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正因為如此,傅兄有些擔(dān)心馬兄的身體,而我則是擔(dān)心是因為我的出身讓馬兄不愿和我同處一室。我曾建議過我睡外間,但他也一口否決了。所以我想,如果我和馬兄換個舍監(jiān),讓他與傅兄……”
“你想什么并不重要!”
一道怒不可遏的聲音從門外傳來。
眨眼間,剛剛從這里離開沒多久的馬文才去而復(fù)返,腳步匆匆地進(jìn)了屋內(nèi),連腳下的木屐都沒有換下。
他進(jìn)了屋,用一種居高臨下的姿態(tài)俯視著明堂里坐著的兩人,冷哼道:“我倒不知道,原來你和傅兄還有為我安排起居的心思,真是讓馬某受寵若驚!”
他真是日防夜防,家賊難防!
原本還以為梁山伯是個知趣之人,絕不會有什么非份之心,他和祝英臺這才冷了幾天,他就想趁機而入!
就知道他是個蠅營狗茍喜歡鉆營之輩,看著祝英臺好說話,覺得是個可以攀附之人,就想再為自己謀條路子?
有他馬文才在,想都別想!
梁山伯在順?biāo)浦劢邮芰烁灯绲奶嶙h時,就知道可能會有這樣的局面,所以一開始才準(zhǔn)備拒絕。
可他自己也說不上來當(dāng)時為何會鬼使神差一般就答應(yīng)了來“問問”,如今被馬文才直面相斥,也在意料之中。
他站起身,不卑不亢地說道:“并非在下與傅兄想要干涉馬兄的生活,而是因為同在一個屋檐下,吾等有照顧好客人的義務(wù)。如果身為客人的馬兄在同居之時生了風(fēng)寒病癥,便是我們照顧不周,傅兄也好,在下也好,都不愿意看到這樣的事情發(fā)生。”
主人住的好好的,客人病了,而且是凍病的,病的還是帶著小廝和鋪蓋登堂入室的馬文才,別人會怎么看傅歧和自己?
故意苛待?為了趕他回去而刻意刁難?
傅歧重義氣不愿說,自己顧忌馬文才的面子不愿說,可這并不是代表怕了馬文才,所以不敢直言。
“不勞費心!我還記得我自己是個‘客’!”
馬文才見他居然含沙射影地指出自己是個“客人”,不該為主人帶來麻煩,臉上也不好看了起來。
“如果我記得沒錯,要不是傅兄,你也還在丙舍,你和我的情況并無什么不同,只不過我提供小廝換取居住的權(quán)利,你做著雜役而已,想不到也能指著我的鼻子以主人自居起來了!”
“喂,馬文才,這話就有點過分了啊!”
祝英臺聽得都煩躁無比,再看梁山伯一言不發(fā),臉上無驚無喜,突然就想起他那番“好聚好散”的言論。
梁山伯那時怎么說的來著?
‘馬兄講究分寸,即便心中對我不喜,也不會當(dāng)面給我難堪�!�
真的不會當(dāng)面給人難堪嗎?
他是經(jīng)歷過多少次這樣的事情,才會養(yǎng)成一副“今日好則聚,明日不好則散”的悲觀性子?
“到底是我過分,還是他過分?”
馬文才失望地看著祝英臺,“他們擔(dān)心我的身體,卻不先來征求我的同意,就過來問你愿不愿意換舍友,這種先斬后奏之舉,難道就是尊重我了嗎?”
祝英臺怔住,聽起來覺得這話也沒有什么不對,可是還是覺得怪怪的,有點像是強詞奪理。
難道不是擔(dān)心他不會同意,先來探一探她的口風(fēng),看看能不能在她這里想法子嗎?一般人遇見性子執(zhí)拗的朋友好像都是這么“曲線救國”的��!
“他們也是為了你的身體好,我聽著都很擔(dān)憂啊,現(xiàn)在地上這么潮,又寒又陰,你不睡在地臺上直接睡在地上,睡出毛病來怎么辦!”
祝英臺有些厭煩這樣的扯皮。
“你要不愿意就算了,梁山伯就是來和我商量下而已,何必對他撒氣?”
“我雖客居在傅兄之處,卻不是他的下人,梁山伯是傅歧的朋友所以才能和傅歧同住,傅兄也當(dāng)我是朋友,所以才允許我借住�?蛇@梁山伯與你是什么關(guān)系,怎能和你同��?”
馬文才越見祝英臺維護(hù)梁山伯越是生氣,看著一旁沉默無語的梁山伯,口不擇言道:
“他若真要擔(dān)心我,就該搬回丙舍去住才對!”
這句話猶如直接甩了梁山伯一記耳光,饒是他性子豁達(dá),也依舊露出了受傷的表情,幾乎難以直面這樣的羞辱。
莫說梁山伯,就連祝英臺都驚呆了。
“梁山伯也是我的朋友�!彼渲樥f:“和你是我的朋友并無什么不同�!�
話說完了,連祝英臺都覺得有些荒謬,這小學(xué)生一樣的對話真的是從兩個成熟的人嘴里說出來的?
這種小學(xué)生經(jīng)常出現(xiàn)的,“你是我的好朋友你不準(zhǔn)再和別人交朋友誰要跟你好誰就是我的敵人”的濃濃既視感是什么鬼?
她知道馬文才有時候很傲嬌,但傲嬌到這種地步,也太過了一點吧?
“你說,梁山伯也是你的朋友,和我并無什么不同?”
果不其然,馬文才立刻像是許多小學(xué)生那樣,露出了被踩了腳的表情,“并無什么不同?”
他看向梁山伯,眼神里俱是難以置信之色。
他和祝英臺入館之時便已相識,同居一室時他自認(rèn)對她照顧的無微不至,即便是鬧情緒時也依舊沒有不聞不問,還擔(dān)心她特意去了丙館……
可這梁山伯做了些什么?
不過就是賣了些過去的可憐之事,在西館時有幾天同窗之誼,在祝英臺心里就和他馬文才并無什么不同?
馬文才臉色一白,似是無法接受這樣的評價,看了看祝英臺,又看了看梁山伯,咬牙道:“好,好,你們好……”
他深吸了口氣,對著祝英臺惡狠狠地說:“你以后會后悔的!絕對會后悔!”
“交朋友有什么后悔不后悔?”
祝英臺也氣了。
“你是想讓我在會稽學(xué)館里只有你一個朋友,只認(rèn)識你一個人,猶如你的禁臠一般嗎?”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老子聽不下去了!”
兩人還在幼稚的吵鬧著,門后突然又傳來一聲懊惱的呼喊。
祝英臺和馬文才的對話被活生生打斷,不由自主地往門后的方向看去。
只見傅歧鬼鬼祟祟地站在窗外,懷里還禁錮著一臉驚慌失措的半夏,他的胳膊環(huán)繞過半夏的脖子,一只手緊緊捂著她的嘴,像是個翻墻越室的采花大盜一般。
顯然是傅歧偷偷摸摸進(jìn)入祝英臺院中的時候被半夏發(fā)現(xiàn)了,還沒等她高喊就被傅歧拿下,而后控制在他的身邊,一起在窗下聽了壁角。
“我看著馬文才氣沖沖的出去,本來擔(dān)心你們會有什么爭執(zhí)才跟了來看看,卻沒想到聽到你們吵成這樣……”
傅歧一臉頭痛,像是不堪重負(fù)。
“什么你不和我做朋友,你要和他做朋友?什么他會后悔,你是禁臠?你們是大姑娘吵架嗎?簡直跟我娘后院里那些女人為了爭我爹爭風(fēng)吃醋一般!”
傅歧的話說的祝英臺臉色一紅,不由自主地想起在“梁�!钡膭∏槔铮@兩人未來還真是會和她有些不可不說的故事……
所以說現(xiàn)在為了交朋友都會吵架,其實也還是冥冥之中的宿命安排?
這宿命真他娘的見鬼了!
能不能不要這么幼稚?
同樣覺得幼稚的還有傅歧。
“馬文才,我和你一直誠心相交,是因為你是個性子爽快的漢子。今天這件事并不怪梁山伯,是我讓他來問問祝英臺愿不愿意,他要愿意了,我才好來勸你�?赡銋s把梁山伯當(dāng)做奴役小廝之流,甚至覺得他不配和士人做朋友,這不但侮辱了他,也侮辱了我�!�
傅歧生性護(hù)短,此時口氣就更加不好。
“就算梁山伯該搬到丙舍去,也應(yīng)該由我說的算。”
馬文才鐵青著臉,看著面前連傅歧都對他倒戈相向,只覺得喉頭一甜,胸中郁滯無比,全靠緊抿著嘴唇才沒有當(dāng)場失態(tài)。
“罷了,是我惹了今天這事,怪我嘴賤!”傅歧摔了自己一巴掌,煩躁地揉亂了自己的頭發(fā)。
“你們都別吵了,回去回去,到底怎么住,我們再從長計議,不行我去學(xué)中多要點炭盆,每天先熏過了地面……”
“不必了,我這就搬回來�!�
馬文才板著臉,一字一句地說道。
“我、搬、回、來。”
馬文才的決定讓傅歧和梁山伯都吃了一驚。
不過傅歧本來就是希望馬文才能夠和祝英臺和好再搬回去,如今祝英臺和馬文才沒有合好,可卻能殊途同歸,也算是松了口氣。
他總覺得馬文才和祝英臺之間怪怪的,而且每次看到祝英臺哄馬文才或馬文才遷就祝英臺都有些后背發(fā)毛,能離這兩人遠(yuǎn)點就遠(yuǎn)點,單獨一人的馬文才還是很正常的。
而梁山伯……
傅歧抬頭看著微低著頭面無表情的梁山伯,嘆了口氣。
是他的錯,害得他受此污辱。
因為他強要將梁山伯拉到甲舍來,這樣的羞辱已經(jīng)有過無數(shù)次。無論是他和梁山伯同進(jìn)同出,還是別人看到梁山伯為他洗衣做飯,總有人在背后對他指指點點。
他習(xí)慣了拳頭比嘴快,像今天這種試探之事反倒說不出口,只能推出梁山伯去做這個惡人,現(xiàn)在倒好,惹得他越發(fā)尷尬。
傅歧看著馬文才腳步沉重地拂袖而去,再看著梁山伯像是積蓄著什么情緒卻無法爆發(fā)般的氣勢,突然又想甩自己幾個巴掌。
“祝英臺,那個,馬文才要搬回來了,我去看看有什么要幫忙的�!�
傅歧越想越是心虛,決定腳底抹油。
“你別生氣啊,馬文才就是個嘴硬心軟的,你哄哄他就好了,多哄哄!”
說罷,溜之大吉。
喂喂喂,憑什么每次都是她哄��!
他們以為哄人很容易嗎?哄人很不要臉的好不好!
所有人都走了,屋中氣氛頓時一片尷尬,被全程變故惹得快要去撞墻的祝英臺幾乎沒有了力氣,而站在屋中像是有個漩渦在不停吞噬附近光線一般的梁山伯,也同樣讓她無法忽視。
片刻之后,梁山伯動了。
他緩緩走到祝英臺面前,眼神專注而認(rèn)真。
“祝英臺,方才謝謝你。”
“呃?謝,謝什么?”
祝英臺只覺得梁山伯的眼睛里有什么能將人吸進(jìn)去的東西,竟有些不敢直視他的眼睛,結(jié)結(jié)巴巴道:
“我我我沒做什么��!”
“我來這探訪祝兄,確實是因為在下想要和祝兄更進(jìn)一步,存了想要和祝兄成為好友的念頭�!�
梁山伯頓了頓,“我知道在世人眼中,一介庶人想要和士族成為好友,幾乎是大逆不道之事,也做好了被你嘲笑或敷衍的準(zhǔn)備,但我還是來了�!�
祝英臺微微愕然。
她沒想過梁山伯想要和她做朋友,居然會抱著這么大的包袱。
“因為在下平生之中,從未見過你這樣的士人。在下蹉跎十九載,除了賀館主,未曾見過為庶人痛哭流涕之人,也未曾見過因悲憫之心突破己道之人。外面那一堵書墻,更是行賀館主未行之能事,讓我肅然起敬�!�
梁山伯的聲音低沉而有力。
“冥冥之中像是有什么在告訴我,如果我今日不來,他日必定后悔,所以我明知馬兄可能會勃然大怒,卻依然懷著僥幸之心來了�!�
祝英臺驚訝地咬了咬唇,有些為這樣認(rèn)真解釋的梁山伯而震動。
“謝謝你在馬兄盛怒之下,依舊為我仗義執(zhí)言。謝謝你在我最尷尬無助之時,坦言我也值得為你之友。謝謝你并無門第之見,認(rèn)同我與馬文才在人格之上并無什么不同�!�
梁山伯深深一躬。
自賀館主以外,這是唯一一個,完全沒有將“士”、“庶”當(dāng)做評判一個人標(biāo)準(zhǔn)的君子。
雖然瘦弱又天真,但他是真正值得敬佩之人。
他沉聲道:
“君以真誠待我,我必以誠意待之,從今往后,若有驅(qū)馳,莫敢不從。”
“你,你說的太嚴(yán)重了!我要驅(qū)馳你干嘛!”
祝英臺沒想到她的一句承認(rèn)在梁山伯心里這么重要,頓時有些受寵若驚的惶恐。
然而梁山伯卻不是為了聽他說這些“我不是刻意”的解釋,而說這段話的。
他說完這番話,似乎自己也有些赧然,直起身子對祝英臺拱了拱手,轉(zhuǎn)身離去。
***
梁山伯回到住處的院中時,正遇見馬文才命令隨人將自己的東西搬回和祝英臺同住的學(xué)舍。
兩人在院中陡不及防打了個照面,皆是一怔。
如果說兩人之前還能維持著明面上的和氣,甚至有著心照不宣的默契做出
“會稽好師門”的樣子的話,現(xiàn)在就像是撕破了那一層面紗,真正將兩個人的心思全都暴露了出來。
無需掩飾,他們都是同樣心思通達(dá)又透徹之人,無論是什么樣的面具,他們都能互相看穿對方面具下不甘于人下的野心和城府。
“你以后會后悔的�!�
馬文才帶著一絲快意說道。
“我不知道你在想些什么,以你的聰明,明明應(yīng)該知道我不會愿意你取代我登堂入室,但你依舊做了。你對祝英臺有企圖,而這種企圖已經(jīng)超過了你對麻煩的避讓,讓我反倒決定回去。”
“無論日后如何,我不會后悔�!�
梁山伯的聲音堅定無畏:“就如我不會后悔今日選擇結(jié)交一位地位遠(yuǎn)勝于我、才德也遠(yuǎn)勝于我的君子一般�!�
“你自然不會后悔,對你而言,又有什么損失呢?”
既得了“有美慕才”的名聲,又得了美人在懷的好處,他兩腳一蹬,最終毀掉的,不過是其他人的人生。
“我不搬回去,原是為了祝英臺好,可你的愚蠢和自作主張,讓我倒改變了主意。”
馬文才一字一句,說的梁山伯驚心動魄。
“你若將祝英臺當(dāng)做天真不知世事的少年,想著攀附他就能找到向上爬的路子,我勸你還是打消了這條心。他家不會讓他出仕,他也不可能給你提供什么仕途上的幫助。”
“我與祝英臺相處,并未存過這種攀附利用之心。”
梁山伯蹙起眉頭。
“不知馬兄為何如此篤定?”
“你不明白。”
馬文才帶著高高在上的表情,同情地看向梁山伯。
“你的存在,對于祝英臺來說就是一種災(zāi)難。士庶之別,會讓你們兩個都有沒頂之災(zāi)�!�
“我原本愛惜你的才華,又真心希望祝英臺前路暢達(dá)通順,總想著讓你們避免那樣的結(jié)果,現(xiàn)在想想,這大概就是宿命,不讓我撕破一切看清事實,這宿命永遠(yuǎn)不會放開拉扯我的惡意�!�
“在下是不明白�!�
梁山伯微微訝然,“雖說我和祝英臺出身并不相等,但交友貴在相知,伯牙尚有子期,馬兄未免太武斷了點……”
他頓了頓,決定將話說個痛快。
“從很早以前我就有種預(yù)感,馬兄,不知在下以前是不是曾在哪里得罪過你,為何你隱隱總是對在下有種提防戒備之意?”
‘他何止得罪過他!’
馬文才心中咬牙切齒。
他把他娘子都搶跑了!
“我言盡于此,你日后便會明白!”
馬文才冷哼一聲,隨著搬動著細(xì)軟鋪蓋并日常用器一同出去的下人一起,緩緩步出了傅歧的院子,再也不曾回頭。
“我是不明白……”
梁山伯立于院內(nèi),只覺得胸中有一腔怒火。
作者有話要說:
他受過各種侮辱,見過各種高傲的士人,卻從未有一人如同馬文才一般,從一開始就將他否定地如此不堪。
這惡意甚至是突如其來,甚至連因果關(guān)系都無跡可尋。
“你覺得我存心利用祝英臺,不愿我與他相交,無非是覺得我身份低微,不配與他共處……”
梁山伯眼中寒芒點點。
正如馬文才所言,除了探尋父親死亡的真相,他從未對什么事情有如此義無反顧之心。
如果說之前他還有所猶豫,那現(xiàn)在……
“我便讓你看看,什么叫以誠待人,終得其果!”
祝英臺這朋友,他交定了!
嗚嗚嗚嗚嗚,我對不起大家,我寫這修羅場撕著撕著,撕的我自己也好帶感好帶感怎么辦!我有預(yù)感我文下的角色又自己活了,就跟W兩個世界里那個姜哲一樣!我我我也不知道我這文滑向什么詭異的方向了,我我我的大綱又如脫肛的野馬了,讓我去哭一下先!我發(fā)誓我真沒有為了誰改變主意,就是想拿馬文才撒個氣輕輕撕一下撕出快感來了……
嗚嗚嗚,我遁走……你們無視我之前的發(fā)神經(jīng)啊啊啊啊啊……
小劇場:
上一章:馬文才回到傅歧院里,氣呼呼地將狗往院子里一摔,悶著頭就鉆進(jìn)了屋里。
下一章:
大黑狗:(冷笑)哼哼哼,叫你虐狗,這就是虐狗的代價!
第46章
杯弓蛇影
馬文才搬回去了,卻還是沒有睡到里間,猶如在傅歧院中一般在外間打了個地鋪,和祝英臺涇渭分明。
這讓著急個半死的半夏心里總算松了口氣,對于馬文才的感觀也好了不少,至少她家小姐沒有和男人睡在一張臺上,每夜肌膚相親。
于是祝英臺和半夏就看著馬文才的下人用裝著暖性熏香的熏爐細(xì)細(xì)地將外間的地板熏過,又用填充了草灰的墊子鋪陳在外間的地板之上,甚至草木墊上那馬文才身下睡著的裘皮毯子,都是每夜用暖爐溫過的,祝英臺閉著眼也能想象到那溫暖柔順的毛毯暖烘烘地包裹著身體時的迷人觸感,更別提擔(dān)心他睡在外間會凍出什么毛病來了。
嗚嗚嗚嗚,打地鋪打到這個份上,讓她這個睡地臺的都覺得自己是乞丐�。“司旁路菥陀腥擞门癄t熏被,等到了冬天是不是還有人暖床�。�
祝英臺甚至有時候真感覺到了冬天,從馬文才被窩里鉆出兩個光著身子的丫鬟都不稀奇,畢竟許多古代里不都是說用溫香軟玉來暖床嗎?他家規(guī)矩既然那么大,總不能用小廝暖床吧?
萬惡的封建社會!腐朽的享樂主義!
祝英臺可恥的承認(rèn)自己嫉妒了。
第二天清晨,祝英臺睡得迷迷糊糊,只覺得臉上一片溫?zé)釢駶�,而且這溫?zé)釢駶欉有往下去的趨勢,麻麻的,刺刺的……
等等?
麻麻的刺刺的?
“我的媽啊!”
祝英臺一聲尖叫,驚得隔壁的傅歧院中都聽得清清楚楚。
馬文才本來早已經(jīng)洗漱一新,都踏入了院中要去晨練,猛聽得祝英臺房內(nèi)一陣驚叫,原本邁出去的腳頓了頓,又重新收了回來。
只是還是沒有進(jìn)去。
他聽著祝英臺在屋子里不停地喊著“來人啊!來人啊”,扭頭問身邊的風(fēng)雨雷電:“半夏呢?”
“他好像去燒水了�!�
疾風(fēng)回想了一下,“應(yīng)該是在給祝公子準(zhǔn)備面盆。”
大家公子中過的這么寒酸的,除了隔壁被家里懲罰的傅歧,也只有這只帶著兩個人入學(xué)的祝英臺了。
“馬文才,你在不在!阿嚏!救命啊啊啊
!阿嚏!”
聽到疾風(fēng)的話,馬文才認(rèn)命的嘆了口氣,重新又轉(zhuǎn)回屋內(nèi)。
“你到底怎么……”
馬文才一進(jìn)了屋子,不耐煩的語句頓時一停。
只見始作俑者用一副勝利者的姿態(tài)“端莊”地坐在祝英臺的枕頭上,只著中衣的祝英臺一邊劇烈地打著噴嚏,一邊抱著被子坐在地臺的最遠(yuǎn)處,像是嚇傻了一般看著趾高氣揚坐在她枕頭上的獵犬。
“馬文才,快把它抱出去!”
說話間,祝英臺臉上的紅疹像是前赴后繼一般冒了出來,遍布了她滿臉,看起來極其嚇人。
直到這一刻,他才真正明白什么叫“我不能養(yǎng)狗”,看著幾乎已經(jīng)和破相無疑的祝英臺,馬文才一言不發(fā),緊抿著嘴唇上前提起自家的獵犬,將它抱了出去。
祝英臺看見馬文才將狗抱走了,總算是松了一口氣,癱在被子上一想到滿臉狗口水又覺得臉上黏糊糊的,只好又叫起半夏。
過了一會兒,半夏沒進(jìn)來,倒是風(fēng)雨雷電捧著馬文才的面盆等物進(jìn)了屋子,要伺候祝英臺洗漱。
可憐的祝英臺被一大早至今的變故弄的焦頭爛額,幾乎是迷迷糊糊洗漱完畢,再自行穿衣,等到半夏來了再被半夏伺候著梳頭,整個人都是懵的。
另一邊,馬文才提著自己的狗一直走到門外,和它大眼瞪小眼了一會兒,對著追電吩咐:“這狗不能再養(yǎng)在這里了,把它……”
“別別別!馬兄別殺它!”
院子外蹲著的傅歧一聽到馬文才在說什么立刻站了起來,情緒有些激動地說道:“別把它殺了啊!它不是故意進(jìn)屋子的,是我解了它的鏈子!”
“你解的鏈子?”
馬文才看了眼院子里松掉的鏈子。
“你什么時候來的?”
“就是他們進(jìn)屋伺候你洗漱的時候……”傅歧有些心虛的東張西望,“我就想跟它玩一會兒,我昨天跟它還挺投緣的,你看它見我來了都不叫!”
“后來看到你們出來,我怕你們誤會,還有昨天,那個,不是有些尷尬嗎,我就躲出去了……”
他一張面皮變得通紅。
“大概就是剛才那一會兒功夫,給它溜進(jìn)去了,不是它自己掙脫的。你別殺它啊,你要不想養(yǎng)它,給我養(yǎng)吧!”
“誰說我要殺它?我在你們眼里到底是什么樣子的?”
馬文才好笑地將狗遞給他,“我只是想叫追電把他送到山下去養(yǎng),你要想養(yǎng)就給你養(yǎng)了,反正養(yǎng)你那養(yǎng)我這都一樣�!�
狗這種動物聽覺嗅覺都很靈敏,一旦有宵小之徒闖入,不管是隔壁還是自己家都會預(yù)警,更別說這是只專門捕捉獵物的獵犬。
“馬兄,你不生氣了?”傅歧興高采烈的接過狗,有些尷尬地說道:“昨天我說的太過了點,不過梁山伯也不容易,我……”
“我不想聽他的悲慘經(jīng)歷,這陣子已經(jīng)聽得夠多了�!�
馬文才臉上剛剛還有的表情蕩然無存,他勉強保持著平靜的態(tài)度開口,“你我是朋友,我又怎會為一點口角就和你生氣?我氣的是其他事罷了�!�
“哎,你想開了就好。”
傅歧抱著狗,在和他道了謝以后,歡天喜地離開。
“若能夠像你這樣無憂無慮,也不必?fù)?dān)負(fù)任何未來,實在是件幸運之事啊�!�
馬文才看著傅歧的背影嘆氣。
從“鬧狗”事件之后,馬文才同祝英臺雖然處在一種“我看的見你你也看得見我但是就視而不見”的狀態(tài),但彼此之間的氣氛倒有些緩和,抬頭不見低頭見地點點頭還是有的。
祝英臺罕見地沒有先去放低姿態(tài)道歉,而是表現(xiàn)出自己對于室友應(yīng)盡的本分,可除了這些本分外,兩人倒真是一副“淡如水”的樣子。
只是這“淡如水”在半夏和風(fēng)雨雷電的眼中,都有些覺得別扭罷了。
奇怪的是,馬文才雖然對祝英臺也似乎冷淡了起來,可除了甲科以外,每次丙科的課都盡量去上,以致于祝英臺幾乎每隔三四天就能看到馬文才和一群寒門庶人坐在一起上課。
而伏安每三四天就要臉臭臭的為他讓位,最終實在是忍無可忍,再也不坐祝英臺左手邊的位置,乖乖“自動讓賢”。
如果說馬文才實在變得讓人覺得奇怪的話,梁山伯的變化也十分明顯。
他會在和祝英臺偶遇時有禮地問好,平日里也和她閑談幾句。
和馬文才一般,他在甲乙兩科沒課的時候也會去丙科上課,只不過沒有只上甲科的馬文才去西館去的頻繁,但他畢竟是寒生,西館對于他來說才是最熟悉的地方,祝英臺有些不太明白的事情向他請教,倒都能一一得到答復(fù)。
每當(dāng)這個時候,馬文才就冷眼旁觀,既不置喙,也不參與,只上好他西館的課程,將他的態(tài)度表現(xiàn)的清清楚楚。
因為書墻的事情,祝英臺在西館里的人緣也突然變好了起來,她書學(xué)和算學(xué)均是丙科第一,漸漸的西館學(xué)子們都發(fā)現(xiàn)她是好說話的人,向她求問的人也漸漸多了起來。
到了后來,除了原本一起上課的學(xué)生,就連書一和算一的小孩子們都會怯生生地抱著書袋來“請教”她,萌的她不要不要的。
祝英臺來者不拒,但她畢竟只有一人,許多時候身邊都圍的滿滿當(dāng)當(dāng),當(dāng)別人擠不進(jìn)去的時,便有存著僥幸心理的來找馬文才求教,并且因為劉有助的事情,也做好了被馬文才拒絕嘲笑的準(zhǔn)備。
但出人意料之外的是,大部分時候,馬文才都態(tài)度不算客氣卻條理清晰地給他們回答了。
當(dāng)然,也有一些沒回答的,馬文才拒絕的理由如下:
“這么簡單的問題,我回答你我都覺得被你拉低了我的水平�!�
“連寫字都沒學(xué)好就想學(xué)草書,先把字都認(rèn)全了吧。”
“是,我這是松煙墨,不過不能給你試試�!�
可以說,祝英臺和馬文才的出現(xiàn),雖然并沒有緩和學(xué)館里士庶之分的現(xiàn)狀,但至少西館里有不少學(xué)子開始敢于和士人說話,即便有些人純粹就是抱著“啊我今天居然和士人說話了!”的態(tài)度跟馬文才、祝英臺東扯西拉,但這其中的進(jìn)步,也足以讓西館和會稽學(xué)館的賀館主默默稱許。
尤其是賀革,無論是馬文才放過了劉有助之事,還是維護(hù)了書墻前的秩序,再到他上了丙科,都讓賀革覺得自己沒收錯學(xué)生,起了好好栽培舉薦的心思。
這一日下課,祝英臺自行收拾東西,撿著撿著手突然一頓,嘆了口氣。
她這幾日的遭遇馬文才早看在了眼里,他等著風(fēng)雨雷電為他收拾書案,涼涼地對她開口:“是東西又被人拿了吧?丟的是何物?”
這已經(jīng)不是祝英臺第一次丟東西了。
因為她每天身邊圍的人太多,加上她也并不是個細(xì)心之人,所以剛剛丟的時候總不能發(fā)現(xiàn)。
等這種事情隔三差五的出現(xiàn),到后來她再怎么粗心,半夏也會發(fā)現(xiàn)不對。
“丟了個筆擱�!�
祝英臺有些氣餒地說。
“這個筆擱十分小巧,還是我特意在家里帶出來的呢……”
她實在憋屈的不行,咬著牙道:“好生生的讀書人,為什么要干這種下三濫的事情!”
趁人不備摸走別人的東西,還一而再再而三,簡直不可饒��!
“因為士族所用之物,均不是俗物�!�
馬文才看著自己裝著算籌的牙盒。
“你前天丟的是鎮(zhèn)紙,昨天丟的是半塊龍腦墨,今天丟的是筆擱,呵呵,不知道誰那么大的胃口,明天說不定把你的紫毫筆也順走。”
祝英臺本來就憋屈,被馬文才這么一說,懷著一點希望問他:“你有沒有看到是誰拿了我的東西?”
馬文才很干脆地?fù)u頭。
“不知道。你身邊圍的人太多,我也是等人散了才發(fā)現(xiàn)你桌上少了東西。那么多人一擁而上,難保沒有串通好了以求教之名來借故順手牽羊的,這種事在市井之中多見,做局的是‘托’,行盜的為‘作手’,你除了自己提防,沒有任何辦法�!�
“真是頭疼!”
祝英臺垂頭喪氣地將所有東西塞入書袋里,一片善意卻得到這般對待,會有些心寒也是自然。
馬文才已經(jīng)漸漸適應(yīng)了西館的日子,甚至有些享受與別人態(tài)度謙卑地向他求教的境況。
這些庶人雖然有許多不可取之處,但對于知識的渴求至少還讓人能看的過眼,比起吳興許多連加減都算不清的紈绔子弟,至少他和這樣的人打起交道來不必忍著作嘔的情緒。
祝英臺也不知道馬文才明明不喜歡西館為什么還老是來丙科上課,還有和馬文才關(guān)系變壞的梁山伯,有時候她夾在兩人之間,也不知道該如何相處,所以這段日子以來氣氛總是怪怪的。
她丟了一個筆擱,像是好心卻被人當(dāng)成了可欺,情緒本就不好,等到了第二天再來,桌上已經(jīng)空空蕩蕩,就放著幾支普通的紙筆,連筆擱都換成了竹的。
這樣的變化自然瞞不過有心之人的眼睛,有些人再來找祝英臺求問就慎重了許多,有些人即使來也站在遠(yuǎn)一點的位置求問再不湊上前來,倒讓祝英臺不知是悲是喜。
祝英臺在西館的日子變得越來越順?biāo)�,她的成績在西館依舊碾壓所有人,但她心性率直,態(tài)度也極為溫和,所以名聲大顯卻很少引起別人的反感,不少西館的學(xué)子因為可以臨摹書墻上的文字,對她越發(fā)恭敬有加。
除了幾個少數(shù)對士族抱有偏見的學(xué)子依舊和她井水不犯河水,祝英臺似乎已經(jīng)在西館找到了她想要的學(xué)院生活。
非但如此,大概是因為有祝英臺和馬文才、梁山伯幾個出類拔萃的學(xué)子在西館上課,有些被祝英臺忽悠著以為丙科的書學(xué)有什么過人之處的甲科生也好奇的來上過幾次課,雖說像馬文才那般經(jīng)常來上課的極少,可多年沒有士族踏入的丙科,總算是有了新的景象。
這樣的日子本來還算順利,直到某一天……
祝英臺剛坐下來的時候就覺得有些不對,好像坐墊底下有點什么,不過這觸感并不明顯,祝英臺也不以為意,安心等著先生來上課。
可等課室里的人越來越多,那坐墊就越發(fā)不對勁了,先前還只有些凸凹不平,等旁邊腳步聲大起,她膝蓋下面居然動了起來!
梁山伯第一個發(fā)現(xiàn)到祝英臺的不對,見他僵直著身子一副見了鬼的表情,微微側(cè)過身去:“怎么了?”
“我我我的墊子好像在動……”
“在動?”
梁山伯也聽得莫名其妙。
“你起來看看?”
祝英臺聞言“噌”得一下站了起來,像是突然才想起來可以這樣做一般。
她一起身,那坐墊立刻拱了幾拱,在眾人圍觀的抽氣聲中,那坐墊下蜿蜒而出了一條黑紅相間的尺長游蛇。
隨著那蛇漸漸爬出,一股腐魚的腥臭味道也彌漫開來,驚得旁邊不少學(xué)子連滾帶爬的離開,甚至還有奪路狂奔的。
“蛇,有蛇!”
“我的天,毒蛇!”
“祝英臺墊子下面有蛇!”
祝英臺也吃了一驚,但她不太怕蛇,只是擔(dān)心這蛇有毒,也站得遠(yuǎn)遠(yuǎn)地完全不敢上前。
“什么有毒?”
馬文才姍姍來遲,只看到一群人拼命往外跑,皺著眉頭逆著人群而去。
作者有話要說: 待他終于看到從祝英臺的案下往外爬出一條蛇來時,頓時臉色鐵青,從身邊細(xì)雨的腰側(cè)反手拔出佩劍,三兩步上前對著那蛇就是一斬!
“嘶”的一聲,那黑紅色的游蛇抽搐了好一陣子,才終于一動不動。
“還好馬公子的隨從帶著劍,馬公子又不怕蛇�!�
“我的天啊,太嚇人了,怎么會有一條蛇爬到了祝英臺的坐墊下面?”
“這到底從哪兒來的?就算學(xué)館在山里,也從來沒出過這種事�。 �
一時間,眾人議論紛紛,站在馬文才身后對那蛇指指點點。
馬文才彎腰看了看那蛇,摸了摸它的腹部,細(xì)鱗間并無泥土和露水,臉色越發(fā)漆黑。
他抬起頭,看了一眼護(hù)著祝英臺的梁山伯,還有面上驚魂未定的祝英臺,站起了身子
“風(fēng)雨雷電,把課室的門關(guān)上,一個都不準(zhǔn)出去。”
馬文才的聲音在課室中響起。
“這蛇是有人故意放在祝英臺墊下的�!�
“去請學(xué)官和館主過來!”
第47章
欲加之罪
馬文才并不是個一開始對寒門就這么尖銳的人,他對寒門的偏見,來自于從小到大接觸的寒生。
那些在他父親手下任職的寒生們,要么看似清高實則自卑到完全不懂得為人處世,要么阿諛奉承毫無風(fēng)骨恨不得上官上茅房都幫著擦屁股,個別幾個出類拔萃的,又總是一副懷才不遇全世界都欠我的樣子,即便是差事辦的漂亮,也讓人十分膈應(yīng)。
長袖善舞的人也有,但對于整個寒門的群體來說,人數(shù)實在太少了。士族經(jīng)常譏諷他們就是“沐冠之猴”,一副不得不投身黑暗任由妖魔吸血卻還要忍辱負(fù)重的樣子,卻連最基本的讓人尊重的言行都沒有。
大部分人在占據(jù)高位后會慢慢改掉一些惡劣的習(xí)慣和齷齪的手段,可更多的一輩子也沒有爬上去,在許多年的蹉跎和壓抑下,變得比士族中的敗類還要令人作嘔,在他們的身上,有時候甚至毫無“禮義廉恥”可言。
所以馬文才在接觸了梁山伯以后才會那么提防他,因為這個人著實可怕,他的可怕之處在于無論你對他有如何的偏見,到最后都會喜歡上他,而馬文才所認(rèn)識的人里提到梁山伯,竟沒有一個說他不好的。
就連甲科和甲舍里的學(xué)子一開始極為排斥寒生,在過了一段日子后也會對梁山伯視而不見,甲科里七八位寒門學(xué)子受盡苛待,唯有他僅僅是被冷視而已。問起為何,皆稱“雖出身低了點,但不是個討人厭的人。”
因著這份“不同”,梁山伯在甲舍里也受到同樣是寒門出身的學(xué)生排斥,但他從來不以為意,也不刻意去迎合,時間久了,又融洽為一體。
人說多智近乎妖,馬文才從不怕多智的人,可“多情”近乎妖的,他長了這么大,也就看到梁山伯這一個。
梁山伯的父親本身應(yīng)該也是個八面玲瓏的人,否則也做不到山陰縣令,這已經(jīng)是會稽郡除郡治會稽縣外最大的上縣,非士族門閥不得任令,他能在這位置上坐了三四年,本就已經(jīng)是很了不起的事情。
但無論他怎么討厭梁山伯,他還是要說,他更惡心這些偷竊、誹謗、放蛇、出事只會把別人往自己面前推的卑賤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