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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2節(jié)

    那被喚作子溫的年輕先生見兩個孩子都想抓桌上的糕餅,便伸手分給他們一人一個,而后又抬頭笑著看向她身后:“少鈞,圓圓可是你的心頭肉�!�

    “芷柳在時,咱們不就說好了么?”

    周昀笑了笑,轉(zhuǎn)過頭,望向不遠處那棵山枇杷樹:“這是她的意思,也是我的意思�!�

    說著,他再將目光落在與女兒坐在一處的那個小男孩身上,不由伸手摸了摸他的腦袋:“秋融是個好孩子,這么小就能看得出他性子好,我這圓圓卻是個潑皮無賴,就怕你舍不得秋融�!�

    陸凊笑著搖頭:“怎么會?我看圓圓就很好。”

    說著,他打開來桌上那只木匣子,匣子里鋪著暗紅的絨布,絨布上則是一枚晶瑩如冰的天青翡翠環(huán)佩,環(huán)佩中綴掛三顆潔白如雪,又有血斑的玉珠,底下系著淡色的流蘇穗子。

    陸凊手指捻著那三枚玉珠,露出上面鐫刻的鎏金字痕:“這珠子與秋融身上那塊玉璜用料相同,我找它找了許久,還將圓圓的名字刻在了上面�!�

    風(fēng)吹杏花落,那種清淡的香幾乎籠罩整片連廊。

    她糕餅吃了一半,低頭看陸凊將那枚環(huán)佩系上她的腰間,她忍不住伸手撥弄一下,三顆珠子碰撞著發(fā)出清脆的聲音。

    周昀站在她身后,臉上沒有往日那點對著她的刻意的嚴(yán)肅,隱隱含笑:“我看等他們將來滿了十七,便可以成親了�!�

    “是啊�!�

    兩個大人交談著。

    “什么是成親?”

    她才六七歲,還聽不明白。

    “我也不知道�!�

    年紀(jì)小小的陸雨梧皺了一下鼻子,他咬了一口糕餅,湊近她說:“不過父親說,成親就是我要對你好�!�

    “你對我很好啊�!�

    父親總是不許她吃外面的東西,她想起昨天他偷偷帶了好大一包李記糖山楂來給她,她藏在枕頭邊上,今天都還沒吃完。

    她手指轉(zhuǎn)了轉(zhuǎn)環(huán)佩中間的珠子,抬起下巴,在他耳朵邊小聲說:“那我也對你好一點,下回你老師再賴床,你告訴我,我去掀他的被子,拔他的胡子!”

    “周盈時,你要拔誰的胡子?”

    耳尖的周昀轉(zhuǎn)過頭來。

    她一下坐正,裝沒事人:“沒誰�!�

    周昀才不信她,瞪了她一眼,想說教又被陸凊勸住,二人又聊起朝廷上的事,陸雨梧小心湊近她,慢吞吞地說:“不要拔老師胡子�!�

    他還那么小,卻一本正經(jīng):“我該尊敬老師。”

    連廊里日光淡薄,她不吃糕餅了,轉(zhuǎn)過臉看著他,想起父親教過的成語,她哼了一聲:

    “陸秋融,你的秋,是老氣橫秋的秋嗎?”

    杏花如簇,像是要開滿整個夢境,那些畫面漸漸隱去,細柳滿額細汗,她睜開眼,怔怔地凝望帳頂。

    帳子的顏色就像今日鴛鴦樓下,那暗青的轎簾。

    煙雨朦朧中,那轎簾一掀,那個人一身官服,彎身出來,貓在他腳邊打轉(zhuǎn),而他卻仰起臉望了過來。

    那是一張熟悉的臉。

    其實,她曾有過一門親事。

    在那座被她遺忘很久的蘢園里,杏花如雪,垂髫稚子,言笑晏晏。

    夜雨不知疲倦,官署里燈火未滅。

    陸青山將冷掉的帕子重新在熱水里浸過,又擰干,恭謹?shù)剡f給陸雨梧,見他接了過去,按在右腕上,陸青山心中的疑問憋了半夜,還是忍不住出聲問道:“公子,細柳姑娘為何要殺你?”

    “要殺我的不是她,而是當(dāng)今圣上,那些藏在檐上的人,你不是看見了嗎?他們是來監(jiān)視細柳的�!�

    陸雨梧坐在太師椅上,熱煙從他腕上的巾子里散開,上浮,他眼瞼底下有些泛青,肉眼可見的疲憊,但偏偏手腕疼得鉆心,折磨得他無法安睡。

    “我不明白�!�

    陸青山擰起眉頭:“陛下若要殺您,什么罪名不能給您?何必如此?”

    “我也很好奇,”

    陸雨梧垂著眼簾,語氣清淡,“今上到底用意何在�!�

    房中一時靜謐。

    燈燭搖曳,拉長人的影子,陸青山想起今日鴛鴦樓上的紫衣女子,又琢磨了會兒今夜自己與她過招的情形,好一會兒,他開口:“細柳姑娘好像有點變了,我是說,她的眉眼像是……”

    陸青山頓了一下,那是一種說不上來的變化,是細微的,卻也令人難以忽視。

    “她的武功好像也大有精進,今夜與我過招之時,我敢肯定她沒有動用分毫內(nèi)力,但我卻已經(jīng)有些難以招架。”

    所以公子說她若真想殺他,誰也攔不住,陸青山是絕對相信的。

    按在腕上的巾子已經(jīng)一點溫度都沒有了,陸雨梧抬眸,望著案上燭火半晌,轉(zhuǎn)而再看向那道破損的屏風(fēng),潮濕的梅雨像是要下一整夜,他的心也一點都不寧靜。

    “也不知道她受了多少苦。”

    他的聲音很輕,幾乎被隔門外的夜雨掩蓋。

    外面天色不知不覺由暗轉(zhuǎn)明,東方泛起魚肚白,雨勢也逐漸轉(zhuǎn)小,變得綿密如絲,一大清早,坐落在煙柳河岸最僻靜處的巡鹽御史衙門便不同尋常地?zé)狒[。

    尋常百姓平日里是不敢在這衙門面前打轉(zhuǎn)的,今日這塊地卻擠滿了車駕與仆從,車駕一個比一個華貴寬敞,仆從們幾乎都穿著或棉或綢的衣裳,他們不敢在衙門面前笑鬧,只能各自沉默,安靜地在外頭等著。

    如今的慶元巡鹽御史姓呂,叫呂世鐸,上任不過三四年,此時在后衙里才換上官服,便聽身邊管家說道:“大人,六大綱總都已經(jīng)過來了�!�

    綱總便是汀州六大鹽商,他們幾乎包攬了慶元的引岸。

    呂世鐸撫平衣袖上的褶皺,問了聲:“陸知州呢?”

    管家本想搖頭說還沒到,此時外頭卻來了一名差役,就站在門檻那兒恭敬地作揖:“大人,鹽運使譚大人與知州陸大人還有州同竇大人都到了,五位綱總也已經(jīng)在前衙靜候了�!�

    呂世鐸招了招手,那差役恭敬退去了,他拿上官帽走出門,站在廊上瞧著外面細軟的雨絲,吐出一口濁氣:“都知道是鴻門宴,我不得不辦,他們亦不得不來啊�!�

    前衙里六個綱總端著茶碗,坐在一排,他們對面,則是三位身著官服的大人,當(dāng)中一位他們再熟悉不過,那是鹽運使譚駿,運司衙門的一把手。

    還有一位是州署衙門的州同大人竇暄,也是他們的老熟人。

    可那位剛剛上任,年紀(jì)輕輕的知州大人,他們實在不熟,但誰都知道此人乃是陸公的孫兒,更是如今那位鄭閣老的學(xué)生。

    綱總們顯得很是靜默,但運使大人譚駿卻自在得很,他喝光了一碗茶,又讓底下人送上來一碗,這時他抽空看了一眼身邊坐著的陸知州,像是想問什么,卻又忽然止住了。

    “譚大人可是有話要說?”

    陸雨梧放下茶碗,像是秉持著幾分對待上官的敬意。

    譚駿笑了一下,手中把盞,語氣十分隨意:“沒什么,只是我這人有個毛病,見了新同僚便想攀談一下,問問籍貫啊,又或者是哪一年的進士什么的,方才本也想問問陸知州你�!�

    他是一副隨和的語氣,好像十分好說話似的,但無論是在場的幾大綱總,還是在旁的州同竇暄,他們都聽得出,譚駿這番言辭底下實則是一種明晃晃的譏諷。

    陸雨梧從未參與科舉,什么秋闈春闈都沒有參加過,在來汀州之前,他甚至還是個流放戴罪之身。

    然而官場里頭,排輩論資是常理,誰是哪一年的進士,誰又是一甲,誰是二甲三甲,官員們在官職之外總要自己再論個高低。

    對于譚駿這樣資歷老,又是一甲進士出身的官員而言,陸雨梧這樣連科舉都沒有參加過,卻平白得了五品官位的后生,他難免心生輕視。

    堂內(nèi)一時靜謐,只有外頭雨聲沙沙,六個綱總與三位大燕官員中間這條過道便如同一道鴻溝,綱總們耳朵里聽見浪濤,卻都默不作聲,因為對岸是官場,而他們只是商人。

    但他們卻都在看著對面那位陸知州。

    旁邊的州同竇暄不想得罪譚駿,便沒有開口說些什么,但他卻抬起腫腫的眼皮,看向身邊的上官。

    他一身青色的官服,戴著烏紗帽,即便是靠著椅背,身姿也依舊端正如青松,他腰間只有一樣飾物,是一枚質(zhì)潔如雪而血斑徹骨的玉璜,兩側(cè)鏤雕鳳鳥,上面似乎有漆金的小字,但誰也看不清。

    他大約是聽出了譚駿這意思的,但他那副面容上卻是波瀾不驚的,沒有難堪,沒有羞憤,氣定神閑似的:“這的確沒什么好問的,我沒有參加過科舉,哪一年的進士都不是�!�

    譚駿本以為他要拿密光州御敵一事來說道說道,那畢竟是他唯一的功名,但譚駿沒想到這年輕人竟然不驕不躁,什么也不提,反而坦然接話。

    譚駿正要說些什么,卻聽竇暄忽然道:“鹽臺大人來了�!�

    于是楚河漢界兩邊的人都立即往門口看去,一見來人,他們?nèi)颊玖似饋怼?br />
    呂世鐸一跨進門檻便朝他們擺了擺手:“都坐,就不要多禮了。”

    三個官員與六個鹽商綱總又都坐了下去。

    呂世鐸也在主位上坐了下去,他抬頭環(huán)視一圈,目光在陸雨梧身上定了一瞬,又不著痕跡地挪開眼。

    “呂大人,不知您今日讓我等前來,到底所為何事?”

    六個鹽商綱總里,坐在中間的范績當(dāng)為汀州綱總之首,他輕易便開了這個話頭。

    呂世鐸臉上帶著幾分笑意,他聞言看向范績,又掃了一眼他兩邊的其他綱總,接來差役遞的茶卻沒喝,放在一旁的案幾上,這才雙手撐在膝蓋,開口道:“呂某在此為官三四載,全仰仗諸位綱總配合,今日呂某也不愿多賣關(guān)子,我想,我與諸位也用不著那些�!�

    六個綱總?cè)诉在家里的時候聽到今日要來巡鹽御史衙門里集會便多多少少有些不太妙的預(yù)感,他們此時屏息凝神,無聲等待著呂世鐸來親手撥開今日這不能聲張之集會的神秘面紗。

    “諸位應(yīng)該也聽說過,今年年初,太后念及西北戰(zhàn)事,怕軍費吃緊,所以令燕京萬壽山上的玉仙觀暫時停工,太后一心向道,先帝在時卻無任何靡費,而今唯求一座玉仙觀而已,如今卻只有一副空架子懸在萬壽山上。諸位也曉得,皇上仁孝治國,今年本有意為太后大辦圣壽節(jié),這是皇上對太后的一片孝心�!�

    說著,呂世鐸再度將幾位綱總看了一遍:“呂某今日讓諸位前來,也不為別的,只是想問一問,諸位若有心,何妨捐輸�!�

    今日這集會的目的已經(jīng)在呂世鐸三言兩語之間挑明了,六個綱總,臉色都變了,他們當(dāng)中年紀(jì)最大的那個姓何的綱總悶咳了幾聲,沙啞著嗓音道:“捐輸?呂大人哪,咱們今年不是已經(jīng)捐過了嗎?國家有難處,咱們這些商人也不是不知道輕重,今年捐輸,整整一百二十萬兩白銀,咱幾個綱總硬是咬著牙給湊上了,就盼著西北軍隊能打大勝仗,可咱們也不是總能湊得出錢來啊�!�

    另一個姓金的綱總也出聲道:“原本依照修內(nèi)令,咱們只要給西北運糧就能換鹽引,除了要交的鹽課銀之外,捐輸本是咱們這些人甘愿的,但呂大人,如今天下不太平,又是災(zāi)年接災(zāi)年的,我們也有我們的難處啊!”

    “知道是災(zāi)年,可災(zāi)年也沒降災(zāi)到你們這些鹽商頭上不是?”那鹽運使譚駿接過話去,“老金,是人都要吃鹽,哪怕是在草原上的達塔人,要是嘴里能有點咸味,你問問他們,誰愿意整天吃淡食兒?這天底下誰都能餓死,就是你們這些鹽商餓不死,你們也不要問呂大人,這回讓你們捐的,是敬香錢,太后她老人家什么也不求,只要一座玉仙觀而已,難道你們連這點孝心也沒有嗎?”

    “行良,話重了�!�

    呂世鐸朝他搖頭,隨后又看向那金綱總:“朝廷知道你們的好,也念你們的好,慶元一直是朝廷稅收的頂梁柱,而今圣壽節(jié)在即,玉仙觀若能成,太后她老人家若是高興,她也會記得你們的這份心�!�

    此話一出,幾位綱總臉色緩和了些,若能給太后敬一分孝心,他們誰又不想呢?

    那鹽運使譚駿則將一雙眼睛定在其中一位綱總身上,那綱總姓花,譚駿開口道:“花懋,你說呢?這份孝心,你們是盡還是不盡?”

    花懋年越三十余歲,因為體弱多病,臉色較為蒼白,他十分寡言,進來這堂內(nèi)也一句話都沒說過。

    此時因為譚駿,堂內(nèi)多雙眼睛都看向他。

    花懋從容拱手,問道:“不知這敬香錢,是個什么數(shù)目?”

    這的確是在座的綱總們最關(guān)心的事,譚駿見上座的呂世鐸不說話,便將茶碗擱在旁邊的案幾上,報出了一個數(shù)字:“一百萬兩�!�

    “什么?!”

    何老綱總險些一口吊不上來氣,他顫顫巍�。骸耙话偃f兩?天爺啊,這讓我們上哪里湊去?”

    什么玉仙觀,什么敬香錢,這個數(shù)目分明就是連同太后娘娘的圣壽節(jié)花費全都包含在內(nèi),所謂捐輸,其實就是孝敬太后的祝壽錢!

    “呂大人,譚大人,”

    那綱總之首的范績也有點坐不住了,“這個數(shù)目實在有些太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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