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到得渡頭,沈月昭便上了船,一個眼神都沒給陸明淵。</p>
一路水路顛簸加舟車勞頓,花轎終于到了陸府門前。</p>
沈月昭聽見人群的喧鬧聲,從轎簾的縫隙望出去,盡是人頭攢動,應(yīng)該都是來陸府門前討新婚彩頭的百姓。</p>
陸府雖然內(nèi)里空虛,可表面還是花團錦簇的,殊不知是踩著她的尸骨。沈月昭估摸著,她死以后,上輩子她的嫁妝已經(jīng)全都搭進去,不剩什么了。</p>
她垂下頭,透過蓋頭,看見一雙骨節(jié)分明的手撩開了轎簾:“嫂嫂,請下轎�!�</p>
待陸明淵扶著她下轎,卻又聽到另一個嬌軟的聲音:“瑤兒特來迎接嫂嫂�!�</p>
沈月昭皺眉,又是這個丫頭。</p>
陸明允的妹妹,陸瑤。</p>
三年了,還沒嫁出去呢?</p>
上輩子,她是家里最喜歡當(dāng)面刻薄沈月昭的人。枉費沈月昭對她掏心掏肺,帶她參加世家的花信宴相看如意郎君,拿自己的嫁妝首飾給她添妝,為了她的婚事操碎了心。</p>
可她呢?沈月昭難產(chǎn)那一晚,她聽見這個小姑在隔壁抱怨的聲音大得闔府都能聽到。</p>
“喪門星,生個孩子像嚎喪似的�!�</p>
沈月昭絞緊了手里的喜帕。</p>
即便是續(xù)弦,也斷沒有陸明允這個新郎不出來迎,讓未出嫁的小姑出來迎親的道理。</p>
看來渡頭迎親派個有身份的陸明淵來,是做給沈家父親看的。</p>
在府門前給她這個續(xù)弦娘子一個下馬威,才是陸家的真實意圖。</p>
真是狗改不吃屎,這軟飯硬吃的做派還是沒變。沈月昭在心里暗罵,面上卻不動聲色。</p>
“小姑安好�!�</p>
她仍蓋著蓋頭,略彎一彎腰,溫柔恭順。</p>
“嫂嫂多禮。只是勞煩嫂嫂,今朝要走側(cè)門�!�</p>
呵…還有更過分的。沈月昭攥緊了喜帕。這次決不能忍下來,上輩子她就是退了一步,從今以后步步退讓,直至退無可退。</p>
她身邊的陪嫁丫鬟云織氣得聲音都高了幾分:“我家姑娘是明媒正娶,憑什么走偏門?!”</p>
沈月昭聽見圍觀百姓的竊竊私語,都等著看她笑話呢。</p>
陸瑤倚在門邊,嬌聲笑道:“嫂嫂別介意,哥哥前頭那位嫂嫂是您的親姐姐,當(dāng)年可是鳳冠霞帔從正門進的。至于你嘛,也不想越過親姐姐不是?”</p>
冠冕堂皇!沈月昭滿腔憤懣,沒想到自己都死了,她們還拿她當(dāng)借口來羞辱她的妹妹。</p>
她壓住火氣,哀聲道:“原是如此……姐姐若在天有靈,見我這妹妹竟要走側(cè)門,怕是要心疼夫君被人笑話‘薄待繼室’了。”</p>
她言下之意,讓繼室走側(cè)門,丟的是他們陸家的臉。</p>
一旁的管家嬤嬤皮笑肉不笑:“夫人見諒,續(xù)弦按規(guī)矩得走側(cè)門,這是老夫人的意思�!�</p>
真是不要臉,她怎么忘了,這家人臉皮比城墻還厚。</p>
她一咬牙:“嬤嬤可知,我沈家雖為商籍,卻因獻糧賑災(zāi)得官家賜‘義商’之稱?今日若讓我走側(cè)門……”</p>
她提高嗓門:“莫非陸家覺得,圣恩比不上自家規(guī)矩?”</p>
聲音不大不小,剛好夠圍觀百姓聽到。沈月昭透過蓋頭邊緣看見陸明淵的皂靴動了動。</p>
管家嬤嬤瞬間冷汗涔涔,她是跟在老夫人身邊的老嬤嬤了,對于朝堂之事多少懂點兒邊。知道無論什么小事只要牽扯到官家,就是掉腦袋的大事。</p>
何況老夫人最重陸家官聲,豈敢擔(dān)這惡名?</p>
看來這新夫人比上一位夫人厲害許多。</p>
“夫人這是哪兒的話……”管家嬤嬤尬笑一聲,正要說話。沈月昭忽然又咳嗽幾聲,虛弱道:“罷了,我走側(cè)門就是……只盼月昭姐姐別怪我,讓陸府落個‘苛待婦孺’、‘藐視圣恩’的名聲�!�</p>
話音未落,管家嬤嬤一個箭步?jīng)_過來扶住她的手,大聲喝道:“開正門!夫人快請!”</p>
擋在沈月昭身前的陸瑤心不甘情不愿地讓開一條路。沈月昭一個轉(zhuǎn)身撞到她的肩,也不做停留,徑直往正門去了。</p>
待得進了正門,沈月昭握著手心里汗津津的帕子,才發(fā)現(xiàn)自己已是渾身冷汗涔涔。</p>
“嫂嫂好口才,”一旁的陸明淵忽然用只有他們倆聽見的聲音說,“只是我記得,五年前沈家賑災(zāi)有功,義商之名只是湖州州府上奏時所言,官家并未欽賜此等威名給你沈家。”</p>
“當(dāng)時嫂嫂才是豆蔻之年,怎的沈老爺還會與你談?wù)撟嗍柚拢俊?lt;/p>
沈月昭聞言身子一震。到底是探花郎,到底是聰明人,她剛才只是想先糊弄過去,才搬出來官家,也就是當(dāng)今圣上這座大神。</p>
她大腦飛速運轉(zhuǎn),還沒想出應(yīng)對之策,忽見蓋頭下方出現(xiàn)一抹紅色喜服。</p>
“月容妹妹�!�</p>
沈月昭只覺得渾身的血液直沖頭頂。</p>
死渣男,你也知道娶的是我妹妹��!</p>
沈月昭看著陸明允的皂靴緩緩移到自己身側(cè),手中牽巾一緊。</p>
兩個人拿著同一條紅綢牽巾,走入喜堂。</p>
她垂眸望著青磚上蜿蜒的朱紅氈毯,走過這一段她前世走過的路。</p>
忽然想起及笄那年母親帶她看的那場蠶市。</p>
父親站在望江樓最高處,指著河道里密如蟻群的運絲船:“這江南三路的生絲,十船有八船要經(jīng)我們沈家銀秤稱過。”</p>
母親卻輕嘆:“商賈堆金積玉,終究抵不過官宦人家一枚銅印。”</p>
士農(nóng)工商,就因為出身排在最末等的商籍,上輩子陸家全家就那樣糟蹋她。</p>
這輩子,父親又把月容妹妹搭進來,怎么也不肯放過這個好不容易搭上的做官的女婿。</p>
哪怕她百般不愿,還是不得不踏進這個虎狼窩。</p>
她聽見賓客們的竊語:“到底是商籍,攀上了進士郎便不放了,姐姐走了就是妹妹…”</p>
“也是個會算計的,連姐姐的孝期都沒過就爬上姐夫的床...真是狐媚…”</p>
“可憐陸家世代清名...就要被這個商家女糟蹋了。”</p>
席間議論越來越刺耳。</p>
沈月昭的手在袖籠里收緊。</p>
“《周禮·考工記》有云,百工之事,皆圣人之作也�!鼻嗄赉紤械穆曇繇懫穑瑢⒛瞧抛拥鸟肼暯財�,“就連官家都贊過江南機戶巧思通神,堪為朝用。”</p>
“可見官家極重江南商戶,怎么,李夫人沒聽說過么?”</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