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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阿蘭,別回頭,向前走我過奈何橋時,未飲孟婆湯。

    帶著上輩子的記憶投胎,如今是謝府的一個三等丫鬟,輕易近主子身不得。

    而我從前的仇家,正是府中侯爺夫人,他們踩著我的尸骨爬上高臺,富貴榮華,舉案齊眉,是盛京有名的神仙眷侶。

    我花了一天時間找到前世墳冢。

    未經(jīng)修葺,破爛不堪。

    昨夜的大雨將土沖爛,隱隱可見草席漚爛的一角,從前的狀元娘子,三品淑人,死后竟連副棺槨都無。

    遑論碑文。

    只有塊已朽掉的木牌,上面依稀可見:謝徵之妻。

    謝徵就是我曾經(jīng)的夫君。

    那年,我十五。

    花一樣的年齡,是走街串巷的點妝娘,能化腐朽為神奇。將海棠紅碎胭脂,梨花點綴青絲,發(fā)髻都能綰成牡丹狀。

    白花花的銀子不知紅了誰人眼,在某個午后,我被流痞攔住,鐵棍高高舉起要廢我的手時,遇見了天降英雄謝徵。

    他擋在我面前。

    鐵器擊打皮肉發(fā)出的砰砰聲,他拉住我手從城東跑到城西的心跳聲,在那個午后不斷被拉長,一點一滴葬送我的余生。

    后來我知道他是城南代寫書信的窮書生,那天受傷花了七文錢醫(yī)藥費,是他兩日的營收。他卻從未抱怨過。

    我們越來越多地見面。

    同樣出自慈幼局,父母雙亡;同樣身懷野心,不甘人下。我在他身上看到另一半自己,破天荒品出家人二字的牽絆——

    縣中惡霸掀過謝徵攤子,我便拿蜜引蜂去蟄他,結(jié)果自己也蟄的滿頭包。

    我點妝助花魁娘脫籍,她嫁給遠(yuǎn)商的第二日,恩將仇報,反派人放火燒了我的屋檐。濃煙滾了又滾,房梁落下砸傷我的腿,我太害怕了,是謝徵不顧勸阻沖進火場將我背出來。

    溫暖,熾熱。

    趴在他背上的那個瞬間,我突然就忘懷了恐懼。

    睡的很沉,很甜。

    起于微末,同苦患難的一份情竇自此綻開。唇瓣碰上耳畔,撞出言說不盡的愛意,那是全力以赴且純粹的。

    「——謝徵,關(guān)了攤子吧,我來供你科舉。」

    臺上一遍唱著一遍杜十娘的憾恨,不知有多少人勸過我,負(fù)心皆是讀書人,小妝娘,若你郎君高中了,怎會記得糟糠妻。

    我賭贏過,又輸了。

    二十歲的謝徵一無所有,唯剩真心。

    他中榜貢士,殿前遴選,烏發(fā)紅唇,目若朗星。

    抬頭低眉間,長睫落下一層惑人的影。讓路過的郡主昭華一見鐘情,從而在百名學(xué)子中,破格提點他為狀元郎。

    可狀元郎不要娶郡主,不做天子婿。

    他心里只有宋阿蘭。

    我入京那日,亦是離京那日。

    走馬游街學(xué)子鬧的瓊林宴,人人唏噓,看我們的眼神:

    或高高在上的憐憫,或幸災(zāi)樂禍的取笑。

    畢竟誰人不知,外放嶺南,這狀元郎的仕途,尚未開始,便已結(jié)束。

    可謝徵緊緊攬過我的肩,視人潮喧擁為無物,春雨漸漸的下,他偏頭,為我舉起一把竹木枝傘,墨發(fā)披開,襯得他白皙的面色更添幾分瀲滟。

    唇角勾起,他微微笑:

    「此一去,路迢迢,未有歸期,山窮水惡。娘子可愿同行?」

    這一幕,我記了很多年。

    那時我答:「然,死生不負(fù)。」

    后來我們穿過十里惡瘴,躲過土著追殺,在山洞里兩個人分一捧水喝,在縣衙口受過萬民請愿。

    是什么時候變的呢?

    當(dāng)他身邊所有同僚漸成為高不可攀的仰望,唯余他在邊南蹉跎年華。

    當(dāng)初他逆圣人意選了我,多清高的行為,連皇權(quán)都踩在腳下。引來眾人喝嘆,成為關(guān)注中心,而如今物是人非,當(dāng)視線漸漸散去,他發(fā)現(xiàn),他想要的,還是榮華。

    尤其是我——他的妻子。

    一個日漸黝黑、言語粗鄙的婦人,每日不過在吃食家務(wù)上打轉(zhuǎn)。謝徵疑惑,難道他想要的,就是這種人生嗎?

    我不知他是如何同新寡的郡主搭上線,也不知他們的鴻雁傳書持續(xù)了多久。

    等一切發(fā)酵到明面上時。

    都太晚了。

    那年,謝徵二十六歲,重回了闊別已久的京都。

    他從嶺南將我接回來時,郡主已住進了他府中。他說我們不過一年少荒唐,他只把我當(dāng)妹妹,愿給我一紙和離,好聚好散。

    我憤怒,我鬧過,可沒人聽我說話。

    郡主是皇上的親妹妹,一向作眼珠子疼。到最后,就連跟我最久的阿嬤也勸我,夫人,算了吧。

    他們公然在我的眼皮下調(diào)情。

    這樣還不夠。

    郡主穿我的衣裳,在我床上,同我夫君撒嬌。問:「我與你妻孰美?」

    一墻之隔,我被她的護衛(wèi)死死摁住,聽一晚荒唐。

    那天的恨意將我淹沒,我太不甘了,我要和他們魚死網(wǎng)破,斗到底。

    就要一封狀紙鬧到太后面前。

    卻在起程前夕,我的夫君將我浸豬籠。他們誣我私通,不守婦德,死不足惜。

    冰冷的河水沒過眼畔。

    而我死后不過七日。

    謝徵便娶了郡主。

    她等不及,肚子快瞞不住。

    2

    帶著枉死的記憶投胎。

    我新名阿瓷,出生在離京郊千百里的偏僻小漁莊。

    這一世,我有了父母。

    娘親會做好吃的各種丸子,爹出完海總會留幾條最肥嫩的魚,下了鍋油,煎一下,咯滋咯滋的聲音,香氣把破爛的小屋籠住。

    那時我還囿于仇恨的過往。

    雖然五歲了,卻不大開口說話。

    昭國路引盤查極嚴(yán),千丈的距離,是窮人一生也邁不過的溝壑。

    在漁村里,就連最有聲望的私塾先生,也不過出門去縣里考過兩次學(xué)。又何況我這個女娃娃。仇人或許會在我看不到的地方富貴終老,每想到這里,我就氣的能吃兩條魚。

    但爹娘很好,他們真愛我。

    村里有小孩向我丟石頭,罵我傻子,娘就舉起搟面杖追他出十里地,掐腰大著嗓門在村頭和他娘大吵一架。

    爹每次回來時,總要學(xué)著村里唱戲的丑角扮鬼臉掐蘭花來逗我笑。他把我架在他脖子上,在村里村外轉(zhuǎn)來轉(zhuǎn)去,只要見到人,就得意地炫耀:

    「老李,你看這是我女兒,好看吧�!�

    還有我的名字,姜瓷。

    是花了幾個大子找私塾先生取的。

    我記得那時爹有多開心,他摸著頭笑:

    「瓷器啊,頂頂珍貴的寶貝。這個好,這個好,配我女兒�!�

    其實我真的認(rèn)過命。

    在九歲生日那年,爹顫著手將新頭繩壓在我枕頭下;娘準(zhǔn)備了許久,為我做一件新衣裳,針腳密密麻麻,染過她熬燈時扎出的血。

    我沒有睜開眼睛,假裝還睡著。

    只是他們走后,縮起身子,將屋棟房梁看了又看。

    不得不承認(rèn),我感覺到胸腔里高懸已久的心正一點一滴挪回原位,它還太稚嫩,不該承擔(dān)上一輩子的愛恨�;蛟S就這樣,老天爺也覺得我苦了太久,所以給了我新的人生,讓我靈魂不再飄蕩。

    次日醒來,我自己梳好頭,坐在桌子上:「爹,娘。」

    天。

    嗓子軟的像是要掐出水,我有多久沒這樣撒過嬌。

    幻想手掌貼過額頭,暖烘烘的夸獎、裊裊飄起的炊煙、其樂融融的早飯。上述場景,都沒有發(fā)生。

    ——我爹娘死了。

    就在一墻之隔。被人砍死的,為了不讓兇徒發(fā)現(xiàn)屋內(nèi)還有女兒,他們連呼救都沒有。而這段時間,村中來的陌生人,只有一隊珍珠商。

    在清晨時業(yè)已離開。

    村人可憐我,要幫我爹娘收尸,商定下土?xí)r卻不見我的蹤影。我早回到屋中收拾好東西,系成小小一個包裹,伏在進城報案的牛車后。

    縣老爺開始很重視,后來傳商人上過堂后,就不了了之。

    因為他們是為侯府辦事的。

    昭華郡主年老,色衰便憂愛弛,謝徵的好骨相三十多卻才正茂,又有實在的功績,狂蜂浪蝶永遠(yuǎn)殺不干凈。于是偏信古方,一日兩盞的珍珠粉碾碎,喝敷兩用養(yǎng)顏。

    我找了很久,才在鄰縣最大的客棧里找到那行人。

    他們包下大堂喝酒,醉醺醺地談天說地,最后說到我爹娘。

    「兩個不識好歹的老家伙。說這次采量少,要自己留著,呸,郡主想要的東西,他們也敢不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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