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6節(jié)
衛(wèi)兵仍未停止殺戮。
“住手!都住手!”
只有呂世鐸在嘶聲力竭地喊著。
那巡撫與布政使立在檐下,仍沉默地看著這一切。
雨氣混合著濃重的血腥氣,橫在臨昌王頸間的刀刃忽然收回,臨昌王不屑地哼笑一聲,轉過身:“本王就知道你不敢……”
陸雨梧手中刀鋒驟然刺入他胸膛。
臨昌王的聲音戛然而止,他不敢置信地低頭,看向自己胸前濡濕血紅的一片,一旁的衛(wèi)兵要來阻止已來不及,陸雨梧兩步上前,刀刃狠狠往前一送,徹底貫穿臨昌王的后心。
雷雨更重,雨地里的殺戮卻忽然停了,階上階下,所有人都看著這樣一幕,幾個衛(wèi)兵將陸雨梧制住,他手中刀刃撤出臨昌王胸膛的剎那,鮮血噴濺出來,星星點點濺他蒼白的面頰,青色的官袍。
臨昌王整個龐大的身軀往后倒去,滾下石階,倒在僅存的百姓們面前,他們瑟縮在一塊兒,忘了求饒,忘了哭喊,只是呆呆地看著那個瞪大一雙眼睛,卻再也不會動的王爺。
那巡撫與布政使兩個臉都煞白起來。
呂世鐸緩慢地抬起頭,望向那個年輕的知州,他手中仍握著那把刀,那把沾著宗親鮮血的刀,可他臉上什么表情也沒有,一雙眸子黑沉沉的,鮮紅的血跡更襯他神情冰冷。
血珠自刀鋒滴落。
“王爺!”
鄒復瞳孔驟縮,他掙開陸青山,飛快過來想要將臨昌王扶起,可他身軀過于肥胖,便連他這么一個孔武有力之人都搬挪不動。
發(fā)覺王爺已失去脈息,鄒復又驚又怒:“陸雨梧謀殺宗親,罪無可��!快來人將他拿住,我鄒復今日就要活剮了他!”
衛(wèi)兵們憤聲應和,方才還對向“反賊”的刀鋒,全數轉往階上,陸雨梧手挽雁翎刀,刀鋒斜刺抓住他手臂的衛(wèi)兵,左右兩名衛(wèi)兵捂著胸口倒下去。
檐上忽然落下來數百玄衣蒙面的帆子,那汀州分堂堂主明瑞生一聲令下,帆子們持劍擋開沖上來的衛(wèi)兵。
舒敖不知從哪里掠來,腰間鐵刺鞭抽出,往前重重一甩,數名衛(wèi)兵連忙退開,只見地上裂出一道口子。
舒敖盯住那鄒復:“是民脂民膏將你們王爺喂成這豬樣?你敢剮了雨梧,老子就將你們王爺這渾身的肥肉片下來塞給你吃!”
趁此機會,陸青山領著所有侍者立即上去圍護在陸雨梧身前,巡撫與撫臺都被擠到了柱子后頭,他們抬頭只見那些百姓沒了衛(wèi)兵包圍,竟也不逃,他們全部都涌了過來,在陸家侍者與衛(wèi)兵之間,又豎起一道厚厚的人墻。
頭發(fā)霜白,身形枯瘦到只剩一副老樹皮的的老翁努力站直佝僂的身軀,他額頭上都磕出血來了,他用了自己能發(fā)出的最大的聲音:“老漢我活了七十載,到今日這雙眼才算真正見識到什么是父母官!”
“你們要小陸大人的命,就先從我老漢的身上踏過去!”
“對!小陸大人是好官!”
“不準你們侮辱小陸大人!”
他們是面黃肌瘦的百姓,多少是自城外逃難而來的農戶,流民,他們的身軀除了嶙峋的骨,就是一張蠟黃的皮,但他們發(fā)出的聲音,是這場雨也不能掩蓋的。
他們竟然不怕死了。
他們?yōu)槭裁床慌滤懒耍?br />
鄒復不明白,巡撫大人,布政使大人也不明白。
唯有呂世鐸忽然哈哈大笑起來。
人們聽見雨聲,也聽見雨里整齊森嚴的步履聲,很快,何元忍騎著快馬沖破濃暗雨幕,幾千精兵緊隨其后,他們很快排開擋在百姓前面,又是一道銅墻鐵壁。
鄒復抬起頭,作為行伍中人,他敏銳地察覺到不遠處的高檐上還有弓箭蟄伏,鄒復的臉色驟然變得更難看,他憤怒道:“何元忍!你身為汀州總兵,難道也想包庇這個膽敢弒殺宗親的亂臣賊子?”
何元忍乍一看見石階邊臨昌王那龐大的身軀還嚇了一跳,見他胸口一個血洞,便更加頭皮發(fā)麻,他猛然回頭看向陸雨梧。
那小陸大人左手挽刀,一身青色官服沾著斑駁血跡,身邊還倒著幾個死去的衛(wèi)兵。
何元忍心中驚駭,但他沒有說話,卻也沒有任何動作,他手底下的兵士們將王府衛(wèi)兵與百姓徹底隔開了。
天邊飛火閃爍,不遠處更多的百姓聚集過來,花懋領著全家護院走在前面,自個兒手里也拎了把刀,氣勢洶洶地奔來。
烏布舜被雪花扶著,站在人群里,擔憂地望著陸雨梧。
而如此人潮,令鄒復心中遲疑。
他可以殺了這些膽敢求到王爺面前的百姓,卻不能仗著刀兵在手,真將滿城的百姓都屠戮干凈。
“臨昌王身為宗室,一生食祿乃天下萬民供奉,卻不知修德愛民,在其藩地魚肉百姓,在我汀州殘殺無辜�!�
陸雨梧往前幾步,幾名侍者退開,他居高臨下,看向幾重人墻之外的鄒復:“若殺宗親,便是亂臣賊子,那么這個亂臣賊子,我今日已經做了。”
“何元忍�!�
陸雨梧抬眼一掃,百姓如濃云密織朝此處涌來,他看見花懋的臉,看見許多陌生的臉孔,更多的,是隱在昏黑雨幕里,形容不清的影子。
“開倉放糧!”他忽然一把扔開手中的雁翎刀,沉聲道:“不管千古罵名還是萬世唾棄,與你何元忍無關,與呂世鐸無關,與所有汀州百姓無關,我陸雨梧一人來擔!”
何元忍眼瞼驟然被逼出熱淚,他轉過身,燈籠昏黃的光落在那小陸大人身上,那是一張沾著血的臉。
他猛地抱拳:“自南州回來后,我老何說好與你小陸大人共進退,老子決不食言!不管什么罵名,也算老子一份!”
“來啊,隨我去開臨昌王的倉,給全城百姓放糧!”
何元忍分毫不拖泥帶水,領著一路人馬便往范府大門里沖去,束縛著呂世鐸的幾個衛(wèi)兵早被秦治道給殺了,他膝蓋被衛(wèi)兵狠狠踢過,此時還疼得厲害,一瘸一拐地到了陸雨梧身邊:“咱們站在一塊兒,就沒有誰一個人來擔的道理!”
陸雨梧看向他:“呂大人,能活一個是一個,誰也不要輕易棄局�!�
隨后,他又朝階下看去,那鄒復按著長刀,看見何元忍他們沖進去,他便按捺不住,蓄勢待發(fā),但陸雨梧叫住他:“鄒統(tǒng)領,你確定要與何總兵兵戎相見?如今城中只有你們兩股兵力,你們斗,只會兩敗俱傷,你未必能真殺了我,自然也就不能為臨昌王報仇,到那時,真正得意的,不是這城中任何一個人,而是守在城外的反賊�!�
“若因為你鄒復報仇心切,而使整個汀州城淪陷于反賊之手,”陸雨梧凝視著他,“皇上治我的罪之前,未必不會先治你的罪�!�
鄒復的臉色變了又變,哪怕心中憤恨,但他也不得不承認陸雨梧說得很對,臨昌王雖是宗親,但與今上關系卻并不親近,皇上一定會治陸雨梧謀害宗親的罪,但若汀州城失陷,他鄒復也逃不開一個死罪。
鄒復雙眼微瞇起來:“即便我今日放過你,來日朝廷也不會放過你!”
燈籠的火光之下,陸雨梧那雙眼依舊猶如平湖,他用手背在臉上擦了一下,蒼白的面頰邊血跡變得淡�。骸俺⒎挪环胚^我,那是朝廷的事,至少如今我仍是汀州百姓的父母官,我要對得起他們�!�
“我要讓他們吃上飯。”
反賊圍困汀州城,從某種意義上而言,他們亦將自己困在了城外,蕭祚一死,南州被江州的賊首給占了,蕭祚那義弟本就沒有多少糧草,本著泄憤之心一股腦兒地沖來汀州,又攻不開城門,可糧草卻在一日日消耗。
當夜城中的動靜不小,連外頭的反賊都聽了個七七八八,他們本想著里面鬧得越兇越好,最好自殺自滅起來,屆時他們便能不費一兵一卒占了汀州城!
可這不費一兵一卒的美夢才過了半夜就破滅了。
死個王爺這么大的事,竟然就這么揭過去了!
反賊們不死心,在外又生生守了一個多月,汀州城門穩(wěn)固,城內井井有條,反賊們先捱不住了。
六月廿三,梅雨愈濃,鄒復夤夜出門,身邊的衛(wèi)兵低聲稟報道:“如今王爺死了,王府珍寶盡歸您手,您若還等著朝廷,朝廷即便殺了那陸雨梧,只怕也要治您一個互主不力的罪責,離了臨昌,統(tǒng)領您又能去何處領個更高的官職呢?那魯林忠說了,如今四海不寧,各處反聲四起,當是勝者為王,若統(tǒng)領您有心,他們自當奉您為主,先拿下這汀州城,再轉身重新占回南州城,只要將這二城攥在手里,便是在這東南腹地站住了腳……怎么都比咱們現在劃算�!�
那魯林忠,便是蕭祚的義弟,如今汀州城外那數萬反賊的首領。
鄒復近來日子十分不好過,因先前臨昌王下令殺人的事,如今城中百姓對他們尤為唾棄,連帶那巡撫與布政使也不再露面。
范府里還放著臨昌王所有的珍寶,如今糧食沒了,鄒復總擔心這汀州城里還有人盯著臨昌王的這批金銀財寶。
與其讓人得了去,倒不如都收入他的囊中!
“都準備好了嗎?”
鄒復居高臨下,看向自己手底下的數千衛(wèi)兵們。
“已經準備妥當了!只要統(tǒng)領您一聲令下,我們便去奪城門!”
那衛(wèi)兵說道。
夜雨淋漓,鄒復抬手一揮,數千衛(wèi)兵沒有發(fā)出任何聲音,卻整整齊齊朝城門奔去,城中響起紫鱗山的竹哨,一聲接著一聲,直至傳去鹽運司衙門。
明瑞生的消息送得再快,也抵擋不住鄒復昭然若揭的反心,何元忍與其在城門口激戰(zhàn),但何元忍此前因為出去借糧已經折損了不少人,鄒復的人馬明顯比他多。
混戰(zhàn)半夜,汀州分堂所有帆子傾巢而出,雖勉強補上些缺口,但破曉時分,鄒復的人還是抓住了機會,弄掉了那粗壯的城門門栓。
外面的反賊就等這一刻,他們忙去撞城門,那魯林忠更是扯著嗓子喊道:“殺我大哥蕭祚的罪魁禍首陸雨梧如今就在城中,弟兄們,沖進去!若為我大哥報了仇,城中金銀女人盡由爾等取用!”
反賊們大聲高呼,無比興奮。
卻是此時,此時卻不知道哪里掠來數人,他們身負兵器,落來地上,個個身懷絕技,以一當十。
大雨猶如流墨,當中一個跛子借由身法躲在一個壯漢身后,見他招式不對,便用力拍了他后腦一巴掌:“又忘了!又忘了!彭亮,我教你的是這玩意嗎?”
“老杜!什么時候了你還打我?”
那喚作彭亮的壯漢捂著后腦轉過來。
這一老一少,原來正是當初用耗子藥毒死江州知州方繼勇的老杜郎中和村漢。
那老杜郎中一拐杖擋開襲向彭亮的刀:“小子!還不砍了他!”
彭亮一點沒猶豫,一刀將面前那反賊砍了,兩人一前一后地穿梭在反賊隊伍當中,他們身法極為相似,但彭亮要比老杜這個坡腳郎中笨拙一些。
“你們是什么人?”
那魯林忠看見他們,大聲道。
老杜郎中左右一望,那些手持著各種兵器,在混亂中從容殺人的臉孔他一個也不認識,但他們卻有一個共同的目標,他嘿嘿一笑:“瞧這些花里胡哨的兵器,你就該知道我們什么人都不是,就是些臭跑江湖的!”
他們雖有身法功夫,但魯林忠依舊沒將他們放在眼里,他手握數萬兵力,哪怕這些人身懷武功,也不可能戰(zhàn)勝這個龐大的數字。
汀州城門被撞開,反賊大軍歡呼著涌入。
城中百姓此時已經全部被呂世鐸疏散到城南,何元忍結軍陣擋在最前面,在他的兵士之后,則是明瑞生領著他分堂所有帆子。
“鄒復!你才是那亂臣賊子!臨昌王如今在黃泉底下見了你的做派,他定然想生吃你肉,喝你的血!”
何元忍一臉血污,刀鋒直指鄒復。
“廢話少說!我到今日這個地步,也是你們逼的!”鄒復冷笑一聲,他振臂一揮,反賊與臨昌衛(wèi)兵混成了一窩,二話不說朝何元忍殺去。
這樣潮的雨,鳥銃是不頂用的,沒人用它,地上磚縫中是沖刷不凈的血水,臨昌衛(wèi)兵與反賊一鼓作氣,踩著地上死尸,將何元忍等人越逼越退。
呂世鐸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抬頭望見反賊密如織蟻,大片大片地壓過來,他越往后退,心中越沉:“小陸大人,只怕咱們等不到朝廷治罪,便要先交代在這兒了�!�
“秦護衛(wèi),帶著你們大人往城南去。”
陸雨梧伸手抽來身邊陸青山的寶劍,對秦治道說了一句,隨即逆流往前,陸青山接來一名侍者遞的劍,領著他們迅速跟上去。
呂世鐸看著陸雨梧的背影,道:“治道,你就在這里,我自己去城南守著百姓,今日若汀州城不保,我呂世鐸何妨一死!”
“是!”
秦治道抱拳,隨后領著所有護衛(wèi),朝前殺去。
濃暗的天色,潮濕的煙雨,仿佛霧氣都被鮮血染紅,何元忍渾身是血,他回過頭,不知何時好多他熟悉的面孔倒下去了,活著的仍在以身軀作為山巒屏障,哪怕飛蛾撲火,也要阻擋反賊進攻。
哪怕陸青山他們始終圍護在他身邊,他一身青色官袍被鮮血浸透,胸前的白鷴補子添了幾道利刃劃破的口子。
劍鋒刺穿面前反賊的胸膛,陸雨梧撤出劍鋒,鮮血迸濺,他卻依舊嗅聞不到雨氣里包裹的血腥,握劍的左手止不住地發(fā)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