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館主賀革見人都到了,正準(zhǔn)備開口說明聘請騎射先生的事宜,卻見門口突然出現(xiàn)了一人,完全不顧門口護(hù)衛(wèi)的阻攔,大咧咧地也走了進(jìn)來。
“傅歧?你為何來這?”
幾個助教見到來的是之前將騎射先生趕跑的“罪魁禍?zhǔn)住�,一個個站了起來,對著傅歧怒目而視。
傅歧一點畏懼之心都沒有,反倒笑嘻嘻地說:“聽說你們又在招騎射先生,我好奇過來看看�!�
“你不好好上課,又到處亂跑!”
其中一個助教氣的吹胡子瞪眼。
這傅歧仗著自己是高門出身,在館中一賴就是三四年,誰也趕不走他,偏偏他又學(xué)了一身好武藝,成績也馬馬虎虎,這幾年將乙科攪得天翻地覆,幾位乙科的助教看到他就頭痛。
“夫子忘了,今日上的是騎射課,這騎射先生一個月都沒來上課了,我們到了騎射課的時候除了閑逛,還能如何?”
傅歧做了個無奈的表情。
“聽說館主和夫子們找了騎射先生來,同窗們都很是高興,托我來看看誰能當(dāng)我們的先生�!�
‘聽你鬼扯!’
幾個助教氣呼呼地心想。
賀革好涵養(yǎng),不愿在外人面前跟學(xué)生閑扯,只能冷著臉指了指屋角:“既然是乙科的學(xué)子們托你來的,那你就坐下來看吧,別干擾到我們就好。”
“謝館主!”
傅歧高興地咧開了嘴,連忙在屋角坐下。
“我們館中乙科的騎射先生有事還家,多則半年,少則三月才能回返。館中生徒數(shù)百,學(xué)騎射的人也有幾十,雖比不上丙科書算那樣學(xué)生眾多,卻也是館中的大課,所以對代課先生的選擇,館中是慎之又慎,還望諸位體諒�!�
賀革說了下學(xué)館中的情況。
眾人都皆稱明白。
“諸位候選之中,善騎者請到左邊,善射者請到右邊,騎射皆擅長的,請在中間�!�
賀革捻著胡子說道。
一時間,屋中七八人都站起了身子,有的站左,有的站右,騎射皆擅長的只有三人,那年紀(jì)最大的也在中間。
賀革點了點頭,對左右兩邊的人拱了拱手:“館中用度有限,請不了兩位先生,之前的騎射先生也是騎射皆精,諸位,對不住了�!�
會稽學(xué)館的代課先生原本就不是什么好差事,這些人來也不過是碰碰運(yùn)氣,善射的大多倒是獵戶,善騎的也只不過曾經(jīng)做過馬夫或在大戶人家養(yǎng)過馬,見賀革“謝客”,心中再怎么不甘,也只能認(rèn)命的離開。
剩下的三人都知道對方是此次的競爭對手,尤其是年紀(jì)大的那位,見一個不過是個毛頭小子,一個是明顯四肢發(fā)達(dá)頭腦簡單的莽夫,心中不由得一喜。
“胡師傅曾在軍中歷練,解甲歸田后一直在鄉(xiāng)里任團(tuán)練,此次是由山陰縣胡家莊舉薦,想來師傅本事不弱�!�
賀革最中意這位老成持重又經(jīng)驗豐富的年長武士,所以最先介紹的也是他。
“館主過獎了!”
被稱為胡師傅的心中已經(jīng)十拿九穩(wěn),嘴上雖然說的是“過獎”,面上卻有了得意之色。
“秦師傅乃是余姚縣衙,力氣也不弱,硬生生讓兩人打了退堂鼓,成了最后留下的一個。
雖總覺得有些不妥,此時也無人可選,賀革只能捻捻胡須,開口道:
“既然如此,就由姚參軍……”
“且慢!”
傅歧突然跳了出來,連聲高喊。
“館主先別急著定騎射先生的人選!”
“你又怎么了?”
見到這傅歧三番五次打斷他的話,賀革也是頭痛。
“先生,學(xué)生也想為館中分憂!何必在外面找什么騎射先生,學(xué)生的本事您也是知道的,干脆這三五個月,就由我替了這騎射先生算了�!�
傅歧一邊說著,一邊走到廊下,撿起姚華拋下的弓箭
,從筒里也取了三支箭,分別扣在食指、中指和小指之間。
只見得他射出的第一箭飛得極慢,第二箭、第三箭緊追著第一箭連射而出,一支比一支更快,只不過眨眼的功夫,箭靶中心已經(jīng)多了三支箭來,聽那箭矢入靶的聲音,竟是同時射入,所以只有一聲。
“好!”
被請來表示公正的學(xué)官也認(rèn)識傅歧,那伏安便是被他抓住一直按到他們趕到,現(xiàn)在再看到這學(xué)生有如此本事,立刻給面子地喝起彩來。
姚華也沒想到這厚著臉皮來精舍的學(xué)生竟存著這樣的心思,一時也有些懵。
傅歧像是還沒表現(xiàn)夠,射完箭后又跑到石鎖旁邊,一手舉起一個五十斤的石鎖,嗬喲嗬喲地舞了幾下才拋在地上,笑吟吟地走到賀革和姚華身邊,指了指自己。
“你們看,我本事也不差的,是不是?”
“你竟毛遂自薦來了!”
賀革被氣笑了。
“你堂堂一高門公子,又是會稽學(xué)館的學(xué)生,平日里還要上課,竟想當(dāng)先生了?”
“學(xué)無先后,達(dá)者為先嘛。”
傅歧雙手合十,向著賀革拜了拜。
“好館主,你也是知道的,家母把我的下人都召回去了,又不給我月錢,我現(xiàn)在是身無分文……”
飯都沒得吃啦!
“在下也身無分文。”
姚華見賀革似乎有些動搖,連忙跟著說道。
“如果謀不到這個差事,我就要流落街頭�!�
快要沒飯吃了,她也很心痛。
傅歧一僵,扭過頭去看姚華,瞪著眼說:
“我不但身無分文,還有不得不謀此差事的理由�!�
梁山伯說自己把閑錢給了一個小孩,這幾天中午都只喝水,害得他連粟米餅都吃不起了!
姚華看著他,也跟著瞪起了眼睛。
“我也有不得不謀此差事的理由�!�
她還欠著五萬錢的巨款,在借到錢贖回馬之前,她不能離開會稽縣半步,誰知道馬文才會不會把她的馬賣了?
傅歧見姚華一直學(xué)他,氣的后槽牙直咬。
“我有大黑要養(yǎng),必須要這兩貫錢的月錢!”
它每天吃一只雞,他現(xiàn)在可沒錢!
姚華愣了愣,點點頭。
“巧了,我也有大黑要養(yǎng),也要這兩貫錢的月錢。”
它每天一袋黑豆,花的可不少。
“我看你是故意氣我!”
傅歧冷笑著摩拳擦掌。
“罷了,凡是在會稽學(xué)館當(dāng)騎射先生的,向來都要過小爺這一關(guān),否則即便是館里認(rèn)了,我傅歧的拳頭也不認(rèn)�!�
“想要跟我搶這騎射先生?先放倒了我再說!”
賀革等人都知道這傅歧是個煞星,見他此時又發(fā)了橫脾氣,頓時驚慌失措。
“傅歧,休要蠻橫無理!”
“傅歧,你又要做什么!這最后一個先生人選也要被你趕跑嗎!”
“傅歧,住手!”
傅歧哪里管他們說什么,揮起一拳就向著姚華揍去,他力氣本來就大,這一拳又有意立威,揮舞起來時虎虎生風(fēng),幾個膽小的助教已經(jīng)害怕地捂住了自己的眼睛……
嘭!
只聽什么相撞之聲乍起,聽者無不頭皮一麻。
作者有話要說: 到底什么撞在拳頭上了?
臉,還是……
“嗷!你這廝好生陰險!”
咦?
怎么是傅歧在罵人?
幾個助教心驚肉跳地移開手掌,卻看見地上躺著剛剛還囂張跋扈的傅歧,此時正捂著后背半天在地上爬不起來,一個個呆如木雞。
“發(fā),發(fā)生了什么?”
“他,他把傅歧摔,摔了過去……”那從頭看到尾的學(xué)官張大著嘴,做了一個從背后丟到前面的動作。
“跟,跟丟麻袋一樣……”
“什么?!”
“你,你要干什么!”
被結(jié)結(jié)實實過肩摔了的傅歧,看著這個叫姚華的參軍面無表情地蹲下了身子,湊到了他的面前,心頭猛跳了幾下。
“我已經(jīng)把你放倒了。”
姚華在傅歧惱羞成怒的表情中,好奇地戳了戳他的腦袋。
“現(xiàn)在騎射先生之位,是我的了�!�
解釋下,姚華雖然和我《木蘭》有關(guān)聯(lián),不過是原創(chuàng)人物,歷史線是正常時間線,沒看過木蘭的朋友也不必?fù)?dān)心,絕對沒你懵逼的地方。今晚兒子死活不肯讓我碼字,非要我陪他玩,大概是最近寫忽略他了,心里有些別扭,所以我把他哄睡著了才碼字,今天才來的晚了一點。
今天晉江抽的他媽媽都不認(rèn)識,紅包才發(fā)幾個評論不見了!不見了!叫我怎么發(fā)?怎么發(fā)?明天再發(fā)了,心累……趕緊多留言,說不定能抽到前五十去……擦汗。
小劇場:
來來來,競爭上崗!
傅歧:哼哼,我要養(yǎng)大黑�。ü放�
姚華:哼哼,我也要養(yǎng)大黑�。R奴)
狗大黑:汪汪汪�。ㄎ乙滥阈挪恍牛浚�
馬大黑:噗嚕�。ㄎ姨咚滥阈挪恍牛。�
狗大黑:嗷�。ň让。�
狗大黑的主人:嗷�。ㄟ@廝陰險�。�
梁山伯:(捂臉)抱歉,見笑了。
姚華:(天然呆屬性)哦……我沒笑�。�
梁山伯:(僵硬)媽蛋,聰慧如我,也冷的接不下去了。
第56章
報恩報仇
馬文才晚上才回來,他回來時,梁山伯等候已久,見馬文才過了書墻,才從陰影里換換走出。
“你要我傳出去的話,現(xiàn)在幾乎已經(jīng)傳遍整個學(xué)館了。”梁山伯臉上有些不安:“馬兄,是想要做點什么?”
“你日后便知�!�
馬文才心情有些沉重,對梁山伯點了點頭。
“辛苦了�!�
“是劉有助那里,又有什么不對嗎?”
梁山伯看了眼馬文才身后。
風(fēng)雨雷電都不在,是去做什么了?
“他的傷口惡化了,外面開始有些腐爛。館里建在山上,醫(yī)者都說太潮濕,這段日子又老下雨。但他傷勢過重,也沒辦法抬走去其他地方養(yǎng)傷�!�
馬文才知道祝英臺心軟,和她說這些她又要難過許久,左看右看,確實也只有梁山伯是可以吐露的對象。
“我去問了徐之敬,徐之敬說對這種貫穿傷口,最怕的就是傷口惡化,一旦惡化,各種問題接踵而來。而且他中了七日風(fēng),即便能熬過傷口惡化,也可能活不過七日,徐之敬不愿意大費周章……”
“為何?他嫌麻煩?”
梁山伯皺眉。
“不,他說無論是動刀剜去傷口,還是用火炭燒灼,傷重者都要受到巨大的折磨,而劉有助又不是身體強(qiáng)健之人,說不定傷口還沒惡化,就因為這些刀剜火燎先痛死了。反正是要死的,不如開些安眠鎮(zhèn)痛的湯劑,讓他在床上睡上七八天,好過活人受盡折磨而死�!�
馬文才嘆氣:“你我不是醫(yī)者,見到劉有助那樣自然是心有戚戚焉�?尚熘茨菐啄暌姂T了有人死在面前,已經(jīng)越發(fā)冷靜甚至于冷酷。我心里明白徐之敬說的是對的,可……”
活生生看著一個人等死,又哪里只是對將死者的折磨?
“你已經(jīng)做到你能做到的�!绷荷讲荒芴撊醯匕参�,“此事其實也因我而起,若不是我求馬兄替我洗刷這不白之冤,也就沒有后來的事情。我如今沒做到任何事情,倒是馬兄損失良多……”
“我有何損失?哦,你是說那‘天子門生’的資格……”
馬文才一點都不擔(dān)心地擺了擺手,“那個先不提。你說你沒幫到我什么,怎么會呢?這次出了這么大事,照理說也是我狗拿耗子多管閑事惹出來的,可從上到下竟沒有一個人說我不好的……”
馬文才像是看到了什么新的寶貝一般看向梁山伯:“是你在院外安撫丙生時說了什么,對吧?”
梁山伯愣了愣,沒有回答。
“我從過去就一直好奇,你梁山伯有什么本事,竟能讓所有和你接觸過的人都只說你的好話,哪怕對你嫉妒地快要發(fā)狂,真到了能落井下石的時候,也只有魯仁幾個做賊心虛又有私怨的跳出來而已,大部分都只是沉默不語。”
馬文才驚嘆著說道:“你那時候肯定覺得心如死灰,可你要知道,無論一個人平日如何優(yōu)秀,落難時還是大多都墻倒眾人推,能夠不言不語不推你入萬丈深淵,就已經(jīng)是萬幸,更別提還有祝英臺這樣的為你美言�!�
馬文才前世最低谷時便是如此。
踩他最狠的,往往便是平日里他最熟悉的人,有些人他甚至當(dāng)做摯友,可那時他們斷絕關(guān)系的卻比別人更快。
正因為彼此形同莫逆,出事時就越發(fā)不想別人將他和“犯罪”之人聯(lián)系到一起,至于落井下石或胡潑冷水來撇清嫌疑,那就太多太多了。
所以即便他心里明白祝英臺前世欠她太多太多,可這一世,他卻依然無法對她生出怨恨復(fù)仇的心思。
因為他在那時,做夢都想要的,便是一個在他落難之時愿意站在他身前、為其據(jù)理力爭之人。
上天何其諷刺,如今他得了無數(shù)人的尊敬,可除了前世將他害的萬劫不復(fù)的祝英臺,他卻再也信不了任何人了。
“馬兄安慰人的本事,實在是高妙�!�
梁山伯苦笑著摸了摸鼻子。
“我不是在恭維你,而是你這個本事,有時候能做很多事。譬如這次,我要你散出去的消息,不過半日就已經(jīng)傳遍館中,人人都將我恨不得拜為‘圣人’,你以為這容易?控制一地之喉舌,恰巧是最難的�!�
馬文才笑著看他,“你既然愿意以我馬首是瞻,我便把你當(dāng)成自己人。你日后的前程,我若能照拂,必定照拂一二。我性子傲又不愛和庶人接觸,許多時候,怕是要勞煩你幫我做些事情。”
馬文才看著梁山伯露出意外的表情,表情也很輕松:“放心,我知道你是個心善之人,絕不會違背你的良心�!�
“哎,我哪里是擔(dān)心他讓我做違背良心之事!”
梁山伯心中暗嘆。
“我是在想他小小年紀(jì),想的如此之多,難不成他心中肩負(fù)的東西,比身負(fù)血海深仇的自己還重不成?”
“馬兄,你想走的多遠(yuǎn)?”
梁山伯看著面前長身玉立的公子,好奇心不由得升起。
“我?我想出將入相,官居一品。我要我馬家從我后灼然門第,世代罔替�!�
馬文才一副“老子天下第一”的樣子,高昂著頭說出一大段豪言壯語,將紈绔子弟自命不凡的模樣表現(xiàn)的淋漓盡致。
梁山伯神色如常,毫無嘲笑之意。
馬文才的余光掃了身側(cè)的梁山伯一眼,似是不經(jīng)意反問:
“你呢?你想走的多遠(yuǎn)?”
“我?”
梁山伯看向漆黑的夜空。
在皎月的映照下,似乎黑暗也無法掩蓋任何罪惡,繁星也無法與銀月爭輝。
可在月光照耀不到的地方,依舊有許多看不見的地方,蹲著時刻準(zhǔn)備擇人而噬的妖魔,要將他這樣的人拖到深不見底的地獄。
“我沒有馬兄這樣高遠(yuǎn)的志向�!绷荷讲f:“我此生最大的目標(biāo),是在御史臺里為一侍御使�!�
“侍御使?”
聽到梁山伯的話,馬文才真的是吃驚了。
自魏晉以來,御史一職便一直掌握在寒門手中。
因為御史臺工作量太大,不夠清貴,又老是做得罪人的事情,很容易結(jié)下仇怨,士族們都對御史臺棄如敝履。
可天子卻需要一種完全不倒向士族、為他所用的聲音,又需要有人去做實事,所以歷代御史臺的御史大夫,往往都是皇帝的心腹,也俱是寒門出生。
因為御史臺從上到下幾乎都是寒門聚集,士族甚至笑稱“御史臺”為“吏門臺”,見御史出門則紛紛避之不及,與之涇渭分明。
可另一方面,因御史臺掌管稽查、彈劾、奏議風(fēng)聞之事,只要有心為官的士族,就不可能繞過御史臺去。而御史臺特殊的組成人員和他們與皇權(quán)的牢固性,又讓士族不能輕易得罪這些寒門出身的御史。
但長期博弈的結(jié)果,使得大部分御史都沒有什么好下場。一旦皇權(quán)和士族出現(xiàn)劇烈的博弈,御史們往往是被第一個推出去的替罪多少寒生一生夢想不是出將入相,而是一舉跨入高門,任著清貴的官職,不再為一濁吏。
他們的夢想是從此提高門第,讓子孫后代不用再被人笑話非議。
可梁山伯的夢想,卻是要成為高門的死敵?
更不要說,他的夢想甚至沒有成為御史大夫或御史中丞這么高遠(yuǎn),僅僅只是個侍御使而已。
御史臺中有六位侍御使,他們官品不高,干的活卻是御史臺里最多的。他們受御史中丞管轄,負(fù)責(zé)接受公卿奏事,舉劾非法;有時還受命遠(yuǎn)行辦案、鎮(zhèn)壓當(dāng)?shù)仄鹆x謀反之事。
除此之外,侍御使還要每年勘查各地未結(jié)冤案、入閣承詔、處理雜事,這差事非體力精力驚人者,不能為之。
但因為他們掌握實務(wù),官府又是彩色繡衣,所以被稱為“繡衣直指”。
梁山伯此人,無論從心智還是言行上來看,都像是有大抱負(fù)和極強(qiáng)的野心之人,更何況他前世和祝英臺相愛,明顯是對高門抱有仰慕攀附之情,馬文才心中不太相信梁山伯的志向是這個,以為他只是敷衍自己。
所以等梁山伯說完了自己的志向,馬文才也只是笑笑,打趣道:
“如果閣下的志向是這個,就恕在下以后照拂不了你了。”
御史臺從未有過高門任御史之時,他也不想被家族親眷給撕了。
“我也并不圖馬兄能照拂與我,一個人能走多遠(yuǎn),其實大半還要看天意。”梁山伯收起惆悵的神色,對著馬文才拱了拱手:“我愿意幫馬兄在學(xué)館中過的誠心如意,只希望日后馬兄走的高遠(yuǎn)之后,能幫我一個小忙。”
果然是有所圖!
馬文才精神一震,不敢把話說得太滿。
“若是舉手之勞,自然是相幫的。”
他不想要他照拂他的前程,而只是要一個“小忙”,那忙又能小到哪里去?
“不會太麻煩�!�
梁山伯像是得了什么比前程更貴重的事情,笑得眼睛里似乎都閃爍著星光。
“得君一諾,吾心甚喜。”
“不過恕我直言,梁兄要想做繡衣直指,你這身體可不行……”
馬文才一語雙關(guān)地看向梁山伯。
“御史臺面對的皆是奸猾之人,若是一被人反咬一口就吐血三升,你可沒那么多血吐。更別說侍御使東奔西走,捉拿要犯,你一點防身本事都沒有,豈不是給人當(dāng)俎上肉乎?”
梁山伯看向馬文才,對他的嘲笑毫無怒意,反倒認(rèn)真點頭。
“馬兄說的是,我茹素守孝三年,幾乎圍著草廬沒怎么動彈,身子骨是差了點,以后乙科的騎射課,必不敢落下�!�
一時間,建議的和被建議的相視而笑,似乎皆是心照不宣。
可其中又有幾分真心實意,心中又在想些什么,那實在是只有天知道了。
兩人談完事情,便沒在外多盤桓,均往住處回返。待走到祝英臺所住的小院附近時,兩人遠(yuǎn)遠(yuǎn)的看見祝英臺送了傅歧出來,四人皆是一怔。
傅歧平日里不太和祝英臺接觸,但凡要見,大多是找馬文才時有所牽連,這大晚上私下里登門造訪,又是為了何事?
“傅歧?祝英臺?”
馬文才直接喊出了聲。
“啊,馬兄回來了!梁山伯,你今日怎么也回來的這么晚?”
傅歧被馬文才的叫聲驚得一跳,再聞聲看去,兩人已經(jīng)近在眼前。
“他居然不在院子里玩狗,來找你干嘛?”
馬文才皺眉看了祝英臺一眼。
祝英臺素來藏不住話,所以馬文才直接問了祝英臺。
誰料祝英臺居然沒有正面回答,反倒笑著搖頭晃腦,意味深長。
“這個嘛……是個秘密�!�
“是是是,這是個秘密,祝英臺,你要保守秘密��!”
傅歧喜出望外地跟了一句,又直接一扯梁山伯的手臂。
“走走走,天色已晚,我們回去休息吧�!�
梁山伯看了眼倚門眺望他們的祝英臺。
此時燈火昏暗,手持著燈籠的祝英臺大半面孔都掩映在昏暗之中,只有一雙清澈的眸子格外璀璨。
這清澈的目光有種難以言喻的能力,無論心思深沉如自己,還是心性高傲多疑似馬文才,在看見這雙眸子后,總是能得到一種奇異的平靜。
哪怕情況再怎么惡劣,他們都不會防備祝英臺,也不愿見到這雙眸子染上任何陰霾的顏色。
愛護(hù)祝英臺,何嘗不是對自己的一種補(bǔ)償?
因為他們最初,都有這樣的眸子。
可惜……
“馬兄,祝兄,那我們就先行告辭,回去休息了�!�
梁山伯任由傅歧拉著,被扯出了院子。
兩院離得太近,梁山伯已經(jīng)進(jìn)了自己的小院,依舊還能聽到隔壁祝英臺絮絮叨叨的聲音。
“哎馬文才馬文才,自從你幫了梁山伯以后,和他關(guān)系也好起來了哇!”
她的笑意似乎都能透過圍墻穿入他的耳中。
“就不知是不是錯覺,我總覺梁山伯最近避著我……”
剎那后,梁山伯被傅歧拉入一片漆黑的屋內(nèi),大概是從剛剛的光亮處陷入了漆黑,他的心情竟有些低落,難以承受地閉上了眼睛。
沒一會兒,他緊閉的眼睛卻感受到了光的存在。
“梁山伯……”
傅歧刻意拖長喜悅的聲音,推了他一下。
梁山伯睜開眼,差點被嚇了一跳。
手持著油燈的傅歧正帶著某種神秘兮兮的笑容看著他。
屋子里其他燈火都沒點亮,唯有傅歧面前這一盞油燈,燈火飄曳,將傅歧的臉孔也映照的在光線中扭來扭去、支離破碎,再配上一臉古怪的笑意,越發(fā)顯得陰氣森森。
他沒當(dāng)場叫出來,已經(jīng)是墳前結(jié)廬三年見多了鬼火的經(jīng)歷在支撐了。
“梁山伯……”傅歧像是勾魂使者一般悠長地喚著他的名字,“我們的好日子到了……”
什么鬼?
“我去把屋子弄亮一點!”
梁山伯實在受不了傅歧裝神弄鬼,準(zhǔn)備站起來點蠟燭。
“別點別點!就那么幾根蠟燭,先省著點用!”
傅歧一面拉他,一邊將手中的油燈放在地上,笑瞇瞇地在懷中掏著什么。
“我家長輩曾說莊園主富甲一方的,有些比高門過的還要奢靡,我以前一直都不信�!�
什么莊園主不過就是鄉(xiāng)野間的地主而已,哪里會比簪纓世族鐘鳴鼎食之家還要奢靡?
傅歧邊說邊從懷里掏啊掏啊,掏出一大把金銀錁子。這一把錁子各個都做成討喜的模樣,有的是“馬上封侯”,有的是“喜鵲登梅”,還有些長方形做成筆墨硯臺的,一個個拇指大小,卻精致無比。
哪怕不看它的材質(zhì),單看這些精致的物件,也足以讓人心中生喜。
他“啪”地一把將這把金銀錁子拍在地上,笑得一片滿足。
“現(xiàn)在我信了!祝英臺家真是有錢!”
傅歧數(shù)著地上的金銀錁子,“我找他借錢,他說銅錢怕我不好拿,直接開匣子給我抓了一把壓勝錢。這只是他過年得的壓勝錢啊,我過年我娘能給我一把銀錁子就不錯了,他居然有一匣子!”
梁山伯愣愣地看向地上的金銀,只覺得十分刺目。
這些錢哪怕十中一二,他這輩子都沒見過。
他父親任山陰令時明里暗里也有不少收益,可上下打點后再為他搜集各方書冊、置辦儀仗官服、養(yǎng)活私聘的縣吏之后,往往剩下的錢財,過的還不如普通佃戶。
他的家境一直清貧。
祝英臺并不講究排場,平日里所用的器具也都是低調(diào)之物,甚至有吃他的粟米餅吃的津津有味之時,有時候甚至讓他忘了,兩人之間原來也有天差地別。
如今傅歧這一大把金銀拍在自己面前,他才真正明白了什么叫“門當(dāng)戶對”,“物以類聚”。
即便是他缺錢,也是絕做不出向祝英臺借錢的事情的,若是祝英臺真給了他這么多錢,他恐怕還要誠惶誠恐地謝絕好意,什么都不敢拿的出來。
有借有還,讓他拿什么還?
可傅歧卻直接揣著一兜的金銀回來了,因為他借的起,也還的起。
他心中所言所想,不過是感慨一番“祝家真是有錢”而已。
“我娘只說不管我,我要在外欠了債,她肯定是拉不下這面子的。我是傅家子,去金鋪里典讓金銀的事要讓人看到了,我家可丟不起這個臉�!�
“梁山伯你數(shù)一數(shù)金銀的數(shù)量,明日下山一趟替我去換了錢來。”
傅歧似乎已經(jīng)看到了吃香的喝辣的日子。
“能重新請到人伺候最好,請不了,有這些金銀,咱們吃穿不愁的日子已經(jīng)在眼前。來來來,揣好了這些……”
他在屋里摸了下,隨手摘了個袋子將金銀塞進(jìn)袋中,一把塞在梁山伯懷里,豪氣干云地拍了拍梁山伯的后背。
“以后小爺我天天請你吃雞!再不啃那干餅!”
梁山伯只感覺懷中一墜,有什么東西沉甸甸地被放了進(jìn)來。
他按了按那袋金銀,甚至有了種錯覺,覺得那是一團(tuán)火焰,正貼著他的胸口,燒灼著他的良心。
難怪馬文才說他若和祝英臺同居而處,日后他要后悔。
如日日和這樣的高門女子接觸,而對方又天真單純毫不設(shè)防,以他的抱負(fù)和城府,真的不會動心嗎?
一旦動心,假情便可能變成真意,即便他能得了便宜抽身便走,祝英臺又怎會甘愿?祝家莊又怎會甘愿?
“婚宦失類”為重罪的士族律條又怎會甘愿?
莫說馬文才信不過自己,就連他看到那一地的金銀交錯,都有些不相信自己。
“梁山伯?你明天就去可好?大黑餓了一天了!”
豆點大的油燈光線昏暗,傅歧看不清梁山伯此時的臉色,以為他也不愿丟這個臉,連忙出聲催促,等著他的答復(fù)。
傅歧其實也喝了好幾個中午的涼水,他也是。
即使那般饑餓,他也沒想著去找誰借錢渡過難關(guān)。
可如今為了一只獵狗,竟愿意低三下四去求他并不贊賞的祝英臺。
士族實在是隨心而動,在他們眼里,重視的東西便癡迷如狂,竟人不如狗。
傅歧還在等著他的答案。
他如何能明白,對自己這一介寒生而言,這面前在昏暗燈火下閃爍的金銀,有著何等讓人驚心動魄的誘惑力?
半晌之后,在傅歧期待的眼神中,梁山伯表情平靜地點了點頭,吐出一個字來。
“好。”
***
第二天早還未亮,傅歧大清早就爬了身,催促梁山伯下山去替他辦事。
甲科的課業(yè)雖重,可對梁山伯、馬文才這樣的人來說,無非就是多看一兩個時辰的書罷了,傅歧知道曠一天課對梁山伯來說也沒什么,但是再餓下去兩人一狗都要過苦日子,所以催的很急。
梁山伯迷迷糊糊地爬起來,看了下天色,嘆氣道:“傅兄,外面天色還早,現(xiàn)在城門還沒開呢,你急什么?”
“我急著你把金銀全換成銅錢帶回來��!”
聽到傅歧的話,梁山伯揉了揉額角。
“金銀是細(xì)軟,攜帶倒不困難,可我全拿去換成錢,你可想過能換多少?那么多錢帶回來,說不定回來的路上就被劫道的搶了,連命都要丟了去!這些金銀錁子我只能拿走一兩個,換上十天半個月的用度就夠了,要再用時,再下山去換�!�
“不用這么麻煩!”
傅歧擺了擺手,“我都在學(xué)官那里打聽過了,會稽縣衙提拿犯人的差吏今天中午出發(fā),下午便到。你只要一早趕到會稽縣,早早換了錢,再拿著我的帖子去會稽縣衙找那縣令,讓縣衙差吏送你一程便是,最多不過費些辛苦錢,就從你換回的錢里給他們�!�
傅歧顯然已經(jīng)安排好了。
“家父是建康令,和會稽縣的縣令有些交情,他必會行這個方便。有差役護(hù)你回館,你大可放心自己的安全。”
“現(xiàn)在下山?我怕我走到會稽縣趕不到換錢都到中午了�!�
“我找門房給你借頭驢!”
梁山伯見他說的這么清楚,恐怕為了自己的狗想了一夜,只好認(rèn)命的爬起身,起來穿衣洗漱。
“怕了你了!哎!”
梁山伯本就不是個賴床的人,說起就起。
他穿好學(xué)館發(fā)放的儒衫,將那袋金銀分成幾份,分別放在身上不同的地方,這才在傅歧的催促下起身開門,兩人準(zhǔn)備一同出門。
外面天色未明,東邊甚至還能看到一輪淺色的圓月,梁山伯越想越覺得自己昨夜答應(yīng)傅歧去換錢是魔怔了,黑漆漆的先別說怕被歹人打劫,摔傷一跤怕都能讓他跌斷了脖子。
只能祈禱那驢走慣了山路,腿腳靈便了。
傅歧比梁山伯還心急,率先出了屋子,可一出屋子就踩到一團(tuán)軟綿綿的東西,驚得往后一竄。
“見鬼!什么東西!”
他定了定神往院中一看,只見院中躺著只野雉雞,脖上有個大洞,顯然一擊致命。
身子甚至還軟綿綿的沒有死僵,應(yīng)當(dāng)是有人剛丟到了院子里。
“哪個縮頭縮腦的往小爺我院子里丟了只死雞!”
傅歧一見有人往他院子丟東西就氣,環(huán)顧四周開口就要罵,可不知想到了什么,眼光一閃,去找自己養(yǎng)在院里的大黑。
他養(yǎng)了只看家護(hù)院的野狗,有誰能一點動靜都沒有的丟一只死雞進(jìn)來?怕是還沒走近,大黑就要叫喚了。
如此無聲無息,還有一只野雞……
聽說動物會拿自己最喜歡的東西送給主人,它最喜歡吃雞,難道是他家大黑已經(jīng)成了精,特地抓了野雞來報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