揣度
雖道逃過一劫，但亦僅僅是護住了命。
“施入年案”始，牽涉一些所謂的同黨，彼時，人人避之不及，望風(fēng)而逃。
拜謁過施入年之人亦遭牽連，莫說身為同僚的水?dāng)噼颉?br />
解送京師前夜，她身著緋袍，還未換上赭色囚衣，青絲凌亂，蜷縮在牢房一角，闔眸忖度著自己命運。
獄中時不時傳來嘆息聲、嚅囁聲、隱隱啜泣聲，畢竟結(jié)黨營私罪名一旦成立，便是要掉腦袋的。
“冤枉啊！小的只一介小廝，何能關(guān)乎克扣軍餉一事？此事與施大人有干系，懲處他便可，何須牽連無辜！”忽地一人疾呼，伴著呼天搶地之哭號，泣下沾襟地為自己辯解著。
“嗒嗒嗒。
”跫音起，獄卒闊步從水?dāng)噼蜓矍敖?jīng)過，繼而張言道。
“你的意思，是在質(zhì)疑圣意裁決？藐視圣上，實屬該死！再者，施大人？圣上早已將其罷黜，竟還擁！我看你，便是施入年同黨！”說罷，獄卒持著銅匙，隨著“吱嘎吱嘎”聲，門開，繼而傳來慘叫聲。
“我不是同黨……不……”嚎叫聲、爭辯聲漸漸淡去，隨之是腳鐐拖行于地傳來的“欻欻”聲。
“水大人。
”一波止，一波復(fù)起，獄卒再度掏出銅匙，隨著門開的，是聲至。
水?dāng)噼蚵勓�，手借力著丈八墻徐徐起身，靜候著下文。
“水大人，您可離開了。
”不僅僅是水?dāng)噼�，布政司右參政、布政司右參議亦一并釋放。
直至離開牢獄，行在回宅途中，水?dāng)噼蛉允歉械讲豢芍眯牛腥绺羰馈?br />
而后的《大璞各跡》中亦是提及施入年一事。
布政司左參政，姓施名兼時字入年，性寡言少語，長祚三十六年，任布政使司左參政一職，在任無顯績，因“監(jiān)守道”，即克扣軍餉，處以凌遲，家中男丁凡年滿十六者，一同處死，女眷則沒入奴籍。
聞施入年膝下僅有一女，事發(fā)時不過將將豆蔻年華，算算年歲，亦已及笄，憐被押送進京，充入權(quán)貴家中為奴。
此案，以同黨頭顱落地與布政使被貶黜告終。
關(guān)乎此案，疑點重重，若只論水?dāng)噼虬葜]那日，司閽為何相助自己？門房冊子究竟寫了何人姓名？是門房冊，還是奪命冊？書齋那日，同嘆秋密謀之人又是何人？疑點甚多，可并未能宣之于口，因圣上已結(jié)此案，若有人心存異議，便是懷疑圣意決斷，故不了了之。
事發(fā)未有兩年，山雨澇災(zāi)起，遣去進京的二人皆離奇身死。
而這二人，恰是布政司右參政與右參議。
遣去的第三人，恰是左參議水?dāng)噼蜃约骸?br />
而她自己，亦“離奇身死”。
若一切皆是偶然，怕是難以令人信服。
此幕后之人其心昭然若揭，不準釋放一事便是其推波助瀾，一手促成。
先是假意予他們一線生機，再尋覓時機將三人鏟除，以解心頭之患，讓布政司成為其掌中之物。
如此，布政使被罷黜一事亦可說通。
兩事明晃晃存著千絲萬縷之聯(lián)系，可以水?dāng)噼蛞蝗酥�，實屬無法撥絲見明。
故她此番進京投奔國公府，一為韜光養(yǎng)晦，二為尋一同袍，或是一趁手之刃。
長祚四十六年事暫且揭過，四十五年之事還未完。
若論長祚四十五年，有哪一日令水?dāng)噼蚩坦倾懶�，�?yīng)是得見嘆秋尸首之日。
自“施入年案”后，除有劫后余生之感，便是對嘆秋背叛的怨懟，她為此切齒拊心，恨海難填。
五年，五年相隨左右，竟敵不過他人以利相誘，如此輕易背棄舊主，水?dāng)噼虿唤苫螅饺罩畤@秋，與那日書齋之嘆秋，是否為同一人。
亦或是，最初，嘆秋就是別有用心，蟄伏在她身旁五年，繼而擇一日顯出本意來。
究竟是因何，水?dāng)噼虿坏枚�，亦死無對證。
她只知曉，名為信任之贈禮，自己斷不敢再交予他人，此舉雖是以偏概全，可于她自己，卻是萬全之策。
經(jīng)此一事，于水?dāng)噼蚴莿?chuàng)巨痛深，創(chuàng)痍未瘳。
雖是此恨綿綿，她卻在見到嘆秋尸首之時，仍是不免驚詫。
嘆秋死相極其慘烈，屠腸決眼，糜軀碎首，何人所見，皆會駭然噤息、悚氣吞聲。
“大人，這……要怎么處置？”白布掀開，露出真容的剎那，玉盤當(dāng)即驚呼，隨即將自己雙眼捂得嚴嚴實實，不漏一絲縫隙，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問詢著。
“拋去義冢，若有人為其收尸，告知于我。
”話落，她眼前一切猝然遠去，玉盤、嘆秋的尸身、所有所有……水?dāng)噼蛱钟阶。芍茉饨詮钠渲缚p中流走，她無能為力，只能見景色徐徐變著，終至化為一荒廢宅子。
“娘子，娘子？您如何了？可是身子覺著不適？”“娘子，您可別嚇我們�。×媚�，您快來瞧瞧！”諳響一道道傳至耳畔，水?dāng)噼蚪?jīng)一回回喚著，漸漸目明。
入望便是玉盤同游鄉(xiāng)二人焦灼的面容，二人口中絮絮叨叨，而柳詩痕在藥囊中翻找著，自己則是被安置在椅上。
“我無礙，方才只是……只是一時怔然。
”“娘子您無事便好！不過……眼下如何收拾殘局？”水?dāng)噼蚵勓裕鹕憝h(huán)視周遭，血腥味仍舊揮之不去，莫論廳堂中殘存血跡了，而幾人衣裳，亦多多少少沾上了些，游鄉(xiāng)所配的匕首上皆是殷紅。
“對不住娘子，對不住玉盤姑娘，我……我此回太過沖動行事了。
”游鄉(xiāng)垂下首，竭力將自己藏匿，來緩些愧疚。
“此時多說無益，還是想法子應(yīng)對吧。
”此事棘手起來，牙婆又該如何安置？水?dāng)噼蚩晌从腥绱硕嚆y子為其置辦一處宅子，銀子可是要物盡其用，待牙婆身死，這宅子留有何用？牙婆還需將養(yǎng)身子，還需防她妄言妄語，無中生有。
水?dāng)噼蚪吡Ψ�(wěn)住心神，她知曉，若自己亦亂了方寸，她們會愈加焦灼。
“我此番進京，緣由有一便是回來投奔爹娘，自成了鈴醫(yī)，便許久未見他們，諸位大可前去寒舍。
牙婆一事亦不用勞神費心，大可接去舍下，待何時有需，可來通傳一聲。
此匕首……不知迎葉姑娘可愿贈予我？”一側(cè)的柳詩痕倏然開口，將每一事處置妥當(dāng)，霎時間解了水?dāng)噼蛉济贾薄?br />
她大喜過望之余，不免慚愧，自己實屬是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注1】。
心中縱使還有隱隱憂心，亦不攻自破。
“這天色不早，還得盡快回府，事不宜遲！”眾人先是收拾了事發(fā)處，一行人繼而走出荒廢宅子，正準行去柳家，水?dāng)噼蚺c柳詩痕同行，玉盤則在末尾。
游鄉(xiāng)攙扶著牙婆，行至中間，此一只手扶著腰，彼一只手握住其臂，徐徐前行著。
水?dāng)噼蚰钇鸫涸履镒右嘧≡跂|水巷，心中暗自祈求勿要遇上，一旦遇上，諸多疑問將問詢出，自己亦難以解釋。
許是上蒼聽去，直至出了東水巷，春月影子皆未出現(xiàn)。
一行人來至馬車旁，寫箋正侍立一旁，靜候著，縱使見到牙婆和柳詩痕前來，亦無所動，只垂下首，搬來木凳。
幾人踏上木凳，繼而合力將牙婆挪上馬車內(nèi)，待眾人坐定，水?dāng)噼蚍介_口，吩咐著寫箋去往何處。
方才途中，她已獲悉，柳詩痕其父柳午綣，現(xiàn)任戶部給事中一職，此時，馬車正往其私宅而去。
駟內(nèi)，玉盤正熱絡(luò)地與柳詩痕交談著，嘰嘰喳喳聲同轆轆聲一并飄進她耳中，水?dāng)噼虿唤D(zhuǎn)過首。
“妟妟【注2】？你身子不適嗎？”水?dāng)噼蚵勓�，本闔著眸，猝然睜開，她已然許久許久都未曾聽過此稱。
妟妟一稱，在堇字時，只有兄長和柳詩痕會如此喚她，待時過境遷，物是人非，便無人再喚她一聲“妟妟”。
水?dāng)噼蛉杂浿�，兄長頭一回喚她“妟妟”時，所說言語。
“妟妟為日出清明之意，我們妟妟……”“妟妟？妟妟？”回憶被迫止住，抬眸，柳詩痕已將手放于自己臂，正輕輕晃著。
“我無礙，秋聲，經(jīng)此久別，你看起來……倒是氣度沉穩(wěn)了很多。
”她有意說出柳詩痕小字，意為，自己亦記得昔日之誼。
“我倒是，許久未聞秋聲一稱，本志在游歷四方、懸壺濟世，可這念想與今世之事相較，總是差強人意，故，去投奔爹娘了。
”“妟妟，你倒是……變了許多。
”柳詩痕抬手，卻懸在空中，許是欲觸碰其青絲，卻不知為何遲遲未落下。
“我……”“娘子，到了。
”寫箋聲至，失時止住了水?dāng)噼蛩�，幾人下車，入目便是青磚黛瓦。
柳詩痕快步上前，手握著磨得發(fā)亮的銅環(huán)，叩著門。
眼下已是桑榆暮景，她見大門良久未開，復(fù)叩門，銅環(huán)與大門的碰撞聲，蕩在清氣中。
“何人！天色不早，還請……”“爹要是趕我走，那我可真走了。
”水?dāng)噼蛩姡闶菨{洗至發(fā)白的青袍一角，眸光上移，便是幾縷青須懸于下頜，男子正眉頭緊蹙著，想來此人便是柳午綣了。
她見柳午綣久久不移目，繼而倏然出聲道：“碧玉！碧玉！我莫非老眼昏花了……你快瞧瞧……”跫音起，一娘子聞聲而至，身著素色衣裳，其上花鳥圖案倒很是相配，娘子眼眶霎時蓄起眼淚，當(dāng)即將柳詩痕擁入懷中。
一家人相擁著，皆忍著不哭嚎出聲，可淚卻簌簌落下，沾shi衣襟。
“爹，娘，女兒回來了。
”“回來就好……回來就好……”水?dāng)噼蛞姶艘荒�，眼前漸漸模糊起來，她念起自己的爹娘了。
兄長在世時，爹娘好歹明面上一視同仁，關(guān)切兄長時，亦能念起她來，可兄長離世時，她仍記得娘是如何斥責(zé)自己，如何將一切一切怨在自己身上。
斥責(zé)話語，她有一句，時至今日仍記憶猶新。
“為何！為何死的是縷兒！為何不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