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不知你這堂弟姓甚名誰,家住何方,可曾讀書,可曾應舉?」
薛懷悰本是想隨意敷衍過去,不想陸沉舟追著問到底,他平素里不是慣于扯謊胡謅的人,一時之間竟被陸沉舟問住,不知該怎么回答他才好。
還是沈矜語快一步,對著陸沉舟輕揖一禮道:「薛三郎見過陸兄,我本居姑蘇,去歲才入京,時年十六,讀過幾回書,識得一些字,不過尚未應舉�!�
薛三郎?好一個薛三郎,薛懷悰娶的好媳婦,信口開河的本事真是與他不遑多讓。
陸沉舟面色微沉,看著沈矜道:「既是讀過幾回書,識得一些字,那便該知曉何為禮義廉恥。似你這般人物,在家中胡鬧也就罷了,如何跟著你堂兄到這里來?」
他這話說得離奇,沈矜頗有種被他看透了身份的錯覺,但她來時對鏡自照過,連耳垂都做了掩飾,應當沒那么容易被人看出女兒身,便斗膽回了一嘴:「我與堂兄向來感情深厚,入京之后常是同吃同住,一道來瓦子里看雜劇,又有何稀奇?」
陸沉舟想不到她這般牙尖嘴利,怔了一怔,還待說話,旁邊薛懷悰忽而開口道:「陸兄,此事怪不得我堂弟,是我怕他在家中無聊,才帶他出來瓦子里玩耍的。」
「就是有你這般縱容,她才會肆無忌憚。」
陸沉舟委實看不慣薛懷悰對待沈矜的態(tài)度,身為女子,本就該恪守女德,薛懷悰既入了御史臺,不單要糾察百官過失,更要嚴于律己。
他便對薛懷悰道:「古人云交友在心,娶妻在賢,如今你兩樣皆無,往后又如何立足?若聽得勸,還是速帶你這女扮男裝的堂弟回家去罷�!�
沈矜聽聞,不由得和薛懷悰面面相覷,沒想到陸沉舟當真看出了她的身份。
不過,他這話說得也太欠妥當了。
何為娶妻在賢?難道就因為她跟著薛懷悰來瓦子里看雜劇,就不賢惠了嗎?
可見他看人目光之短淺,怪不得他當年站錯了瑯王。
沈矜心下冷笑了一聲,禁不住揚起眉眼瞪著陸沉舟:「我聽說前朝時,女子不僅可以外出游玩,歡飲達旦,還可以入朝為官,封侯將相。當今我朝四海升平,富庶繁華遠出前朝,陸兄卻說女子大門不出二門不邁才可稱賢,意思是當今還不如前朝咯?」
這話陸沉舟豈敢說,他是嫌命長了,才敢非議當今不如前朝?
也就是她沈矜,仗著有薛懷悰撐腰,才敢不分好歹,胡說八道。
他怎么之前就沒發(fā)現(xiàn)她這么有能耐呢?
陸沉舟被沈矜氣得噎住,怒瞪她一眼,深以為自己乃朝中命官,不必要與她區(qū)區(qū)小女子一般見識,便甩下一句「巧舌如簧,其顏厚矣」,就不再搭理沈矜和薛懷悰兩個,扭回頭看雜劇去了。
沈矜也不想與他多費口舌,甚至是巴不得眼不見他心不煩,瞧他不回答,便也扭回頭和薛懷悰一塊看雜劇了。
今兒的雜劇演的是一出南戲,從浙江一帶傳過來的,京里甚少能看到,是以底下觀眾都看得無比認真。
陸沉舟原也是喜愛雜劇的人,但因和沈矜鬧了一番口角,現(xiàn)下興致全失,若非慮及瑨王他們還在,他都想甩袖子走人了。
偏生人潮擁擠不堪,他想去瑨王那邊都去不得,正拉扯之時,忽覺觸手肌膚溫熱滑膩,不似一般男子那樣粗糙,分明是女兒家才有的。
而滿場之中,能是女兒身的,只有沈矜一人。
陸沉舟眸光一暗,想不到沈矜這般大膽,行事出格有傷風化不說,還敢在大庭廣眾之下勾搭他,她到底知不知道「羞恥」二字如何書寫?
陸沉舟越想越惱,眼看沈矜的手背還在若有似無地擦著他的腕膊,他怒而低眉,正待要伸手拂開她,卻見她垂在身側(cè)的手中緊握著一把紙扇,紙扇的另一端牽在薛懷悰掌中,不時隨著涌動的人潮輕輕晃動。
再觀沈矜,她一雙妙目正一眨不眨地盯著臺上的戲子,看都不曾看過他一眼!
10.
京中六月入梅,淅淅瀝瀝的梅雨從六月中旬下到了七月初,還沒下完。
天氣不好,人的心情難免跟著受影響,御史臺的御史們都覺得他們的中丞大人,近來臉色尤為陰沉。
前番因為黨爭,朝堂上百官吵了幾回,御史臺也跟著參了幾回,可眼下黨爭都過去了,御史中丞還有什么事想不開的。
御史臺的大小御史琢磨不明白,只得每天在陸沉舟眼皮子底下提溜著小心辦差。
陸沉舟也不知自己近來怎的這般火大,看哪里都不順眼。
先是定國公府一團糟亂,早說了要入梅,書房里的書、庫房里的綢緞都該好生保護起來才是,結(jié)果他前兒一開書房的門,差點沒被滿屋子霉味熏暈過去。
想要換件衣服,綢緞上也滿是霉?jié)n。
他以為家中是換了管家,做事不仔細,問過才知道,管家還是那個管家,但因為侯夫人新進門,老夫人又苦夏,府里上下一時沒人管事,這才亂得不成樣子。
他不得不趁著休沐,自己把府中一應事務都安排下去。
家里的事便也罷了,臺中的事也不讓他順心。
瑯王眼看著就要東窗事發(fā),偏有幾個不長眼的老臣,揣著糊涂當明白,三番兩次直言進諫,逼著官家立瑯王為太子,御史臺的侍御史們也跟著胡言亂語,攪和得整個朝堂不得安寧。
官家日子不好過,他這個御史中丞日子自然也不會好過,陸沉舟能笑得出來才怪。
是日下朝,他看了一眼當日輪值的受事御史,問他今日可曾受理詞訟。
受事御史搖搖頭:「昨日薛懷悰輪值的時候,已把事情辦得差不多了,今日并無甚要緊事�!�
陸沉舟已許久沒搭理過薛懷悰了,除卻在御史臺上碰著時受他一禮,余外從不與他多言。
這回聽受事御史說及薛懷悰,便順嘴問他:「薛懷悰回去了嗎?」
受事御史笑道:「剛才和李御史他們一道回去了,說來小薛大人真是娶了個賢妻呀,似他這般從八品的監(jiān)察御史,能坐得起騍馬就不錯了,想不到入梅之后小薛大人的夫人恐他淋雨傷身,竟拿了體己出來租了輛馬車。李御史有幸坐過一回,別看馬車雖小,內(nèi)里五臟俱全,吃的喝的都有,干燥又清爽,也不知他家夫人是如何做到的�!�
薛懷悰的夫人自然便是沈矜,陸沉舟聽到薛懷悰就不大耐煩了,聽到沈矜,更是煩不勝煩。
就那樣一個流連勾欄瓦舍、拋頭露面不知廉恥的女子,也可稱賢?
哼,這幫沒見識的腐儒,坐個馬車也值得大驚小怪!
他輕甩衣袖,不再與受事御史多說,出了衙門登上馬車。
剛坐下就覺得車里潮氣逼人,再隨手往旁邊摸了一摸,卻什么都沒有摸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