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3節(jié)
“說到底,”呂世鐸深深地嘆了口氣,“咱們這兒也不容樂觀,慶元有兩個心臟,一個汀州,一個南州,要使東南成為孤地,反賊就必須強占這二州,若能強占這二州,反賊便有了與朝廷真正抗衡的能力,他們此番聚集起來,是鐵了心要傾盡全力咬下這兩塊肥肉。”
“我已經(jīng)給朝廷上了折子,也不知道皇上肯不肯調(diào)兵……”
“無論皇上心中如何想,鄭閣老他們總是會想辦法調(diào)兵的�!�
陸雨梧轉(zhuǎn)過臉來:“慶元是白蘋之鄉(xiāng),就算是王固,陳宗賢之流,他們也該知道亂了東南,到底是誰最吃虧�!�
這倒是真的。
慶元是白蘋的根,是白蘋的錢袋子,沒有一個白蘋人能眼睜睜地看著自家的根脈被外頭來的蠻夷給一把火燒個干凈。
“若非是你先給何元忍去了信,只怕那些江州的反賊還堵在城門外,咱們的軍糧也就運不出去了……”呂世鐸想到這一點,心中不免有些后怕,他再看向陸雨梧,問道,“只是你怎么料得到今日之劫?”
“并非是我料到,”
陸雨梧搖頭,“而是要與孟蒔斗,手里無兵總是沒有底氣的,他孟家因陳宗賢的幫襯,而在汀州橫行,整個汀州,除了他孟家,沒有旁人敢再做絲綢生意,官場,商場,他孟蒔什么都要抓在手里,我來汀州,不正入他孟蒔的彀中?”
呂世鐸在此地三載,他比陸雨梧要更清楚孟蒔在汀州的勢力有多根深蒂固,昨夜孟蒔領(lǐng)著官兵往他巡鹽御史衙門里一鉆,便要他立即放了譚駿,而后是陸雨梧及時趕到強壓下孟蒔的蠻橫,說是請孟蒔去獄中放人,哪知道孟蒔入了獄中,便立即被陸青山一腳給踢進了牢門。
“孟蒔的關(guān)系深,京城里有陳宗賢,在慶元又有那位布政使,也就是藩臺大人,也不知道我這道折子送到京里,能不能定孟蒔和譚駿兩個人的罪,若是不能……”
“若是不能,也沒有關(guān)系�!�
黃昏的雨淅淅瀝瀝,陸雨梧那雙平湖似的眼看向他:“東南亂,是危局,也是機會�!�
呂世鐸隱隱有了點預(yù)感,他不由站起身,隔著一張書案,他問道:“什么機會?”
“一個鏟除慶元鹽政爛根的機會�!�
“你的意思是……”
“先帝在時,朝廷的黨爭便已經(jīng)愈演愈烈,白蘋洲與蓮湖洞多年來爭斗不休,我祖父生前增補修內(nèi)令之時已將蓮湖洞打壓過一番,被問罪的,被免職的,不在少數(shù),而白蘋洲哪怕是他也不是那么好插手進來,但無論是蓮湖洞,還是白蘋洲,我想有一點都一樣,那就是官須得是官,商須得只是商,若做官的這身袍服底下,還兼著一副商人的里子,那么為官者,能有幾個忍得住不為自己大開方便之門?”
正如孟蒔之流,藉著自己在官場上的關(guān)系,使孟家獨占汀州的絲綢生意,而無他人敢與之爭利,而其甥范績只有私利,而無家國,則更是商人之恥。
“斬斷孟蒔的根,譚駿的根還不夠,我還要斬斷他們那些上官在汀、南二州的共同利益,”濕潤的風(fēng)吹動陸雨梧青色的衣擺,他緩緩說道,“我看屆時,誰還敢各自為政�!�
黨爭已經(jīng)將整個大燕一分為二了,太多的官口中念著天下,心中卻只有一個蓮湖洞,或一個白蘋洲。
若觸不到他們的根本利益,他們是不會知道疼的,也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國之亂局。
“斷人財路,如殺人父母……”
呂世鐸后背出了一身的冷汗,他明白,陸雨梧是要將那些偏安一隅的人全都扯入這風(fēng)雨飄搖的亂局中來,斷了他們的安逸后路,他們才知道為了自己的身家性命去拼大燕的國運,否則內(nèi)亂加外患,再加上一幫陷于黨爭的臣子,那可真是天要亡燕。
“小陸大人,咱們這么做會遭人恨的。”
呂世鐸忽然笑了一聲。
何止是遭人恨,往后若能等到天下安定,當(dāng)今皇上本就一心想要陸雨梧死,只怕到時朝廷里多得是人要找他們秋后算賬,這是死路,是絕路。
是一條“失心瘋”的路。
陸雨梧聞言,亦是淡淡一笑,他垂眸,手指摩挲著玉璜的尾部,一點淡薄的朱砂沾染在他的指尖,他揉捻了一下:“呂大人,后悔嗎?”
呂世鐸一手撐在案上,搖頭,嘆道:“失心瘋,就失心瘋吧�!�
“如此看來,留在汀州,未必就比去西北安全,”呂世鐸想明白這當(dāng)中的關(guān)竅,不由說道,“你和細柳姑娘,還真是各有各的九死一生。”
這時,一名差役冒雨奔來檐廊上,俯身朝門內(nèi)的二位大人作揖:“呂大人,陸大人,何元忍何總兵來了!”
幾乎是差役話才剛落,呂世鐸繞過書案走到門邊,抬頭便看見一個身形高大,身披甲胄,年約三十來歲的男人大步流星地走來,他五官十分硬朗,下巴蓄著一片青黑的胡須,一雙眼睛尤其銳利,再看他身后,還跟著兩個隨從,那二人戴著斗笠,半張臉都裹在粗布巾子里,讓人看不真切。
“何總兵�!�
呂世鐸與何元忍同在此地為官,他自然是認識這位總兵大人的。
“呂大人。”
何元忍朝他點了點頭,見陸雨梧俯身作揖,他立即上前去扶了一把,隨后朝陸雨梧抱拳:“小陸大人,何某沒有來遲吧?”
“何總兵來的正是時候。”
陸雨梧說道。
“何總兵,不知南州此時是個什么境況?”呂世鐸連忙問道。
何元忍接來底下人遞的一碗茶,猛灌了幾口,才嘆了口氣道:“我前腳剛離開南州,后腳就來了消息說,臨臺那幫子反賊鬧到南州了,撫臺大人,藩臺大人一個二個都叫我回去。”
他朗笑一聲:“我只當(dāng)自個兒已經(jīng)走遠了,沒收到什么消息,也幸好是這樣,我才能來得及趕回來,否則真讓江州那幫反賊給圍了城了!”
何元忍竟連巡撫的話都不聽了,就因為陸雨梧一封信就說什么也要領(lǐng)兵趕回?呂世鐸心念一動,不由問道:“不知何總兵可聽說過‘昆吾’二字?”
乍聽這二字,何元忍灌茶水的動作一頓,接著,他臉上神情肅正許多:“這不正是陸公的別號么?當(dāng)年我的文書上,便有這兩個字。”
呂世鐸一下沉默了。
幾乎所有人都以為,“昆吾”是陸證的別號,卻不是所有人的任命文書上都留有這二字,呂世鐸有,何元忍有,但他們從未因此而得到過陸公的只言片語。
陸公提拔了他們,卻從未要求過他們什么,從不說他們應(yīng)該做什么,不做什么。
他們與陸公其人沒有任何私自來往,自然便也不是所謂的結(jié)黨。
“昆吾”,不是結(jié)黨,而是陸證的陽謀。
宦海如煙,而陸公偏偏在當(dāng)中選中他們,那么他們便是這世間最利之劍,在合適的位置,遵從自己的本心,做一柄利刃應(yīng)該做的事。
陸證只是將他們提到那個位置,剩下的,便都是他們自己的選擇,正如呂世鐸終不肯棄天下而選白蘋,亦如何元忍不顧巡撫命令,只因為陸雨梧一封信便一路趕回汀州。
沒有人逼,沒有人求,只是他們自己想這么做。
“昆吾”不是陸證的別號,而是他的道,而這條道,終要被得了“失心瘋”的人踏上千千萬萬遍。
“小陸大人。”
何元忍不知道呂世鐸在想什么,轉(zhuǎn)過頭看向那始終站在隔門邊的年輕人,但他張了張口,又顧忌著呂世鐸在這兒,他忽然又沒聲兒了。
呂世鐸摸了摸鼻子,看,道中人自個兒都不知道自個兒還有什么道友,還防得緊呢,他雙手背在身后,笑道:“我衙門里還有好多事,我就先回去了。”
呂世鐸走出去,瞥了一眼站在門邊一高一矮兩個隨從,矮的那個未免也太苗條了些,他摸著下巴,一臉狐疑地走了。
門內(nèi),何元忍這才說道:“不瞞小陸大人,我這趟還帶了人來。”
“您是說,門外這兩個?”
陸雨梧抬眸,正對上外面那身形修長,臉上裹著舊布巾子,頭上的斗笠還沒摘下來的男人的目光。
那男人拉著身后的人走了進來,就站在他的面前,二人齊齊將斗笠摘下,又將那裹著半張臉的長巾拉下來。
原是一男一女。
還是舊相識。
男人五官俊逸,只是膚色比往常要深,那雙眼睛狹長而凌厲,如同淬火過的刀鋒,他松開身邊女子的手,喚了聲:“秋融�!�
那女子大約是被保護得很好,她仍舊皮膚白皙,一雙杏眼微垂,福身:“陸公子�!�
天邊雷聲隱隱,暮色微籠,細柳在房中擦拭刀鞘,卻忽然聽外面?zhèn)鱽硪魂嚽瞄T聲,隨后便是陸青山的聲音響起:“細柳姑娘。”
細柳放下刀鞘,走過去將門打開來,只見陸青山提著一盞燈籠,而在他身后則跟著一個穿著粗布麻衣的女子,那女子抬起臉來,燈火映照她那一張面容,她迎著細柳的目光,微微一笑:“先生�!�
外面的雨沒有停歇的意思,陸青山將人送到細柳房中便轉(zhuǎn)身往前衙去了,女子臨著燈,在椅子上坐,手中捧著一碗熱茶:“真是好久沒有回來了,梅雨季的潮氣,我在這時總覺得受不了,可走了,又總想著這股雨味�!�
“他跟你一起來的?”
細柳垂眸,視線落在她微凸的腹部。
“是,”女子注意到她的目光,便也低眼看向自己的腹部,她一只手摸著,臉上帶了點笑意,“若不是這樣,我也回不來。”
“那個時候若丹走得急,沒能多跟先生說一聲謝謝。”
花若丹說著,抬頭看向細柳:“先生哪怕不記得我,也愿意成全我,相比于先生你的灑脫,我卻是一個不那么放達的人,我與他之間從來不像你和陸公子那么純粹,我爹還在的時候,我就已經(jīng)做好了打算,我要入宮,我要做皇后,所以我才會走向他,而他呢,他想要被先帝看見,想要做皇帝,所以他走向我。”
“按道理來說,他淪為反賊,我和他的所謂交易也就不存在了,我不該想他,他也不該讓人來接我�!�
“你若沒跟他走,如今死的皇后,便是你了�!�
細柳淡聲道。
“是,”花若丹點點頭,“但說到底,那個時候如果不是先生你,我是沒有勇氣走的,真的很奇怪,我在宮里的時候總想著你能來看我,在宮巷里看著你的背影,我又羨慕你自由,好像你的自由從來都跟身在何處沒有關(guān)系,你的心,才是自由本身。”
“所以你讓我走,我就走了。”
對于花若丹來說,細柳就如同一縷風(fēng),她只不過是自在吹拂而已,卻引人衣袂也動,步履也動,忍不住向往她的自在。
細柳看著她:“東南這么亂,你們來做什么?”
花若丹從袖中取出來一樣用手帕包裹著的東西,放到旁邊的案幾上打開來,里面赫然是那枚她原先戴在頸間的玉蟾,不過此時,它已經(jīng)碎成了兩半。
“我原先用這個東西當(dāng)做誘餌,拼了自己的性命,為的是讓雍伯將那王進的罪證送入京城,”花若丹的神情有些復(fù)雜,“所有人都盯著這枚玉蟾,但若不是我失手打碎了它,我還不知道,玉蟾當(dāng)中原來真的另有玄機�!�
玄機?
細柳的目光落在那碎掉的玉蟾上,燈火映照它晶瑩的本相,這時,她見花若丹從中撥出幾張柔韌的紙片來,遞給她。
細柳看她一眼,而后接過,垂眸才掃了一眼,她的臉色驟變。
“這是先太子姜顯給當(dāng)年的慶元巡鹽御史周昀的密信,信上說,先太子被禁足東宮,他已知曉那一千萬兩白銀乃是虛報,但當(dāng)時先帝正在盛怒,先太子命周昀按兵不動,先不要再查,等先帝氣消,再做打算。”
花若丹的聲音落來細柳耳邊:“是真的,太子的筆跡也是真的�!�
“還有,”
花若丹頓了一下:“我知道,先生你就是周昀的女兒。”
案邊燭焰閃爍,細柳猛地抬頭,盯住她。
“這是雍伯告訴我的,”花若丹連忙說道,“但先生放心,若沒有你的允許,我絕不會將此事告知五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