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醬菜壇里的鹵水開始冒泡時,林默正用砂紙打磨雜貨鋪的招牌。松木的清香混著新腌芥菜的咸鮮漫在空氣里,像母親年輕時愛用的那款雪花膏,廉價卻讓人安心。他的手指在 “蘇記便民鋪” 的 “記” 字上反復摩挲,突然聽見巷口傳來汽車引擎的轟鳴聲,那聲音在滿是自行車鈴鐺的胡同里顯得格外突兀,像滴墨掉進了清水里。</p>
蘇婉蹲在院角翻曬蘿卜干的手猛地頓住。竹匾里的白蘿卜切成均勻的條狀,在午后的陽光里泛著半透明的光,像串被風干的月光。一片蘿卜干從指縫滑落,在青磚地上滾出老遠,停在張嬸家的門檻邊 —— 那里還留著今早萌萌蹭的白菜葉印子,像片沒來得及清掃的綠。</p>
“是周明軒。” 少年林默背著書包從巷口跑進來,校服后領(lǐng)沾著片梧桐葉,是剛才幫萌萌追風箏時蹭的。他的手指在書包帶上來回拉扯,帆布的褶皺里露出半截數(shù)學試卷,紅色的 “85” 分被圈了又圈,像顆跳動的小心臟,“開著小轎車,說是來找我媽。”</p>
林默的砂紙頓在招牌上,木屑在陽光下?lián)P起細小的金粉。他想起昨天幫蘇婉整理樟木箱時,在最底層發(fā)現(xiàn)的那張黑白照片:穿的確良襯衫的少女扎著麻花辮,旁邊站著個戴軍帽的青年,兩人身后的香樟樹下,還停著輛半舊的自行車。蘇婉當時慌忙把照片塞進《毛主席語錄》里,說 “是建軍年輕時的戰(zhàn)友”,但他看清了照片背面的字:“明軒贈婉,1982 年夏”。</p>
汽車停在院門口時,引擎的余震讓醬菜壇的玻璃蓋輕輕顫動。林默抬頭看見個穿米白色西裝的男人從車里出來,頭發(fā)梳得一絲不茍,金絲眼鏡后的眼睛正望著蘇婉,鏡片反射的陽光晃得人看不清神情。他手里拎著個棕色皮箱,箱子邊角的金屬包漿發(fā)亮,一看就不是尋常物件 —— 那是深圳產(chǎn)的新款,聚福樓的王經(jīng)理上周剛炫耀過。</p>
“婉婉�!� 男人的聲音很輕,像怕驚飛什么似的。他往前邁了半步,皮鞋踩在青石板上的聲響空洞得像敲鼓,“好久不見�!�</p>
蘇婉的手在圍裙上擦了擦,指腹的紋路里還嵌著洗不掉的鹽粒。她站起身時,竹匾的邊緣蹭到褲腿,帶起的蘿卜干碎屑落在布鞋上,像撒了把碎雪。“周…… 周總。” 她的聲音有些發(fā)緊,像被什么東西堵住了喉嚨,“你怎么回來了?”</p>
林默的目光落在男人遞過去的信封上。米白色的信箋在陽光下泛著柔光,右上角印著 “深圳 XX 食品廠” 的字樣,燙金的廠徽晃得人眼暈。他看見蘇婉的手指在信封邊緣輕輕發(fā)抖,指節(jié)泛白 —— 那信封的厚度,足夠裝下三個月的醬菜錢,或許還多得多。</p>
“我在深圳開了家食品廠�!� 周明軒的聲音里帶著刻意的輕松,皮鞋尖在青石板上輕輕點著,像在打某種神秘的節(jié)拍,“專門做高檔醬菜,想起你年輕時腌的糖醋蒜,比現(xiàn)在市面上的都地道�!� 他頓了頓,目光掃過院里的醬菜壇,“想請你去當技術(shù)總監(jiān),月薪…… 這個數(shù)�!� 他伸出三根手指,金戒指在陽光下閃了閃,像顆冰冷的星。</p>
少年林默的書包 “啪嗒” 掉在地上,鐵皮文具盒滾出來,里面的圓規(guī)在青磚上劃出刺耳的尖嘯�!拔覌尣蝗ィ � 他沖到蘇婉身前,校服的領(lǐng)口崩開顆紐扣,露出里面洗得發(fā)皺的白背心,“我們要開雜貨鋪,表哥都畫好圖紙了!”</p>
林默的砂紙在招牌上蹭出火星。他看見周明軒從皮箱里拿出個錦盒,打開的瞬間,絲綢的柔光里躺著支銀鐲子,上面刻著細密的纏枝紋,和蘇婉手腕上那只舊的很像,只是更亮、更新,像朵沒沾過煙火的花�!爱斈昴銒屨f我窮,配不上你�!� 周明軒的聲音里帶著點不易察覺的委屈,“現(xiàn)在我能給你最好的生活了。”</p>
蘇婉的銀鐲子突然滑到肘彎,露出常年腌菜留下的紅痕。她的目光落在周明軒身后的小轎車上,車窗倒映著院里的醬菜壇,像幅被打碎的畫�!爸x謝你的好意�!� 她的聲音里帶著點發(fā)脆的沙啞,像被曬干的蘿卜干,“但我現(xiàn)在挺好的,阿默快中考了,離不開人�!�</p>
林默注意到她接過信封的手指在微微發(fā)顫。米白色的信箋從指縫露出半截,上面的 “月薪三千” 字樣像根細針,輕輕扎在他心上 —— 那是蘇婉縫補兩千件衣服的工錢,是她搬三個月煤球的血汗,足夠讓少年林默讀三年重點高中,還能余下錢給張嬸買藥。</p>
周明軒的目光落在墻上的相框上。林建軍穿著軍裝的笑臉在午后的陽光里顯得格外清晰,相框邊緣還粘著去年清明的白菊花瓣,已經(jīng)和木頭長成一體�!敖ㄜ姞奚@么多年,你也該為自己活了。” 他的聲音突然壓低,像在說什么秘密,“我知道你當年偷偷攢了去深圳的船票,是你媽把它燒了�!�</p>
蘇婉的臉色瞬間變得慘白,像被霜打過的蘿卜葉。她猛地把信封往周明軒手里塞,動作快得像在扔掉什么燙人的東西,“我聽不懂你在說什么。” 轉(zhuǎn)身往屋里走時,粗布圍裙掃過醬菜壇,帶倒了那瓶剛腌好的糖醋蒜,褐色的醬汁濺在米白色的西裝褲上,像朵突然綻開的花。</p>
林默蹲下身去扶醬菜壇時,看見蘇婉把那封信塞進了林建軍的相框后。牛皮紙信封的邊緣從相框與墻的縫隙里露出來,像條藏不住的尾巴,和去年他偷偷夾在里面的成績單重疊在一起 —— 那時他考了全班第一,卻怕母親太辛苦,沒敢告訴她。</p>
“我該走了�!� 周明軒彎腰撿信封時,林默看見他的手在抖。他把皮箱拎起來,金屬鎖扣碰撞的聲響里,他說,“船票我給你留著,下周六之前,想通了隨時找我�!� 小轎車引擎發(fā)動的瞬間,他突然從車窗探出頭,“婉婉,當年那船票,我也留了張�!�</p>
蘇婉的肩膀突然垮了下去。她蹲在地上,把剛才掉的蘿卜干一片片撿起來,指尖的鹽粒蹭在青磚上,留下淡淡的白痕。陽光從她鬢角的白發(fā)間穿過來,在地上投下細碎的光斑,像撒了把碎鹽 —— 那是她今早腌蘿卜時特意多加的,說 “冬天吃,暖和”。</p>
“媽,他說的船票是啥?” 少年林默從屋里探出頭,手里還捏著那支萌萌送的鉛筆,筆桿上的小貓臉已經(jīng)被磨得模糊,“是不是去深圳的?張嬸說那里有好多高樓�!�</p>
蘇婉的手頓在蘿卜干上,竹匾的縫隙里漏下的陽光照在她的手背上,像條溫暖的線�!笆且郧暗氖铝��!� 她把蘿卜干重新擺好,動作輕得像在撫摸什么珍貴的東西,“那時候你還小,媽想去深圳打工,掙點錢給你買新書包�!� 她沒說的是,那張被母親燒掉的船票,她偷偷藏了半張,夾在林建軍的軍功章里,像個沒說出口的秘密。</p>
林默的砂紙在招牌上慢慢打磨,松木的紋路里漸漸滲出細密的汗珠。他想起穿越前在母親的骨灰盒里發(fā)現(xiàn)的那半張船票,紙質(zhì)已經(jīng)泛黃發(fā)脆,上面的 “1986 年 7 月 15 日” 字樣被淚水泡得模糊 —— 那是林建軍犧牲后的第二年,也是蘇婉最艱難的日子。</p>
暮色漫進院子時,蘇婉把那封信從相框后取出來,在煤球爐的火苗上輕輕燎了燎。信封的邊角卷曲起來,像只即將展翅的蝴蝶,卻在最后一刻被她扔進了爐膛。紙頁燃燒的 “噼啪” 聲里,她往醬菜壇里撒了把新曬的花椒,香氣騰起來時,眼睛亮得像落了星子。</p>
“明天開始腌新醬菜。” 她往林默手里塞了個粗布墊,上面的醬菜漬已經(jīng)洗不掉,像片深褐色的地圖,“張嬸說,要多加辣椒,冬天吃著暖和。”</p>
林默的手指在粗布墊上輕輕捏了捏,棉布的紋理里還留著蘇婉的溫度。他看著她往煤球爐里添新煤,藍布工裝的后襟被爐火熏出淡淡的黃,突然覺得那未寄出的船票,或許從未被真正燒掉。它只是變成了院里的醬菜壇,變成了少年林默的新書包,變成了蘇婉鬢角的白發(fā),在歲月里慢慢發(fā)酵,釀出最醇厚的家的味道。</p>
巷口傳來萌萌的笑聲,像串清脆的風鈴。林默抬頭看見小姑娘舉著只紙船跑過,船身的褶皺里還沾著白菜葉,是用今早撿的作業(yè)本紙折的。蘇婉的目光追著那只紙船,直到它消失在胡同的拐角,嘴角的笑意像剛開壇的醬菜,咸里帶甜,辣里藏暖。</p>
他低頭繼續(xù)打磨招牌,松木的清香混著醬菜的咸鮮漫在空氣里。“蘇記便民鋪” 五個字在暮色里漸漸清晰,筆畫里還留著他刻意刻下的細小紋路,像母親腌菜時總說的 “要留三分空,才有余味”。林默知道,有些船票注定不會寄出,有些過往注定要變成現(xiàn)在,就像這院里的醬菜,只有守著當下的煙火,才能釀出最踏實的滋味。</p>
煤球爐的火苗漸漸暗下去時,林默摸出褲袋里的黃銅懷表。表蓋內(nèi)側(cè)的照片在暮色里顯得格外清晰 —— 年輕的蘇婉抱著襁褓中的自己,背景里的香樟樹下,還停著那輛半舊的自行車。他輕輕合上表蓋,齒輪轉(zhuǎn)動的微響里,仿佛聽見了許多年前的風,正吹過未寄出的船票,吹過院里的醬菜壇,吹過這尋常巷陌里,不尋常的暖。</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