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乾清宮的暖閣里,地龍燒得正旺,暖意從金磚地面往上漫。</p>
朱珩批完最后一本關于西北軍務的奏折,將朱筆擱在青玉筆山上。</p>
他揉了揉發(fā)脹的眉心,目光不自覺飄向窗外。</p>
庭院里的積雪積了半尺厚,將沉沉夜色映得微亮,幾枝枯竹被雪壓彎了梢頭,梢尖垂著的雪團偶爾簌簌落下,濺起細碎的雪粒。</p>
侍立在一旁的王德全早已留意到皇帝的倦意,適時上前一步,雙手捧著一盞溫熱的參茶,輕輕放在炕幾邊緣。</p>
茶盞是甜白釉的,杯沿凝著細密的水珠,裊裊熱氣裹著參片的微苦,悄然散開。</p>
“沈氏那邊,東西送去了?”朱珩端起茶盞。</p>
“回陛下,張秉筆午后便親自送去了。按陛下的吩咐,兩匹蜀錦選的是青灰素色,一支老山參足有五十年份,再配上當歸、桂枝這些常用的驅寒藥材,都一并交予沈淑女了�!�</p>
“嗯�!敝扃窠K于呷了口參茶,“她……見了賞賜,有何反應?”</p>
王德全略一沉吟,顯然是在回憶張文弼回來后的稟報,字斟句酌地回稟。</p>
“張秉筆說,沈娘子初見賞賜時,臉色發(fā)白,顯得有些惶恐,還說自己是戴罪之身,不敢受這么重的恩賞,推拒了兩句。后來聽張秉筆說‘陛下旨意不可違’,才跪地叩謝,言語間似是想起從前陛下賞玉佩的舊事,心緒有些激動,還提了前日是自己失手遺落玉佩,悔過之情看著挺真的�!�</p>
朱珩目光微微沉了沉,“她收了那兩匹蜀錦,可曾說過要如何用度?”</p>
“這……”王德全頓了頓,似乎沒想到皇帝會問得這么細,“沈淑女當時沒明說。只是張秉筆回來后約莫一個時辰,看守冷宮的張嬤嬤就來司禮監(jiān)回話,道是沈娘子讓人找她傳話,想向內(nèi)務司討要些棉絮和尋常針線,還說……想向膳房要個熬藥用的舊砂銚,說是怕自己那破藥罐熬不透藥材�!�</p>
“哦?”朱珩眉梢動了一下,“討要棉絮針線,還要了熬藥的砂銚?”</p>
“是�!蓖醯氯念^垂得更低了些,連額前的白發(fā)都垂到了眼角,“據(jù)張嬤嬤說,沈淑女特意跟她解釋,道是陛下賞的蜀錦料子太厚,她不敢裁成外衫招搖,只想拆了絮在舊衣內(nèi)里御寒,或是縫補一下漏風的被褥。討砂銚,則是為了好好煎煮陛下賞下的驅寒藥材,說不能辜負了陛下的恩典�!�</p>
暖閣內(nèi)一時靜默下來,只聞地龍火道里傳來的細微嗡鳴,還有窗外偶爾落下的雪粒砸在窗紙上的輕響。</p>
“她竟將御賜的蜀錦拆了,絮進舊衣?還要了砂銚自己煎藥?”朱珩放下茶盞,茶盞與炕幾碰撞,發(fā)出一聲輕響。</p>
他起身踱到窗邊,負手望著窗外沉寂的雪夜。</p>
“太醫(yī)署近日是誰當值?”</p>
王德全略一思索,“回陛下,今夜輪值的是太醫(yī)副使周謹安周大人。周大人擅治風寒雜癥,性子也沉穩(wěn),從前也給后宮娘娘請過脈�!�</p>
“傳他來�!敝扃衲抗庖琅f落在窗外,語氣沒有半分波瀾,“讓他帶上藥箱,不必多帶隨從�!�</p>
王德全眼中極快地閃過一絲訝異。</p>
深夜傳太醫(yī),還要帶藥箱,難道是陛下身子不適?可看陛下的模樣,倒不像是有病。</p>
“是,老奴這就去傳�!�</p>
約莫一炷香的工夫,暖閣外傳來輕緩的腳步聲。</p>
太醫(yī)副使周謹安背著半舊的黑漆藥箱,跟著引路的小火者,匆匆步入暖閣。</p>
周謹安年約三旬,面容清癯,下頜留著一撮短須,身上還帶著一身淡淡的藥草清氣,見了背對著他的皇帝,立刻躬身行禮。</p>
“微臣周謹安,叩見陛下。陛下圣安�!�</p>
朱珩緩緩轉過身,目光在他身上掃過,從他緊繃的肩膀到攥緊藥箱背帶的手指。</p>
“平身。不必多禮,隨朕出去一趟�!�</p>
“是�!�</p>
周謹安心中驚疑不定。</p>
陛下深夜召他,不說看病,反倒要出去?看這方向,似乎不是去后妃宮殿,倒像是往宮墻深處走。</p>
可他不敢多問一句,只默默直起身,緊緊跟上朱珩的腳步。</p>
皇帝并未乘坐御輦,只讓小火者取了件玄色狐裘大氅披上。</p>
他領著王德全和周謹安,沿著掃凈積雪的宮道,默不作聲地往前走。</p>
宮道兩旁的宮燈昏黃,將三人的影子拉得很長,又很快被身后的黑暗吞沒。</p>
越走,周謹安心里越是打鼓。</p>
這方向偏僻,沿途的宮殿越來越破舊,連宮燈都稀疏了許多,到后來,連引路的小火者都被留在了路口。</p>
再往前走了約莫半盞茶的工夫,一行人終于在一扇緊閉的,略顯破舊的宮門前停下。</p>
門前的積雪沒掃,積得比別處更厚,只在門邊戳著一盞昏黃的孤燈,燈芯被風吹得搖曳不定,昏弱的光映出門上斑駁的紅漆,還有幾道深深的劃痕,顯是多年未曾修繕。</p>
周謹安抬頭,借著燈光,隱約看到門楣上有幾塊褪色的木痕,像是從前懸掛過匾額,如今卻只剩光禿禿的木茬。</p>
這里是……冷宮?陛下深夜帶他來冷宮,是要給誰診脈?</p>
不等周謹安想明白,王德全已上前一步,伸出枯瘦的手指,輕輕叩動了門環(huán)。</p>
沉悶的叩門聲在萬籟俱寂的雪夜里突兀地響起,穿透厚重的門板,像三顆石子投入平靜的湖面,瞬間驚動了院內(nèi)的人。</p>
沈清弦剛將藥罐從炭火上挪開,用破布裹著罐耳,將深褐色的藥汁緩緩倒入破瓷碗里。</p>
苦澀的藥氣彌漫在狹小的屋內(nèi),嗆得人鼻尖發(fā)酸。</p>
看著火還旺,沈清弦用筷子扎著冷窩頭放到火上烤。</p>
錦書坐在一旁的小板凳上,就著油燈微弱的光,手里拿著一件舊襖,笨拙地往里面絮著新棉。</p>
那棉絮是下午剛從內(nèi)務府領來的,還帶著點霉味,卻已是冷宮里難得的好東西。</p>
突如其來的叩門聲讓兩人動作齊齊一頓,藥碗停在半空,棉絮從錦書指間滑落,兩人驚愕地對視一眼,眼里滿是疑惑。</p>
這個時辰,雪夜深沉,宮門早該下鎖,誰會來冷宮叩門?</p>
廂房里很快傳來張嬤嬤罵罵咧咧的聲音,伴隨著窸窸窣窣的穿衣聲和趿拉著鞋子的腳步聲。</p>
“催命呢!這大半夜的,誰不睡覺來敲門!”</p>
吱呀—聲門閂被拉開。</p>
沉重的宮門,被張嬤嬤費力地推開了一道縫隙,昏黃的燈光從縫隙里漏出來,照在門外三人的身上。</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