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黎未明白姜眠心中顧及的,不是什么可以隨易拋擲的情,而是盛朝人一生最重要、最不可或缺的師徒情誼,這“師徒”二字承載了許多,有時要勝過父母之恩。
他空有勸慰之心卻無能無力,只能深吸一口氣,艱難地說出真相!“我在宮中見到了梅近鶴梅大人,不止是我,宮中巡夜的其它宿衛(wèi)、宮門的守衛(wèi),全都真真切切地看到了!雖然我亦不愿相信……”他加重了語氣,看向梅近鶴:“但其的確有嫌疑!”眾人一片嘩然,比聽到皇太女害三公主時更驚訝,有的興味十足,更多是不可思議,梅近鶴這樣的人怎么會被收買、還參與到皇室斗爭里來呢!除非背后,還有更不可告人、更驚天動地的陰謀、交易。
皇帝面孔嚴肅,端足了威嚴問他:“你可有證據(jù)?”姜眠聽的全身燥熱,她寧愿自己今天沒有來過!寧愿從沒參加過什么秋狩!原本對黎未幫她調(diào)查的那點感激,化作了無可奈何的煩悶,原本對打馬游街的那點興奮,已經(jīng)消失地?zé)o影無蹤了。
怎么可能是師父呢?是誰也不可能是師父!就算是她失了魂發(fā)了瘋,給自己的馬下毒,也不會是師父,他那么溫柔、可靠、溫柔、可靠……黎未遲疑道:“興許有一個法子,能證明梅大人的清白,陛下可以派人問一問皇太女殿下的態(tài)度,倘若梅大人與皇太女殿下有私交,便極有可能是他謀劃了此事。
”“是��!問個清楚吧!一定得問清楚!”姜眠痛苦地抱頭喊道。
如果現(xiàn)在死掉就可以不用面對這一切,哦,她一定立馬拔刀!突然,一道愉悅的聲音自人群后方傳來。
“真是熱鬧啊!”眾人立即舉目去看,好一個富貴琳瑯、金玉滿身!普天之下,只有一個人喜愛如此奢華打扮,連忙齊齊躬身行禮:“臣拜見皇太女殿下!”來人喃喃自語:“瞧,只要圍在父皇身邊,總是很熱鬧的。
”語罷,她又說:“不用特意去請孤!聽聞今日三皇妹有喜事,孤來玩玩。
這位便是上次圍獵場暈倒的郎君吧,不錯不錯,積石如玉,列松如翠,我府上還有幾間空房,不如來……”“也不看看這是什么場合!”皇帝出聲打斷。
眾大臣眼觀鼻鼻觀心,假裝很專心在研究毒馬一事。
黎未急匆匆擺手:“……”“好吧。
”她攤了攤手。
皇太女說是來玩,卻出現(xiàn)地十分恰好,就好像特意為了梅近鶴來解圍!事情本就一團亂麻,另一主人公又在此時親臨,這下更脫不了嫌疑!姜眠轉(zhuǎn)頭去看梅近鶴,他在風(fēng)中獨自站著,神情有種“黯然失色。
”他終于還是站出來:“臣昨夜確實一直待在家中,從未見過迷夏質(zhì)子,陛下和公主可以詢問臣家中小廝、宮門侍衛(wèi)、日落后確實不曾出門!至于你,迷夏質(zhì)子,倘若你說你昨夜見過我,能否詳細說明是何時、在何處,有誰一同見到么?”“是啊,這位迷夏的……質(zhì)子,你可不能誣賴好人!梅大人都說了,沒有在宮里見過你,你興許認錯人了吧。
”皇太女笑盈盈道,上挑的眼尾含著幾分慵懶、狡黠,顯然和梅近鶴站在了一派。
月乘鸞有些錯愕地望向皇太女,心思轉(zhuǎn)了千百道,好像立即下了決心,同梅近鶴投去無奈一瞥,那一眼,飽含了數(shù)十年的情分。
起伏過后,她厲聲道:“梅大人說自己并未收到宣召,宮中起居注也記載著陛下每日言行,從晨起到歇息詳盡無遺,拿來一查便知!何況什么事需要深更半夜滯留皇宮?此等要事,幾位閣老尚且不知,陛下更不會只宣召祠部郎中一人了,陛下,您說是么?”聽到這里,姜眠眼里那點兒微弱的祈盼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感到背叛后,無盡的痛苦、傷心!黎未還要反駁,她伸手一把拉住他,掉頭看向梅近鶴蒼白憔悴的面龐,她忽然覺得他們從沒站在一起過。
好像誰在用手在絞她的心——她想,是否從一開始,他就打定主意,要像利用楊緋一樣利用自己?也許是臨時起意,他長久以來的陪伴、對她的付出,讓她都忘了,最初收她為徒時,他還收下了一筆巨款。
也許那春風(fēng)般和煦的笑容下,始終藏著顆冷面無情的心!“師父,你再想想!這一切會不會只是個誤會?你記錯了進宮的時間,見到了黎未,但是根本沒見過其他人……師父!”平心而論,她也沒有底氣說自己一點兒都不懷疑,但只要有一些蛛絲馬跡,她還是更愿意相信他。
梅近鶴垂下眼眸,不知在想些什么。
人證、物證,一切證據(jù)都指向他,即便他不會受到任何懲罰,即便她已經(jīng)走到他身邊,依然不回應(yīng)、不解釋、不言語。
月乘鸞輕輕嘆息,對皇帝道:“先收押大理寺吧,好好審問一番。
”審問之后,自然也就與皇太女無關(guān)了,滿朝文武心系正統(tǒng),對儲君忠心無疑。
皇帝點頭,像是默認。
遠處青山連綿若隱若現(xiàn),街邊被人落下了一把油紙傘,古樸厚重的城墻前,數(shù)十人翻身上馬,整齊的紅纓黑甲、高頭大馬,和來時一樣颯爽、矯健。
而皇帝身邊是前來護駕、身披重鎧的禁軍,個個豎持長矛,圍成一個四四方方的陣,形成一道道筆直的線,在隔離出來的外圍,布衣百姓們則安靜地注視著囚車駛來,那一人高的木質(zhì)牢籠上寫著一個大大的“囚”字,輪聲軋軋。
姜眠陷在痛苦和絕望中。
囚車停在梅近鶴面前,他被戴上鐐銬,深棕色的瞳孔看不見一點光亮,正如他此時——滿心難言、滿身難堪。
就在他登上囚車的前一刻,忽然,全部的馬匹發(fā)了瘋一般,齊齊嘶鳴起來!緊接著就是和剛才如出一轍的亂蹦狂踩,不是某一匹溫馴的馬,而是整個馬群驟然爆發(fā),全部像草原野馬般,奔騰疾馳起來!這大場面一度使人群慌亂,本就擁擠的狹窄空間,在你追我趕、你推我搡間傷亡不斷!“救命啊——!”為首的是謝中枝坐下駿馬,有了姜眠的前車之鑒,他當(dāng)機立斷,拿出隨身匕首朝馬脖子上狠狠一刀刺下!一聲極其凄厲而慘烈的嘶鳴過后,鮮血自坐騎口鼻噴出!他拼命喘息,大喊道:“不對勁!所有的馬都被下了毒,有人在故意控制毒發(fā)時間!”他的吶喊被慘叫聲沒過!無數(shù)蹄鐵瘋狂敲擊地面,曾經(jīng)溫順的坐騎如人般立起,巨力掙斷韁繩,馬背上的人猝不及防,通通被掀翻在地!幸運點的,能聽見骨骼碎裂的悶響,不幸的,就血濺當(dāng)場,成為護城河里的一片血水。
場面血腥殘暴,眾人這意識到這場陰謀的可怕之處,它不是針對姜眠的,而是沖著這里集聚的人群!“快躲起來!”姜眠和黎未站在人群中央,一邊叫人群往外跑,一邊左右躲避,馬群已經(jīng)攔截不住,人人自顧不暇,在馬群靠近皇帝時,禁軍手中長矛才會刺出,朝其它方向驅(qū)趕。
究竟這是一種什么毒,能讓溫馴的良馬變得野性、激烈?姜眠已經(jīng)領(lǐng)教過它的厲害,就算人人都有絕佳的馬術(shù),也無法挽回這樣大的損失!一個愣神,突然,后背狠狠挨了一道撞擊!頓時半邊身子痛麻無比,她脖子后面全是冷汗,根本站立不穩(wěn),腳下一個踉蹌,摔倒了!而在混亂的馬蹄中,無力避讓閃躲就是喪命之舉!迎面而來、高高舉起的蹄鐵,帶來非死即傷的恐嚇,她嚇得緊閉雙眼,電光石火間,感覺有人猛地抱住自己身體、朝旁邊一滾!呼嘯而過的“噠噠噠噠”四道疊聲,帶著強勁的力道踩踏而過,她來不及說放開,已經(jīng)聽到了骨骼碎裂的聲音,像清脆的陶瓷被一點點碾壓、掰碎。
“是誰……”她顫抖著問,雙手環(huán)上肩膀,輕輕擁抱著護住自己的人。
“別怕……是師父……師父來……來找你了。
”淚水瞬間涌出眼眶,像兩道晶瑩剔透的、成串的小珍珠,滾落、流淌、宣泄……緩緩浸shi了師父溫暖的懷抱。
黎未那聲撕心裂肺竭盡全力的“公主!”奔雷般將她劈醒,她驚惶的喊:“救命!救命!”誰來救救她的師父�。∶方Q以為她在害怕,在碎裂的骨血中找回自己沙啞的聲音:“你不會、不會有事……我絕不、絕不、咳咳……”姜眠哭著撫上他脖頸那道舊傷疤,求他不要說話,她全都明白呀!她早該明白的。
早在很久之前,他就承諾過會保護她了——拜師禮時,梅近鶴端坐于明堂上,微垂著頭,脊背卻繃得筆直。
盛朝尊師重道,拜師禮隆重而講究,正衣冠、盥洗、束脩……束脩準(zhǔn)備的六禮分別是肉干、芹菜、龍眼干、蓮子、紅棗和紅豆,由弟子奉上,師父納之。
姜眠此生最嚴肅認真莫過那天,她深深叩首,額頭與地面相接,發(fā)出“咚”的響聲!清晰可聞,梅近鶴雖看不見她的模樣,保準(zhǔn)能感覺到她尊師重道的堅定。
“弟子姜眠,拜見恩師!”她鄭重道。
梅近鶴接過小廝遞來的桃、荷、菊、梅四枝花,仔細小心地將其簪在姜眠頭上,由于目盲,操作并不準(zhǔn)確,于是姜眠主動把頭伸過去。
他說:“四花并簪為一年之景,祝愿你一生風(fēng)光。
”接下來是訓(xùn)誡,梅近鶴說了很長一段時間,久到姜眠在相當(dāng)長一段時間里忘記了這件事。
“楓葉城一戰(zhàn)太過驚世駭俗,軍馬將士皆無影蹤。
但很少有人記得,在楓葉城之前,是長達數(shù)年的叛亂,如今不稱其為亂世,可我卻是在亂世而生。
“我幼年隨母親生活在林邊,母親曾經(jīng)是占星宮靈女,她教我詩書武功,教我用暗器sharen和如何脫身。
而父親隨軍出征,數(shù)月不歸,但由于對父親的愛,母親總是不知疲倦,日日站在驛站門口,等待音訊傳來。
”“借占星宮的關(guān)系,我不到二十歲便在朝中步步高升、平步青云。
另一邊,打仗艱苦,父親忍受不了,便偷渡回家,恰好陛下在命我追查所有逃兵,當(dāng)我回到家中,母親用感人至深的言辭懇求我,即便殉情也在所不惜,我以為我會心軟,但我沒有。
因為權(quán)位是囚困,是一旦身難承、災(zāi)便至,希望你永遠記得這一點。
”“是,弟子記住了。
”陽光自門外射入,室內(nèi)地面上映射出一條暖色光帶,在師徒二人之間,像是某種羈絆。
“那么,從此榮辱得失,為師與你共擔(dān)。
”他握緊了那雙柔軟的手。
……一如此刻,他在飛揚的馬蹄聲中,輕輕抱住了懷里、想要保護的孩子,陽光再次照進他褐色雙眸。
潑天富貴身難承,飄零半生歸是誰?兜兜轉(zhuǎn)轉(zhuǎn),竟是我在世上,唯一還牽掛之人。
又或許是會懷疑我、推開我、拋卻我之人。
但最后一刻,你在我心中,依然超過我。
他低低地說:“如果……注定要失明,我希望……晚一些,這樣我就能……看到你的模樣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