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煤球爐里的炭火暗下去，快熄了。林默正用砂紙磨著“蘇記便民鋪”的招牌邊角。松木味兒混著醬菜缸的咸鮮氣，在傍晚的空氣里飄著，挺舒服。他手指頭蹭過“記”字最后那個彎鉤，那里被他磨得圓溜溜的——跟媽總把醬菜壇子玻璃蓋擦得溜光一個樣，就怕割著孩子的手。</p>
“表弟，幫我把針線笸籮收抽屜里�！碧K婉的聲音從里屋傳來，帶著一股腌黃瓜的花椒味兒。她剛忙活完，藍布圍裙下擺濺上了深褐色的醬汁，像弄臟了的晚霞。窗臺上晾的蘿卜干讓風吹得輕輕晃，影子投在墻上，一晃一晃的，像在翻書頁。</p>
林默抱著笸籮往里走，膝蓋“哐當”一下磕著了樟木箱的銅鎖。箱蓋縫里露出半截紅綢布——那是蘇婉昨天藏趙衛(wèi)東給的銀鐲子的地方。笸籮里頂針、剪子、碎布頭堆得老高，最底下壓著個牛皮紙信封，邊角都磨毛了，跟搓蔫了的樹葉似的。</p>
“媽說這抽屜鎖壞了�！币粋�背著書包的少年走進來，校服領(lǐng)口別著個嶄新锃亮的校徽，是剛得的“進步之星”。他伸手去拉書桌最底下那個抽屜，鐵拉手“吱呀”一聲歪了�！八偘岩o東西藏這兒，說比樟木箱子保險�！鄙倌臧⒛f。</p>
林默眼睛掃過去。抽屜半開著，幾本舊相冊旁邊，躺著一個白信封，上頭印著“市第一人民醫(yī)院”。信封口沒粘牢，露出一角紙，鋼筆寫的“蘇婉”倆字，筆畫有點抖——就像昨天她握著筆改醬菜配方時的手。</p>
“我來修鎖。”林默放下笸籮，從工具箱摸出螺絲刀。擰螺絲那“咯吱”聲里，他手一碰，那白信封掉了出來。幾張薄紙滑出來，最上面那張，赫然是張體檢報告！“家族遺傳性腦病篩查”幾個黑字，在昏暗的光線下特別扎眼，像塊燒紅的鐵。</p>
少年阿默的書包“啪嗒”掉地上，鐵皮文具盒滾到桌子底下�！斑@……這是？”他的手指頭點在“異常項”三個字上，手指上的鉛筆灰蹭在紙上，像個沒開好的花骨朵，“媽……病了？”</p>
林默嗓子眼像被堵住了，發(fā)不出聲。他抓起報告的手直抖，紙邊割得手心疼。報告中間用紅筆標了個大星號，底下寫著“SPINK1基因突變陽性”，醫(yī)生在旁邊寫著：“家族遺傳病，以后可能有神經(jīng)上的毛病，得常來復(fù)查�！�</p>
“以后可能有神經(jīng)上的毛病”——這話像冰錐子扎進林默心口。他猛地想起媽老了的樣子：坐在輪椅里對著空醬菜壇子說話，把遙控器當鹽罐子，護士喂飯時她突然說“阿默怕燙”……那些他以為是“老糊涂”的事，原來根子在這時候就埋下了。</p>
“她老說頭疼……”少年阿默聲音帶著哭腔，眼淚掉在報告上，洇開一小片墨跡，“上回幫張嬸搬煤球，她蹲半天起不來，說天旋地轉(zhuǎn)的。”他猛地抓住林默胳膊，指甲都快掐進肉里，“表哥，這病……能治嗎？”</p>
林默掃了眼報告右下角的日期——1998年3月12號，植樹節(jié)。離今天正好半個月。他想起這半個月蘇婉的樣子：打三份工不喊累，腌醬菜總說“多做點存著”，趙衛(wèi)東來的時候，她看著那三千塊工資的眼神，除了猶豫，還有種說不出的渴望……原來她不是貪錢，是拼了命在攢“看病錢”，攢以后可能癱在床上用的“救命錢”。</p>
“能治�！绷帜ぷ痈傻孟裆凹埬ミ^。他把報告小心折好，塞進自己襯衫最里層，貼著滾燙的皮肉，“現(xiàn)在醫(yī)學(xué)發(fā)達，常檢查就能管住�！边@謊話說得他心口疼。他比誰都清楚，這病治不好，只能拖著。</p>
蘇婉端著剛腌好的醬黃瓜進來，正撞見兩個林默蹲地上撿散開的體檢單。她手一抖，玻璃罐“哐”地撞在門框上，醬汁濺了一圍裙，像潑了墨�！澳銈儭彼曇艋诺貌恍校癖荒笞×顺岚虻暮�。</p>
“媽！你不舒服咋不跟我們說？”少年阿默撲過去抱住蘇婉的腰，臉埋在她帶醬汁的圍裙里，那咸香味混著媽的汗味兒，讓他覺得安心�！霸鄄婚_鋪子了！我去打工掙錢給你看��！”</p>
蘇婉的手輕輕拍著兒子的頭，手指縫里還嵌著鹽粒。她目光越過兒子的肩膀，看著林默，眼里全是愧疚，快把人淹沒了�！皼]事兒，”她聲音輕輕的，怕驚著什么，“老毛病了，歇歇就好。”</p>
林默的手在襯衫里攥緊了報告，紙角硌得肋骨生疼。他想起昨天蘇婉燒趙衛(wèi)東那信封的樣子，火苗舔著紙邊，她眼睛亮亮的，說“得多腌點辣椒，冬天吃著暖和”。原來那不是盼著好日子，是明知道前路難走，還想把日子過出點熱乎氣的倔勁兒。</p>
“張嬸說她認識個老中醫(yī)，”林默站起身，膝蓋在地上磕青了一塊，“�？搭^疼的，明兒我陪您去瞧瞧�！彼室庹f得輕松，可一轉(zhuǎn)身，就看見蘇婉鬢角新冒出的幾根白發(fā)，在昏黃燈光下泛著銀光，像打了霜的草。</p>
夜里，煤油燈芯“啪”地爆了個火星，林默還沒睡著。行軍床的彈簧“吱呀”響，像媽后來那輪椅轱轆聲。他假裝翻身，眼角瞥見外屋——蘇婉蹲在快熄的煤球爐前，手里拿著個小白藥瓶，“咔嗒”一聲擰開了蓋。</p>
她倒出兩片小白藥，動作輕得像拿羽毛。那藥片在她手心停了停，又倒回去一片，只剩一片孤零零躺著。她就著爐子邊上剩的溫水，仰頭吞了下去，喉嚨動得特別用力，像卡著什么東西。</p>
林默的眼淚一下子掉下來，砸在軍綠被子上，洇濕一小塊。他想起穿越前在媽床頭柜發(fā)現(xiàn)的藥瓶，里頭的止痛藥換成了最便宜的去痛片，護士說“蘇阿姨老嫌貴，舍不得吃”。那會兒他正忙著跟客戶吃飯，隨手給護工轉(zhuǎn)了兩千塊，說“給她用好的”，自己卻一次都沒親手喂過她。</p>
蘇婉往爐子里加了塊新煤，火光在她臉上明明暗暗。她用手揉著膝蓋，指頭關(guān)節(jié)因為老干活都變形了。林默看見她從圍裙兜里掏出個小布包，里面是幾張零錢，她數(shù)了又數(shù)，然后小心地塞進枕頭底下——那是她今天給人縫補衣裳掙的，五塊三毛錢。</p>
“媽�！绷帜鋈怀雎暎瑤еc剛睡醒的啞。蘇婉嚇了一跳，手忙腳亂地把藥瓶往爐子后面藏，瓶子碰著鐵皮，“叮當”一響。</p>
“表弟還沒睡？”她手在圍裙上使勁蹭著，布料“沙沙”響，透著緊張，“是不是爐子太旺了？我給你挪挪？”</p>
林默搖搖頭，從行軍床上坐起來。軍綠被子滑下去，露出他后背一塊舊傷——那是替少年阿默打架，被磚頭砸的，媽當時用熱毛巾給他敷了一整夜�！拔易隽藗�噩夢，”他聲音輕輕的，“夢見您病得厲害，可我不在跟前兒�！�</p>
蘇婉眼圈一下子紅了，像醬菜染過的櫻桃。她走過來坐在林默床邊，手心的熱乎氣透過粗布床單傳過來�！吧岛⒆�，夢都是反的，”她手指頭輕輕捋著林默的頭發(fā)，動作輕得像摸易碎的琉璃，“我這身子骨，能陪著你們把這鋪子開起來，能看著阿默考上大學(xué)，還能……看著你成家呢�！�</p>
林默喉嚨動了動，沒說話。他能聞到媽頭發(fā)上便宜勞保肥皂的杏仁味兒，圍裙上醬菜的咸鮮氣，還有空氣里飄著的那點子止痛藥的苦味兒——那是媽藏在笑臉底下的秘密。</p>
這些味兒混在一塊兒，就是家的味兒。林默忽然伸出手，輕輕抱住了蘇婉的肩膀。倆人都愣了一下。蘇婉身子僵了一瞬，然后慢慢軟下來，像被春風吹過的蘆葦。</p>
“明兒我不去聚福樓送醬菜了，”林默的聲音悶在蘇婉頭發(fā)里，“我陪您去醫(yī)院再查查，順便問問大夫，有啥忌口的不能吃。”他停了一下，又說，“您腌的醬菜那么好吃，可不能因為身子，以后吃不上了。”</p>
蘇婉的眼淚終于掉下來，砸在林默手背上，滾燙，像化了的冰糖。她沒說話，只是輕輕拍著林默的后背，手心的熱乎氣透過襯衫傳過來。煤油燈的光把他倆的影子拉得老長，像倆挨在一塊兒取暖的人。</p>
林默閉上眼，感覺著媽溫熱的呼吸拂過他脖子后面。他知道，這張體檢報告，像個躲不掉的記號，刻在了1998年的春天，也刻在了他心上�？蛇@會兒抱著媽的感覺那么實在，實在得讓他相信，有些命數(shù)，能改；有些秘密，能一起扛。就像院里那些醬菜壇子，總得有人添鹽，有人翻攪，才能腌出最厚實的味兒。</p>
爐子里的火苗更弱了，外頭的月光卻越來越亮。林默的手指在蘇婉圍裙的醬菜漬上輕輕劃著圈，那漬子已經(jīng)干硬了。他知道，從發(fā)現(xiàn)這張報告起，他穿回來這事，意義不一樣了——不光是為補過去的缺憾，更是為守住眼下的暖，為了讓媽鬢角的白發(fā)，能在日頭底下多待些日子。</p>
夜深了，胡同里狗叫聲一陣接一陣。林默聽著蘇婉均勻的呼吸，知道她睡熟了。他小心翼翼地把體檢報告從襯衫里掏出來，借著月光又看了看醫(yī)生的囑咐：“別累著，心情要好，吃得清淡點�！边@三條，像刻在了他心里。</p>
明天，頭一件事，就是把蘇婉那三份工都辭了。第二件，去書店買本講怎么照顧這種遺傳病的書。第三件，也是最要緊的，告訴蘇婉，她不是一個人。她身邊有兩個林默，有張嬸和萌萌，有整條胡同的暖和氣兒，像醬菜壇子里的鹵水，會一直裹著她，護著她。</p>
林默把報告重新折好，塞回蘇婉的枕頭底下，讓它離她的夢近點兒。然后他躺回行軍床，閉上眼，嘴角彎起一點淡淡的笑。窗外的月光照在“蘇記便民鋪”的招牌上，松木香混著醬菜味兒在空氣里飄著，像首輕輕哼唱的小曲兒。</p>
他知道，媽的秘密，不再是秘密了。從今晚起，它成了全家人的約定，像顆埋進土里的籽兒，只要好好照看，總能開出花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