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傅家老宅的空氣，能把人的骨頭凍成冰碴子。</p>

    傅聿寒邁進(jìn)客廳的瞬間，所有的聲音都被這片死寂吞噬。</p>

    沒有傭人問候。</p>

    只有三道視線，像淬了毒的鋼針，齊刷刷地扎在他身上。</p>

    主位上，傅家老爺子傅振國，那根從不離手的龍頭拐杖，杖頭深陷入昂貴的波斯地毯，仿佛要將地面戳穿。</p>

    他身側(cè)，是傅聿寒的父親傅明川，一張臉黑得像是暴雨前的天空。</p>

    以及，他的繼母，溫綿的姑姑，溫知秋。</p>

    她一身素色旗袍，依舊是那副與世無爭的溫婉模樣，只是眼底沒了往日的笑意。</p>

    傅聿寒面無表情地解開西裝的第一顆紐扣。</p>

    扣子松開的輕微聲響，在這凝固的空氣里，顯得格外刺耳。</p>

    他走過去，高大的身形在頭頂水晶燈下，投下一片侵略性十足的陰影。</p>

    “爺爺，爸，溫姨�！�</p>

    他的聲音不高不低，聽不出任何情緒。</p>

    “你還知道回來？”</p>

    傅老爺子猛地抬頭，那雙渾濁的老眼迸射出鷹隼般的光。</p>

    “砰！”</p>

    龍頭拐杖狠狠砸在地板上，發(fā)出的悶響，讓人的心臟都跟著停跳一瞬。</p>

    “把自己的未婚妻作沒了！把傅家百年的臉面，扔在地上讓人踩！”</p>

    “十年！”</p>

    “溫綿那孩子，把一個女孩最金貴的十年青春都耗在了你身上！她哪里對不住你？！”</p>

    老爺子的胸膛劇烈起伏，手背上青筋暴起。</p>

    “現(xiàn)在人家姑娘想通了，不要你了，你傅聿寒是不是就滿意了？！”</p>

    傅聿寒的下頜線繃成一條冷硬的直線。</p>

    他沒出聲。</p>

    垂在身側(cè)的手，指節(jié)卻因過度用力，一根根凸起，泛著缺血的青白色。</p>

    這種沉默，是最高級的挑釁，也是最致命的火上澆油。</p>

    “混賬東西！”</p>

    傅明川再也忍不住，一掌拍在沙發(fā)扶手上，那上好的黃花梨木都仿佛在震顫。</p>

    “你看看你做的叫什么事！綿綿多好的一個女孩，就這么被你作踐！”</p>

    他的目光，倏地轉(zhuǎn)向一旁，帶著毫不掩飾的厭惡和警告。</p>

    “我告訴你傅聿寒，我傅明川的兒媳婦，只會是溫綿！”</p>

    “至于那個舒暖那丫頭——”</p>

    又是這個名字。</p>

    傅聿寒的眼底，閃過一絲連自己都未曾察覺的譏諷。</p>

    所有人都以為，他拒絕溫綿，是因為江舒暖。</p>

    外界傳言，江舒暖是他不可言說的朱砂痣，是陪他長大的青梅竹馬。</p>

    所以溫綿那顆明晃晃的真心，才會被他棄如敝履。</p>

    傅明川的聲音愈發(fā)冰冷，帶著不容置喙的命令。</p>

    “你最好讓她趁早死了進(jìn)我傅家門的心！她可以繼續(xù)留在集團(tuán)當(dāng)她的總監(jiān)，但如果她再敢動任何不該有的心思——”</p>

    傅明川停頓了一下，每一個字都像是從牙縫里擠出來的。</p>

    “我不介意讓她離開傅氏�！�</p>

    傅老爺子和傅明川都覺得江舒暖不適合當(dāng)傅家媳婦。</p>

    特別是傅明川，他總覺得這個人心思沒那么單純。</p>

    傅聿寒依舊沉默。</p>

    他任由這個誤會發(fā)酵，甚至親手將它培育成一堵高墻，死死地隔在他和溫綿之間。</p>

    只有這堵墻，才能掩蓋那個更深、更黑暗的秘密。</p>

    他不愛江舒暖。</p>

    留她在身邊，不過是因為她母親和生母生前是手帕交。</p>

    而她們倆又救過傅老爺子的命，為此江舒暖還失去了母親。</p>

    那是一份人情債。</p>

    他得還。</p>

    他真正無法面對，也無法釋懷的……</p>

    他的視線，終于落在了那個始終安靜坐著的女人身上——溫知秋。</p>

    溫知秋似有所感，也抬頭看他，眼中滿是擔(dān)憂。</p>

    就是這雙眼睛。</p>

    傅聿寒的呼吸猛地一滯。</p>

    腦海里，醫(yī)院那股濃重刺鼻的消毒水味，瞬間將他淹沒。</p>

    母親躺在病床上，了無生氣的臉。</p>

    臨終前，母親枯瘦的手死死抓著他，眼睛卻越過他，絕望地望著病房門口。</p>

    門口站著的，就是那個穿著一襲白色新中式的女人。</p>

    那個女人，就是溫知秋。</p>

    母親死后不到一年，父親就把她娶進(jìn)了門。</p>

    他傅聿寒，成了她的繼子。</p>

    他必須承認(rèn)，溫知秋對他很好，好到無可挑剔。</p>

    她記得他所有的飲食喜好，記得他每件襯衫的尺寸。</p>

    在他生病時，她可以徹夜不眠地守在床邊。</p>

    為了讓他能名正言順地繼承傅家的一切，她甚至放棄了生育，終身未曾與父親再要一個屬于自己的孩子。</p>

    可她越是這樣，傅聿寒心底那根刺，就扎得越深，越狠。</p>

    這份好，像一張用愛和愧疚織成的天羅地網(wǎng)，溫柔，卻也密不透風(fēng)，讓他窒息得快要發(fā)瘋。</p>

    他總覺得，這份完美無缺的好，是出于心虛。</p>

    是為了彌補(bǔ)。</p>

    所以，他無法接受溫家。</p>

    可偏偏，命運(yùn)給他開了一個最惡毒的玩笑。</p>

    他愛上了溫家的女兒。</p>

    愛上了那個叫溫綿的，像個小太陽一樣，不管不顧，拼命闖進(jìn)他黑暗世界里的女孩。</p>

    這份愛，與他心中那份根深蒂固的恨，日夜瘋狂拉扯，幾乎要將他的靈魂撕成兩半。</p>

    所以他只能推開她。</p>

    一次又一次。</p>

    用最冷漠的姿態(tài)，最傷人的言語，看著她滿心歡喜地靠近，再看著她眼里的光一點點熄滅，黯然退走。</p>

    這既是在懲罰溫家，也是在懲罰他自己。</p>

    “爸，您別生氣了，氣壞了身子不值得。”</p>

    溫知秋終于開口。</p>

    她的聲音永遠(yuǎn)那么溫潤，像一捧清泉，輕易就澆熄了客廳里劍拔弩張的火藥味。</p>

    她站起身，走到傅明川身邊，動作輕柔地替他順著背。</p>

    “阿聿也不是小孩子了，感情的事，我們做長輩的，的確不好過多干涉�！�</p>

    她說著，端起桌上一杯早已備好的參茶，想要遞給傅聿寒。</p>

    “阿聿，先喝口茶潤潤喉……”</p>

    傅聿寒甚至沒有看她一眼，身體極其細(xì)微地向后撤了半步。</p>

    一個微不足道的動作，卻讓溫知秋遞茶的手，僵在了半空中。</p>

    氣氛，比剛才更加尷尬，更加冰冷。</p>

    溫知秋若無其事地收回手，將茶杯放回桌上，目光重新轉(zhuǎn)向傅聿寒，帶著一貫的包容與理智。</p>

    “如果阿聿真的不喜歡綿綿，我們強(qiáng)行把他們綁在一起，對兩個孩子來說，都是一種折磨。我們不能因為長輩的喜愛，就毀了他們一輩子的幸福。”</p>

    這句話，說得滴水不漏，通情達(dá)理。</p>

    但在傅聿寒聽來，每一個字都像是淬了毒的針，扎進(jìn)他心里最敏感的地方。</p>

    看。</p>

    她就是這樣。</p>

    永遠(yuǎn)這么大度，永遠(yuǎn)這么善解人意。</p>

    她輕飄飄的一句話，就想把他和溫綿的關(guān)系撇得干干凈凈。</p>

    她是不是覺得，只要他傅聿寒不娶溫綿，她溫知秋就能徹底心安理得地坐穩(wěn)她傅家女主人的位置？</p>

    只要溫家和傅家的這層聯(lián)姻關(guān)系斷了，過去的一切，就都能被徹底掩埋？</p>

    一股暴戾的沖動，猛地從傅聿寒的胸腔里狠狠撞了上來。</p>

    他緩緩抬起眼。</p>

    那雙深不見底的黑眸里，像是凝結(jié)了萬年不化的寒冰，寒氣逼人。</p>

    他的目光，筆直地看向溫知秋。</p>

    “我什么時候說過，我不娶她？”</p>

    聲音不大，卻像一顆燒紅的鋼釘，狠狠楔入在場每個人的心臟。</p>

    整個客廳，再次陷入一片詭異的死寂。</p>

    傅老爺子和傅明川都徹底愣住了，臉上的怒氣瞬間凝固，轉(zhuǎn)為不敢置信。</p>

    傅聿寒向前踏出一步。</p>

    錚亮的皮鞋踩在光潔的大理石地面上，發(fā)出“噠”的一聲脆響，仿佛是某種審判的開場。</p>

    他身上的冷意幾乎化為實質(zhì)，壓得人喘不過氣。</p>

    他的目光沉靜，卻帶著焚盡一切的強(qiáng)勢和偏執(zhí)。</p>

    “如果我這輩子必須結(jié)婚。”</p>

    “我的妻子�！�</p>

    “只會，也只能是，溫綿。”</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