)生的瞬間,身體后仰、側(cè)過,迅速靠近,雙刀攻向他下盤。
雙刀結(jié)結(jié)實實地劃破他腿部,留下十字交叉的血口子,費愚心中一駭,踉蹌后退幾步,夜雨如瀑,山野之間寒霧濃濃,他抬頭重新審視那紫衣女子,她手中一雙薄刃沾血,雨露一顆顆擊打在上,清音冷冽。
比那一雙短刀還要冷的,是她的眼睛。
“你怎么突然……”
不過短短幾招,費愚發(fā)覺她的招式灌足了內(nèi)勁,瞬息之間,他眼中的驚愕化為恍然,“原來有人封住了你的內(nèi)力,可你此時強行沖破,難道不會覺得一身筋骨劇痛欲裂?”
陸雨梧扶肩勉強撐著坐起,他不由望向身后樹干上,那枚銀針被雨水沖刷得發(fā)亮,再回過頭,那女子背影柔韌如竹,她手腕一轉(zhuǎn),雙刀凜冽:“少廢話�!�
細柳刀靈活纖薄,不以力足而憑巧勁,若說細柳內(nèi)力被封之時單憑身法已達常人所不能達之力,那么此時有了內(nèi)力加持,她的快則更出神入化。
費愚仗著比她年長一二十歲,內(nèi)力更為渾厚,心中根本不虛,手握長刀憑著猛力屢下殺招,細柳一邊側(cè)身閃避,一邊注意著他招式空隙,雙刀如雨點快速反襲,不知不覺間竟將費愚陷于被動,又被她近身之際劃了一刀,費愚這才猛然驚覺自己竟被這女子的出招態(tài)勢牽著鼻子走,他驚駭:“好個女娃娃!”
卻來不及想更多,即刻一挫右腿,躲開細柳雙刀的同時,他以長刀在背虛晃一圈,一掌打向細柳左肩。
如此狠力一掌,細柳立時踉蹌后退數(shù)步,那柏憐青見狀立即提劍上前擋下費愚雄勁的攻勢,卻不過兩三招,費愚飛出一掌將她打倒在地,雙手將長刀左右一揮,配合腳下功夫迅捷上前,劈向細柳左肩。
細柳立即側(cè)身欲避,那刀鋒卻勢如破竹地壓下,她握刀的左手顫抖個不停,雨露順著她的刀刃滑落,費愚得見此景,不由冷笑:“刀都握不住了,你還想贏?”
說話間費愚更狠的力道壓來,細柳左肩鮮血濡濕一片,她緊咬著齒關(guān),左手青筋分縷鼓起,指節(jié)寸寸泛白。
雨珠一顆顆砸在她的臉頰,恍然間,她的腦海中有一道嚴肅的聲音響起:“任何時候都要握緊你的刀,一旦刀脫了手,你便輸了�!�
不過頃刻之間,費愚的刀掙脫雙刀挾制,高高揚起,直劈她的面門,這一瞬,她聽見了陸雨梧的聲音,還有柏憐青的聲音,她的身體反應(yīng)卻比神思更快,旋身之際,她竟不避不讓,那長刀擦過她的手臂,劃出一道長長的血口子,她卻在費愚一瞬驚愕的目光中迅速往前,手中雙刀揚起,費愚大吃一驚,匆忙想要后退卻已來不及,細柳雙刀忽然方向一轉(zhuǎn),一刀斜刺向他握刀的手,另一刀則劈向他的腹部!
一剎之間,費愚的手腕被扎穿,長刀重重落地,激蕩起來渾濁的水花,他節(jié)節(jié)后退,細柳飛步向前雙刀迅疾地在他腰腹之間劃下一道又一道的血口子。
血花飛濺,費愚踉蹌倒地,細柳一膝抵入雨地之中,手中雙刀驟然刺穿他的胸膛。
費愚滿口是血,他愕然地大睜著雙目,顯然沒能從自己在瞬息之間發(fā)生的敗退中回過神,他緊緊地盯著面前這個被雨水濕透了烏發(fā)的年輕女子,銀葉流蘇在她髻邊輕響,她蒼白薄冷的眼皮沾著星星點點的血跡,那樣一雙眸子漆黑而冷漠:
“我贏了�!�
她淡淡一聲,雙刀撤出,血液迸濺。
天邊驚雷乍響,映照細柳一副單薄的身骨,她將雙刀在那睜著雙眼卻已經(jīng)沒了聲息的費愚身上擦拭了兩下,站起身來。
這一刻,陸雨梧仿佛在雨幕當中看見她握刀的手仍在發(fā)抖。
但她依然握得很穩(wěn)。
“左護法……”
柏憐青扶著胸口想要靠近,卻不妨細柳手中一柄短刀忽的指向她,雨露順著刀尖低落,沖刷未干的血跡。
柏憐青遲疑的瞬間,細柳去到陸雨梧的身邊將他扶起,施展輕功飛身往更為濃重的雨幕中去。
“堂主!”
不遠處的打斗仍未收場,一名光膀子的大漢抽身過來:“咱們怎么辦?”
柏憐青望著細柳與陸雨梧兩人離開的方向,她忽然間直愣愣地倒下去,那大漢連忙扶住她:“堂主您怎么了?!”
柏憐青纖纖玉指顫巍巍地抬起來,卻眼白一翻,不省人事。
那些黑衣人發(fā)覺費愚已死,又見陸雨梧與細柳離去,立即不再戀戰(zhàn),趕緊循著一個方向追去。
造船堂中一干人還在咋咋唬唬地喊“堂主暈過去了”,柏憐青卻微動眼皮,偷偷瞇起眼看向那些快與夜色融為一體的黑衣人的背影,她微不可聞地嘆了口氣。
作為紫鱗山的殺手,細柳比費愚糾集起來的那些江湖中人要謹慎得多,至少她事先熟悉過此地的地形,暴雨如注,卻幸有天邊飛火時而照路,她循著一個方向疾奔,一路上一邊殺一邊跑,不知甩掉多少尾巴。
左臂已經(jīng)不能算作痛,已經(jīng)麻木了,細柳再也沒有辦法蜷握起自己的指節(jié),她雙足輕掠枝頭的剎那,一把沒抓住身邊人,陸雨梧昏昏沉沉地墜下枝頭,雨水砸在他沉重的眼皮,他勉強睜開眼,那個女子衣擺擦過枝葉,抖落雨露,她伸手向他而來。
細柳沒能抓住他。
兩個人都重重摔在雨地里。
暴雨當中,陸雨梧雙目朦朧,隱約見細柳在地上一動不動,他張了張口,忽然失去了意識。
不知何時云收雨霽,陸雨梧再睜眼,山廓連綿將一方青灰的天幕收攏其間,枝頭未干的雨水一滴一滴地落在他的臉上,他猛然起身,卻又被肩骨鉆心的疼痛激出一身冷汗,他卻顧不得這些,踉蹌地到了細柳面前,她幾乎渾身浴血,一雙短刀遺落在她身邊,她的那張臉蒼白得可怕。
“細柳!”
陸雨梧連著喚了她幾聲,卻不見她有絲毫反應(yīng)。
山野之間四下寂寂,偶有鳥鳴,陸雨梧撿起細柳的雙刀,強撐著身體扶起她,他不知道方向,也不能確定他們此時是否已經(jīng)甩開所有的殺手,但往密林里鉆是絕不會出錯的。
細柳渾身冷透了,冷得她在渾噩中已感知不到自己的手腳,她累極了,好像支撐她身體的弦都已經(jīng)繃斷了,渾身只剩下碎裂般的劇痛,不知過了多久,她似乎在朦朧中聽見有人止不住地咳嗽,一股潮濕的濃煙熏得她也咳嗽起來。
咳得她神思清明了一瞬,她半睜起眼睛,遲鈍地發(fā)覺這好像是一個山洞,她仿佛看見一道頎長的身影用衣袖擦干凈樹枝上的水澤,吹燃火折微弱的焰光,雙手捧著它一遍遍試圖點燃枝葉。
她看著他手中的火焰,那光芒在她眼中劃微一道火線,隨著她眼皮再度合上而轉(zhuǎn)瞬即逝。
濕柴終于燒燃了火,驅(qū)散了幾分山洞中的陰冷之氣,陸雨梧咳得嗓子猶如被刀割過,他眼瞼都被熏得微微發(fā)紅,卻來不及喘一口氣,立即從懷中掏出來瓶瓶罐罐。
這些傷藥原本都在陸驤身上,陸雨梧拿來本是為了糊弄那位陳夫人,不想全在此刻派上真正的用場。
陸雨梧帶著細柳鉆入密林,走了許久撥開連天衰草方才發(fā)現(xiàn)這山洞,洞中有一個小的水潭,他撕下來衣擺一片布條,在水潭中浸濕,一點一點地揭開細柳手臂上粘連在傷口上的破損布料,將傷藥倒在她的傷口。
她并不清醒,卻疼得發(fā)抖。
陸雨梧的手指觸碰她的衣襟,頓了一瞬,他閉起眼睛,將她的衣襟拉下來,上藥,包扎,他撕下來又一片布條,手指不防觸碰到她的頸側(cè),冰涼指腹之下她過熱的體溫幾乎令他睫毛一顫。
陸雨梧小心合攏細柳的衣襟,睜開眼,他以手背輕貼她的額頭,判斷出她正在發(fā)高熱,他不由喚道:“細柳?”
她恍若未聞,泛白的嘴唇卻輕輕翕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