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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2章

    我讓下人帶道長去客房休息?”

    孫進之并不知道祝英臺是女人,

    但他在祝英臺的房間里守了很長時間,也知道她回來連衣袍都沒脫就倒在床上的事情,

    于是那股憋悶終于散去不少,

    誠懇地道了歉,

    自己起身出去找下人送他去休息。

    從這一點上可以看出孫進之是個不太懂禮數(shù)的人,

    卻不怎么惹人討厭。

    至少知道為別人著想,梁山伯要托著祝英臺讓她好好睡覺,就不讓他大聲喊下人吵醒后者。

    沒一會兒,又有下人悄聲進來,在梁山伯身旁放下溫熱的帕子和干凈的鋪蓋,這才輕手輕腳的離開,大概是孫進之提醒的。

    趕來這邊時,梁山伯已經(jīng)洗漱過睡下了,所以這些應(yīng)該不是為他準備的,梁山伯愣了一會兒,才有些笨拙的輕輕調(diào)整了下姿勢,將祝英臺靠在他身上的姿勢變?yōu)榕P在坐席間,而后拿起帕子,輕輕給祝英臺擦了下臉和脖子。

    她和大部分足不出戶的閨秀不同,因為一年四季都要“上班”,皮膚并沒有那般的白皙,卻帶著些尋常閨秀少有的血色,眼睛闔上時,卷翹的睫毛柔軟地覆在眼皮上,看起來異常乖巧。

    睜開眼睛時,卻是那么古怪精靈。

    梁山伯不敢多看,輕輕擦了幾下后,就收回了手,又給她蓋上被子,才悄悄退出了屋子。

    第二天祝英臺醒來時,梁山伯自然早已經(jīng)不在屋子里了,她從溫暖的被子里鉆出來,懶洋洋地打了個哈欠,才發(fā)現(xiàn)自己并不在自己的臥室里,而后關(guān)于昨夜的記憶才涌了上來,讓她動作一僵。

    再一看自己身上衣服都是好好的,還睡在坐席上,祝英臺有些尷尬地撓了撓頭。

    梁山伯不會覺得自己特別邋遢吧?

    連衣服都不換,穿著外衣就上床,阿不,就在應(yīng)該坐的地方睡著了。

    轉(zhuǎn)而一想,那個有潔癖的不是梁山伯,而是馬文才,要是昨晚在這里的是馬文才,哪怕她已經(jīng)睡著了,也一定會把她打醒,然后嚴厲的讓她洗漱更衣上床鋪去睡,否則就沒有“士族之儀”云云。

    這么一想,還好昨晚是梁山伯過來了。

    她心情好了起來,便喚人進來給她洗漱。結(jié)果門一開,進來的不僅是仆人,還有道探頭探腦的聲影。

    祝英臺覺得這人不是不通禮數(shù),簡直就是缺心眼,沒忍住翻了個白眼,讓人把門關(guān)上了。

    等洗漱完了,重新打開門,孫進之這才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解釋道:“我怕你又一大早不見人影了,所以只好在這里守著�!�

    見祝英臺沒有搭理他,他也沒有羞愧,就這么站在門外,問了祝英臺幾個化學問題。

    對方是問化學問題,而不是拉家常攀交情什么的,祝英臺也沒就為難他,盡量用這個時代能夠理解的語言回答他了。

    結(jié)果這話匣子一開,孫進之看著祝英臺的眼睛亮晶晶的,簡直就像是看到了寶藏的巨龍,背后要是有尾巴肯定都搖起來了,馬上迫不及待地又問出了一大堆問題。

    問題太多,祝英臺就聽清楚了前面兩個,而且還不是那種能一句話解釋完的問題,她的肚子還在咕嚕嚕叫,門口卻堵著這么個清早來“求教”的,簡直是頭痛。

    還好,梁山伯擔心祝英臺這邊的情況,清早過來看了一眼,見孫進之在他門口堵著,再見祝英臺在里面愁眉苦臉的樣子,便大致猜出了情況,上來解局。

    “我的牛車到門口了,來送祝兄去馬兄那,順路一起去辦差。”

    他的笑中有不容拒絕的客套,“孫道長白天要無事,可以想想還有什么問題要問的,不妨在紙上寫下來,待英臺回來了再看�!�

    看是看,答不答就是她的事了。

    祝英臺如臨大赦,拉著梁山伯的袖子就要走,孫進之下意識追出幾步,才想到這兩人好像是有官身的,不能一天到晚在家里幫他答題,只好摸摸腦袋,真和梁山伯說的一樣回房間寫“卷子”去了。

    兩人一出了宅子,祝英臺就炸了。

    “你還讓那缺心眼住我那?他就差沒站我床頭問問題了!”

    祝英臺再怎么不拘小節(jié),也不代表她能忍受一個不認識的落拓大叔樣的男人一天到晚貼著他。

    “他到底是什么了不起的人物,你要對他這么客氣?”

    “我已經(jīng)給馬兄去了信,馬兄今天會來處理的,我這也是緩兵之計�!�

    梁山伯好聲好氣地安撫她,“他能無聲無息地繞過那么多護院游俠兒的防衛(wèi)摸到你的房間里,還能無聲無息地攀上那么高的房梁,如果他對你真有惡意,才是防不勝防。我這不是對他客氣,而是實在不必有無必要的沖突,尤其當對方可能是某種‘高人’的時候�!�

    祝英臺眼睛一亮,明顯想岔了。

    “你是說,他可能會武功?”

    梁山伯能大約猜出祝英臺的“武功”是什么意思,點點頭肯定,“陶家是丹陽醫(yī)家,和東海徐氏一樣聞名于世,但他們長于‘練氣’,一直是以氣順脈、走的也是金針點穴的路子,擅內(nèi)功、會武藝。這種醫(yī)術(shù)講究天賦,這么多年來,陶家子弟中除了陶弘景,也沒再出幾個出眾的醫(yī)家,大概是子嗣資質(zhì)都平庸吧,沒想到這位‘關(guān)門弟子’倒有幾分真?zhèn)��!?br />
    他抬頭,見祝英臺眼睛大亮,就知道她更喜歡聽這種“八卦”,為了不讓她無緣無故樹敵,便又多說了一些。

    “南北分立后,道統(tǒng)之爭就沒斷過,北方以‘天師道’為正朔,而南方的茅山則一直在發(fā)揚‘上清派’,道門高人頻出�!�

    梁山伯嘆道:“陶弘景出身醫(yī)家,又精通御氣之術(shù),后來又修了道,所以精通醫(yī)術(shù)、煉丹、天文、地理、兵學,他年少的時當過官,才名動京城,修道后又學了很多東西,他甚至還會鑄劍。”

    “最主要的是……”

    他看了祝英臺一眼,“陶弘景是陛下年少時就崇拜的‘朋友’,這交情從未斷絕。甚至我大‘梁’的國號‘梁’,也是陶弘景推演后建議陛下定下的�!�

    祝英臺臉上嬉笑的表情漸漸收起。

    “陛下處事猶豫不決時,仍然有向茅山遞信請教陶弘景的習慣,人稱‘山中宰相’。如果茅山那邊知道你能煉銅,如果你和陶弘景交惡,第二天,全天下都會知道你為馬文才煉銅的事。”

    梁山伯心里其實十分擔憂,但是為了不讓祝英臺背上包袱,所以才一直語氣淡淡。

    “馬文才根基不穩(wěn),如今正是要韜光隱晦之時,不宜現(xiàn)在招搖。昨日來的是個年輕道士,不是陶弘景,才讓我放心不少�!�

    世人對陶弘景多有夸大,已經(jīng)將他形容的直如神仙。

    他本就是醫(yī)家出身,一直都愛游歷天下,梁國到處都有他的事跡傳播,有些人說他雖年已古稀,卻宛如壯年,步履輕健,也看不出年邁的樣子。

    昨日乍然見到孫進之,他還擔心是陶弘景親自來了,結(jié)果只是個關(guān)門弟子,那心才算放下。

    但孫進之能夠出山,絕不如他所說的那樣,是“偷偷”下山的,必然是得到了茅山上暗地里的允許,只不過他自己不知罷了。

    說不得,這孫進之就是茅山下來試探祝英臺對“道門”態(tài)度的,萬一祝英臺對孫進之態(tài)度惡劣又提防,接下來就不會這樣客氣。

    佛門能夠崛起,是因為在戰(zhàn)亂的時代,它有安撫人心、平息紛爭的作用,它是人們在顛沛流離后精神上的需求和安慰,是順應(yīng)時代的。

    那漸漸被遺忘的“道門”呢?

    陶弘景學習這么多東西,門下三千弟子學習不同的路子,他精通天文地理、兵家、冶鐵煉金,都只是試圖為南方的道家尋找出一條新路。

    一條“實用”的路,一條“道門可用”的路。

    梁山伯不推崇玄學,但有時候都會可惜,這么一個崇尚“無為”的門派,竟被佛門逼迫到,要開始走“有為”之路了。

    祝英臺自然是不明白“道門”生死一爭的迫切,她也不明白孫進之飛檐走壁日夜相候背后的狂熱,她能不考慮,馬文才和他卻不能不考慮。

    “你不用考慮這么多�!�

    見著祝英臺漸漸染上沉重的眸子,梁山伯嘆息一聲,伸手拂過了她的眼睛。

    “你就用平常心和他們相處就好,他們既然是問道而來,你就答疑解惑就行。其他的……”

    他仰首看著宮城的方向。

    “有我和馬兄看顧著呢。”

    第419章

    茅山導師

    接到祝宅消息的時候,

    馬文才正在官舍里面見吳興來的“五館生”,看到仆人送來的書信,也只是說了聲“我知道了”,

    讓人看不出其中的情緒。

    這些五館生奉召入京,

    和馬文才這些天子門生不一樣,

    他們還要經(jīng)過朝廷的遴選才能入職,

    所以暫時住在吏部為等待官職的官員建造的官舍里,

    平日里并不怎么出門,

    就怕誤了朝中的召見。

    梁山伯更多的是考察家世和人品方面的情況,

    他是御史,

    必須保證被錄用的官吏沒有惡跡,

    也沒有犯過罪,但馬文才這邊,

    更多的就是考驗這些五館生平日的為人處事和行事方式了,

    畢竟這些人一旦用于互市司,

    那也算得上是外交人員,一舉一動都有關(guān)國體,也不能輕易生出矛盾。

    正因為如此,他白天無事時會喬扮成普通人的樣子,

    在官舍中閑逛,

    聽聽這些五館生談?wù)勈�,說說話,

    從平日的交談和相處中,

    也大約能推斷出這些人的性格如何。

    由于他經(jīng)常在官舍中亂逛,

    有不少五館生也注意到了他,但因為他年紀實在太輕了,看起來又沒有士人常有的眼高于頂,誰也沒想到他是負責挑選互市司官吏的上官,只以為是稍微有些身家的五館生罷了。

    五館生里也有富商或除士的沒落士族出身的,這些人看起來氣度更好些,不似有些吏門出身的滿身被生活磋磨過的悲苦,一眼就能辨出。

    這樣的人前途也更好些,至少更容易受到上官的重視,至少他們都是這么想的,所以當馬文才問他們一些問題時,他們也愿意搭理。

    “是家里來了信?”

    一起坐在庭院中透氣的文士試探著問身邊的馬文才:“也難怪,你年紀這么輕,家里是一定不放心的�!�

    馬文才只笑笑,不置可否,面上讓人看不出想法。

    “能被館主“天子門生”,他們才敢拋家棄業(yè)的來博一個“機遇”,否則如他這樣富賈出身的少爺,干嘛要去邊境當什么苦哈哈的算吏?

    圓臉少年也聽懂了,“啊”了一聲,顯然有些頭疼要怎么才能露出“過目不忘”的本事。

    “這種時候你也別矜持了,你看院子里,前幾天可有這么多人來閑坐?這么多人,也不只我一個聰明人,肯定也有早就看明白的,特意在那位面前露臉的�,F(xiàn)在大家還端著架子,以后人會更多,就怕那位也明白過來,以后就不來了。”

    蔣材絮絮叨叨,“這就跟找婆家似的,得雙方看對眼�。 �

    這頭蔣材在千方百計勸朋友“找婆家”,那邊馬文才一出了官舍,臉色立刻一遍,冷著臉上了馬。

    “公子,發(fā)生什么事了嗎?”

    牽馬的驚雷察覺出了一絲不對。

    馬文才沒說話,思忖了下,沒有選擇回自己的住處,而是一路到了裴家客店才翻身下馬,待進了客店后,果然聽聞有人找他。

    來的是平日為馬文才提供硫黃和朱砂的商人,名喚朱富貴,是蜀地的藥材商,馬文才和他打了幾年的交情,卻沒想到他是茅山的人。

    無論如何,朱富貴這個名字,也讓人沒辦法往道門上想。

    “慚愧�!�

    朱富貴也不藏著掖著,見到馬文才來,便站起身躬身謝罪。

    “小師叔不知禮數(shù),在京中闖了禍,在下聽聞后徹夜難眠,只好來這里求見馬侍郎了�!�

    馬文才眼皮輕抬,沒有客氣地虛扶他,皮笑肉不笑地說:“在下和朱翁相識多年,今日方知閣下是真人不露相啊。”

    兩方交易,理應(yīng)互相保護對方的身份和**,這是這種走私商人的“本分”,否則誰也不敢再做生意。

    然而朱富貴卻泄露了馬文才這邊的身份,甚至牽連出祝英臺來,以后這生意自然是做不成了,馬文才對他有氣,他也只能認下。

    “陛下崇佛,道門也是不得已艱難求存,說出去畢竟不是什么好聽的事情,所以我們離開師門時,都已經(jīng)放棄了在門中的名諱,并非有意隱瞞�!�

    朱富貴苦笑。

    “馬侍郎這幾年要的東西越來越多,有些連在下的師叔們都無法煉制,在下這也是沒辦法,要想做馬侍郎的生意,就不得不拿出真本事來,您說是不是?”

    隨著祝英臺的想法越來越天馬行空,她要的東西也越來越繁雜,先開始朱富貴那邊只提供有的原料,后來茅山那邊注意到祝英臺后,陶弘景吩咐下來,只要是祝英臺要的東西全部都接下,他會設(shè)法提供,他才敢繼續(xù)做馬文才的生意。

    好在祝英臺也不是無理取鬧的人,她知道有些東西不是天然產(chǎn)生的,有時候會付上提取的方法,只不過是讓對方出個人工批量制作她付錢而已,正因為如此,茅山上這么多年來也占了祝英臺極大的便宜。

    陶弘景是當世著名的鑄劍師,著有《古今刀劍錄》一書。因為祝英臺在提純金屬上有獨特的技術(shù),陶弘景甚至借著她的方子,在今年鑄造出兩把寶刀,一名“照淵”,一名“斷水”,吹毛斷發(fā)、凡鐵難敵。

    此次他原本是準備遣茅山門人下山的,借著“獻刀”的名義入京,想要結(jié)交祝英臺的。

    只是孫進之先下了山,倒把祝英臺嚇得連白磷彈都扔出去了。

    馬文才不知道茅山那位意欲何為,臉上冷淡,其實心里也頗為不安,見朱富貴姿態(tài)低微,心頭疑慮更深。

    “你還想繼續(xù)和我做生意?”

    馬文才眉頭緊蹙。

    “自然是希望能一直做下去的。”

    朱富貴露出生意人才有的和氣表情,又躬了躬身子。

    “師尊說了,若是馬侍郎和祝郎君愿意,茅山以后可以無償提供所需的原料,只要……”

    他的語氣中帶著狂熱之意。

    “祝郎君愿意上茅山,‘教導’門下弟子幾天�!�

    第420章

    女冠真人

    馬文才面上不顯,

    其實是對這位南方道派的魁首陶弘景有著敬畏之心的。

    即使已經(jīng)過去了幾十年,

    建康之中還流傳著他的傳說。

    他曾如何以驚人的才學成為劉宋的“朝奉請”,離開建康時送行的至交好友如何綿延百里,

    他有何等肉白骨活死人的本事,又如何憑借一己之力撐起整個道門搖搖欲墜的局面。

    皇帝敬愛他、請教他、任用他,也防備他。

    馬文才曾進過皇帝的兵器閣,閣中懸掛有十三把寶劍,

    每一把都能斷玉削鋒,而這十三把劍,都是陶弘景鑄造的。

    細算一下,

    如今陶弘景已經(jīng)七十歲了,

    可道門之中,卻還沒聽說出過什么和他一般驚才絕艷的人物……

    馬文才諸般想法只是在腦子里轉(zhuǎn)了一瞬,

    板著臉搖了搖頭。

    “祝英臺志不在朝堂,

    也不在道門,我不能替她做決定。”

    朱富貴既然敢開口允諾這樣的事,

    便是篤定他的野心極大,絕不會放棄這么好的條件,須知當世之中,除了他的師祖陶弘景以外,誰也不能提供馬文才需要的那么多煉丹原料,

    而他的師尊是茅山上主持門務(wù)的實際掌教,

    既然開口會提供所需原料,

    那就是一言九鼎。

    他以為馬文才是不信他的話,

    又解釋了一遍:

    “我茅山雖然名聲不顯,但礦山也還是有幾座的,門下弟子也不皆是修道,如我這樣的入世者不知凡幾,馬侍郎何不再問問祝小郎,考慮考慮?”

    陶弘景奉出國號“梁”時,蕭衍曾將幾座產(chǎn)硫、產(chǎn)辰砂的礦山賜給了他,后來他陸陸續(xù)續(xù)獻出寶刃,蕭衍也慷慨的賜下不少產(chǎn)出丹方的土地,茅山擁有這些土地礦山,其實并不貧窮。

    別的不說,產(chǎn)辰砂的那座山中,開采出來的丹砂便是蕭衍如今做朱批的主要原料,由內(nèi)監(jiān)專門采購,品質(zhì)極佳。

    馬文才哪里聽不出朱富貴的意思?

    他替茅山允諾會無償提供原料,便是有道門會鼎力支持他的含義,可他現(xiàn)在是什么身份,憑什么讓道門支持他?

    雙方都是聰明人,免不了互相揣測對方的想法、用意,相互試探,而后不歡而散。

    朱富貴也知道這不是一兩天內(nèi)就能商定好的事情,更知道馬文才并不是那種淺薄的個性,早已經(jīng)做好了長期勸說的準備,是以道完歉離開時,臉上并沒有什么沮喪之色,反倒帶著剛來時的和氣。

    “馬侍郎,師尊和師祖請祝小郎上山,絕不是惡意,而是盛情相邀�!彼凵褶绒龋榜R侍郎不覺得祝小郎和師祖的經(jīng)歷很相似嗎?都是曾在官場中歷練過,也都修過文史典籍,之后又都辭官歸隱,潛心于煉丹之術(shù)……”

    他笑了笑。

    “在天下人眼里,只要是擅煉丹的,便和我道門有關(guān)系,更何況以祝小郎的本事,若說是生而知之,也實在是太驚世駭俗了些!我道門之中天賦異稟之人層出不窮,對于這種天才自然是推崇備至,可要被佛門知曉,怕是祝小郎要被人當了妖孽,豈不是危險?”

    朱富貴的話點到即止,他知道馬文才是聰明人,聽得懂他是什么意思。

    待朱富貴走后,馬文才又在裴家客店留了一會兒,處理了些和裴家莊園那邊的來往信件,待看完所有消息后,情緒開始有些煩躁。

    他的師父裴公是個有雄才大略的梟雄,在草野之中也頗有威名,但正因為游俠習氣太重,又太過傲氣,這么多年來,都沒有定下下任家主的人選。

    裴公看不上家中弟子,反倒鼎立支持他這么個外姓之人,雖然這么多來馬文才和裴公成功的將裴家那些見不得人的營生“洗白”了,讓裴家的游俠走了經(jīng)商的路子,可家中子弟還是對此不滿。

    既是怕裴公將裴家的好處都給了這個寵愛的弟子,又怕馬文才位高權(quán)重后對裴家卸驢殺磨、巧取豪奪。

    裴公自然是一如既往的信任馬文才,并在私底下曾經(jīng)囑咐他要在自己去世后多照顧裴家的子弟,可裴家總是有那么些蠢貨,在暗地里偷偷摸摸做些惡心人的事情,還自以為做的滴水不漏。

    甚至于“裴山”這個假貨也被他們當做可利用的對象,這幾個月來頻繁有裴家的長輩私下里接觸梁山伯,話語里頗有讓他斗倒馬文才,他們承認“裴山”宗脈身份的意思。

    這些暗地里的小打小鬧自然是影響不到馬文才什么,他當初和裴公合作也只是為了快速斂財,現(xiàn)在銅、鐵都已經(jīng)到手,北方也有了黑山軍幫忙走私,他若是個見利忘義的,早就可以把裴家撇到一邊了,如今還愿意跟裴家摻和在一起,便是看在過去的師徒情分上。

    裴公也知道馬文才的為人,總免不了敲打敲打裴家的子弟,只是他年紀也漸漸大了,耳根子也軟了起來,有時候開始試圖用些溫和的手段安撫馬文才和裴家之間的關(guān)系。

    比如說聯(lián)姻。

    在裴公看來,河東裴氏嫡宗的女郎,是完全配得上自己的徒弟的,而馬文才有了“裴家女婿”這個名分,再做一些事情時就不會被宗家詬病,有些事也會變得順理成章。

    他心里覺得這是個絕妙的主意,于是寄給他的信里就常常帶著家中幾個孫女、堂孫女之類女眷的趣事,有時候說些“相貌可愛”或者“意態(tài)嬌憨”之類的話,信里沒有明言,實際上就是在說媒,試探馬文才對女子的喜好。

    裴公覺得馬文才是個聰明孩子,一定能明白他的一片苦心和心意,馬文才也確實明白了他的苦心,卻沒辦法接受啊!

    在皇帝的眼皮子底下定親,是嫌家里女郎死得不夠快?!

    馬文才越想越煩躁,將那封信揉成紙團,拍在了案上,起身就走。

    自己不娶妻和不能娶妻是兩回事,他已經(jīng)二十多歲了,家中早已催促過很多次,朝中上下的長官幾乎都曾為他私下里說過媒,對于這種事,他現(xiàn)在是嫌麻煩更多,可這些都是好意,是他無法避讓的麻煩。

    他決定繼續(xù)裝傻,等裝到實在拖不下去了再說。

    離了裴家客店,天色已經(jīng)不早,馬文才想了想,并沒有選擇入宮或是去牛首山大營,而是前往御史臺,去找尋梁山伯。

    兩人現(xiàn)在肩負著挑選五館生入互市司的差事,平日里接觸已經(jīng)成了常事,馬文才一出現(xiàn)在御史臺的門口,那看門的護衛(wèi)便熟門熟路地引了他進去。

    見了梁山伯,馬文才簡單的將自己去裴家客店見了朱富貴的事情說了,也說了茅山那邊的來意,表情有些凝重。

    “茅山是想讓祝英臺入道門?”

    梁山伯愣住,詫異道:“他們覺得祝英臺和陶弘景有相似之處?”

    這可是極高的美譽了,就連梁山伯也都驚住。

    “祝英臺的煉丹之術(shù),有這么高絕?”

    他出于避嫌的意思,很少過問馬文才的“生意”,雖然知道祝英臺能制冰、煉假金,甚至能做“震天雷”這樣的東西,但因為她性格活潑,有這些出眾的煉丹術(shù)也就做做冰棒、幫他嚇嚇無知歹人,再加上早些年她還老折騰肥皂之類在他看來很奇怪的東西,所以他從未將她與陶弘景的能力聯(lián)系在一起。

    最多是在煉丹術(shù)上有些偏才罷了。

    聞言,馬文才苦笑了一聲。

    “祝英臺曾說,她是這世上最厲害的煉丹家,也不知哪里來的自信……”

    現(xiàn)在看看,說不定還是真的。

    這感覺就像你身邊一個嘻嘻哈哈只會逗樂子的熊孩子,突然有一天發(fā)現(xiàn)是什么小仙女,那酸爽不用多言。

    “世間已經(jīng)多少年沒出過有名的坤道了�!�

    梁山伯微微動著手指,思考著對策,“如果祝英臺真入了道門,茅山上一定會大肆為她揚名�!�

    茅山道門信奉的是上清派,而上清派的第一位大宗師卻不是男人,而是個女道士,名為魏華存,又稱紫虛元君、魏夫人。

    她曾是天師道的祭酒道士,后來又稱為上清派的元師,是以茅山上也接受女道士,名為坤道,與男道士的乾道相對。

    凡是上清派的弟子,無不希望繼承魏夫人的道統(tǒng),因為這位魏夫人是上清派第一位被記載“白日飛升”之人,連她的侍女麻姑和女弟子女夷都據(jù)稱成了仙,掌管仙職。

    魏夫人到了八十多歲時還面如少婦,陶弘景是上清派道首,據(jù)說看起來也只是個中年道人,別的不說,上清派駐顏有術(shù)絕對是真的。

    魏夫人的傳說從晉時開始流傳,以至于到處都有供奉她的“紫虛觀”,魏夫人的事跡已經(jīng)是家喻戶曉之事,每個想要修道之人,提起這位紫虛元君,都奉為女神一般。

    “其實別的不說,朱富貴說的有一點確是沒錯。”

    梁山伯思忖了一會兒,開口嘆道:“祝英臺身上有許多秘密,是無法解釋的,若不假托與道門,很容易被當做妖孽�!�

    上虞祝家從沒有人信過道,祝英臺根本沒有途徑了解煉丹術(shù),她自言是小時候在雜書里學到一些,后來拜了名師學習過,可道門如果有這樣的名師,陶弘景所在的上清派又怎會不知祝英臺的來歷?

    若說是天神相授、又或者生而知之,又太過神異了點,容易讓祝英臺惹上麻煩事。

    所以這么多年來,梁山伯和馬文才兩人都是小心藏著祝英臺卓越的煉丹術(shù),之前鼓搗些白糖味鹽等日用品還好,后來開始煉鐵煉銅,更是將她嚴密保護,半點不敢走漏一絲風聲。

    旁的不說,如果她有這樣的技術(shù),最大的可能是被召進宮里,從此再沒有自由之身。

    而且如今佛門勢大,已經(jīng)有了遮天蔽日的勢頭,祝英臺的煉丹術(shù)是甚至能改變這個時代的技術(shù),茅山注意到了祝英臺,佛門盯著道門的一舉一動,遲早也會知道。

    如果讓佛門忌憚,只需進幾句讒言,祝英臺很容易就會被當做“神棍”、“妖孽”,落個凄慘下場。

    兩人心中沉重,左思右想,都不得不承認讓祝英臺過了明路、成為茅山弟子是最好的路子。

    “往好處想,祝英臺也不必瞞著自己的性別過一輩子了�!�

    梁山伯安慰道:“若得個‘魏夫人’的傳承,祝英臺女扮男裝來官場歷練也就有了原因,算不得欺君。畢竟因為魏夫人的前車之鑒,世上的坤道都有了一定的自由。”

    魏夫人出身名門,剛修道時被家人強嫁,耽誤了修行,后來生下兩子,家人才放她偏居家中,繼續(xù)修行道術(shù)。

    俗世中的女子不能加冠,能被加冠的唯有坤道,世稱“女冠”,萬里難覓其一。正因為如此,后來的坤道一旦給自己加了女冠,便表示婚姻自由,俗世之人不得干預(yù),行走世間也與男人無異。

    女子帶上道冠,就和俗世分隔,與家門無關(guān)。

    只是被道門承認的坤道極少,一方面道門要求坤道品性必須高潔,二來也要求坤道在道學上必須有和乾道一樣的才能,女子習道者本就少,何況還要拋家別業(yè),更是少見。

    “祝英臺那性子,修道?”

    馬文才哭笑不得,搖了搖頭。

    “此事攸關(guān)未來,我得先問問她。”

    第421章

    逼上茅山

    “當女道士?道姑�。俊�

    祝英臺發(fā)現(xiàn)自己沒辦法想象自己仙風道骨的樣子,

    先笑了場�!澳遣桓獞虻囊粯勇铮 �

    這是無人能理解的梗,她在笑,

    馬文才和梁山伯卻笑不出來,

    都是一副凝重的樣子,

    于是祝英臺笑著笑著,

    也有些尷尬地收起了笑意。

    這一刻,祝英臺是真的覺得有些寂寞,

    那種沒辦法言語的寂寞。

    但她還是好脾氣的笑了笑,問他們是什么看法。

    馬文才是個務(wù)實的人,一切事情在他看來,只有能用和不能用而已,他的回答也延續(xù)了他的這個風格:

    “道門并不知道你是女人,

    只是你以年幼之身入朝為官的經(jīng)歷和陶弘景類似,

    又是一樣的天才,

    最重要的是你尚未及冠就有這樣的本事,

    最適合被道門拿出來‘造神’,

    所以對你,

    是奇貨可居。”

    “這種事原本是他們來求你,

    你占據(jù)主動權(quán)的。因為他們需要向你請教你獨一無二的煉丹術(shù)、需要你的配合,可對你而言,

    你沒有什么需要道門付出的,

    所以他們另辟蹊徑,

    想要通過給我好處,

    來得到你的好感�!�

    馬文才說

    ,

    “但你是女人,你和我們不同,是不太可能瞞一輩子的。隨著你年紀漸漸增長,你會越來越像女人的樣子,你可以靠和梁山伯的斷袖秘聞掩蓋一陣子,卻不能掩蓋一輩子,梁山伯總是要成親的�!�

    一旁的梁山伯嘴唇翕動了下,不過還是沒開口。

    聽到這里,祝英臺終于打起了精神。

    “你想讓我假借入道修行的名義,將女子的身份公開?”

    “祝英臺,你知道我們?yōu)槭裁措m然不喜歡你一直女扮男裝,卻依然配合著掩飾你的身份嗎?”

    馬文才嘆息著。

    “因為這世道,對女子太過苛刻�!�

    祝英臺愣住了。

    “祝家之前牽扯到前朝的事情,你的父母疼惜幼女,為了保全你將你摘了出去,這么多年來對你當官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已經(jīng)是難得的疼惜你�!�

    馬文才為她分析現(xiàn)在的情況。

    “但現(xiàn)在不一樣了,二皇子流落到了魏國,你們祝家最大的忌憚已經(jīng)沒有了,而你也已經(jīng)辭了官,沒有繼續(xù)再都留在京中的理由�!�

    “你雖然年紀大了些,但還是聯(lián)姻的上好對象。祝家能有七娘,就能有九娘、十娘,可上虞祝家雖是豪族,卻也不是什么一等一的高門,你選擇的余地本就不多,左右不過是會稽那些同等的門第。”

    他露出個譏諷的表情,“但凡會稽士族里能有幾個能看得過去的士族子弟,也不會讓我們幾個成為‘天子門生’,才能平庸倒是其次,最怕的是連爭奪的心思都沒有�!�

    會稽學館里上京的天子門生,除了孔笙,就沒有什么會稽人,并非他們出不了頭,而是他們連入京的資格都懶得搶,甘愿在會稽郡中做一個二流的“上等人”。

    “等你辭官的事情傳回家中,我怕英樓兄就要上京來接你了。到時候你在家里待個幾年,‘病故’是很容易的事,到時候的你,該如何自處?被祝家隨便找個人嫁了嗎?”

    馬文才眼中更冷。

    “別說你有煉丹之術(shù),這種東西在士族之中完全不會當做什么本事,甚至連給你發(fā)揮的機會都沒有。有詠絮之才的謝道韞,當年名冠天下,還不是嫁了個蠢物一樣的王凝之?”

    “馬兄,你別嚇她。”

    梁山伯見祝英臺嘴角緊抿,臉上一絲血色都無,忍不住上前安慰,“總不至于如此,也許祝莊主是個通情達理的�!�

    “通情達理?”

    馬文才嗤笑。

    “等到了二十歲就成老姑娘了,再通情達理的都要變成胡攪蠻纏的!”

    老娘這歲數(shù)在以前才上大學好嘛!怎么就老姑娘了!

    祝英臺氣得腮幫子疼,想頂嘴又不敢。

    “祝英臺,我并不看重道門允諾的那些東西。那些東西,我之前既然能用錢買,之后也能,最多不過是再小心點。但你女子的身份、你鬼神莫辨的煉丹術(shù),對你來說都是隱患,不得不想法設(shè)法解決�!�

    他揉了揉她頭頂?shù)能洶l(fā),“女冠的身份絕不會成為你的負擔,只會成為你的保護,是能讓你在這世上自由行走的身份,如果假以時日,你有了如同魏夫人那般的名聲,你就不會只是別人的夫人,而會是‘祝夫人’�!�

    他頓了頓,極為溫柔的笑了起來。

    “你還記得你在學館中為寒生書墻時的話嗎?”

    “世間只識衛(wèi)夫人,又有誰還記得趙夫人?我希望你還記得那時的胸襟豪氣,記得你隱藏身份去學館時的初衷,而不是像現(xiàn)在這樣,蟄伏起來,只做我馬某人的翊助之人啊。”

    祝英臺被馬文才的話感動的鼻中發(fā)酸,不知道說什么好。

    她知道自己之前防備和退讓的態(tài)度有些傷害到這位好友了,也許她還無意中顯露出了自己內(nèi)心深處的懼怕。

    這么多年過去,哪怕她再不懂政治,也能明白自己掌握的東西對這個時代意味著什么。她自然希望自己能夠百分百信任這位好友,可現(xiàn)在如此,以后呢?

    上學這么多年學過的歷史告訴她,也許有些感情一開始是真的,可到了后來,總抵不過利益。

    她會煉銅煉鐵,會制作爆竹,會很多馬文才需要的東西,假如有一天她不想再做這些了,馬文才又會對她如何?

    會不會怕她落入別人手里,會不會怕她會幫別人,會不會為了她的“可用之處”對她巧言令色、虛情假意?

    有時候這些事她不愿多想,可總還是忍不住多想。

    可馬文才知道了,不但知道了,還告訴她,“這世道,對女子太過苛刻”,勸她去尋找能以“祝夫人”的身份立世的道路,而不是蟄伏在他的羽翼之下。

    因為他相信她有這樣的能力;

    因為他驕傲自信到不屑利用朋友來完成自己的野心。

    因為他不忍她繼續(xù)擔驚受怕,為他們之間感情。

    所以他放自己離開。

    看著祝英臺眼中的淚意,梁山伯的心中一陣酸楚。不是嫉妒,也不是羨慕,而是為自己卑微不敢言的感情。

    馬文才能在她面前坦蕩蕩地分析她的婚事,設(shè)身處地的推開她離開自己,因為他自信兩人的羈絆和感情絕不會因為時間和空間的距離而生疏;

    而他只是一想到兩人可能要面對長時間的分離,就已經(jīng)開始不舍。

    但他知道,馬文才說的是對的。

    “祝英臺,一旦你入山,馬兄與我可以和道門商議有關(guān)你性別的事情。你的女子身份與你的煉丹之術(shù),可以假借你是魏夫人一脈在民間挑選的傳人。上清派在會稽有道統(tǒng),你家雖不信道,但有道人傳道,總不會拒絕�!�

    他的聲音溫和平靜,誰也聽不出他心底隱藏的不舍。

    “誰也不知道魏夫人的傳承是什么樣的,只要說為了入世修行必須要用男子身份,旁人只會覺得你有難言之隱。何況你書法出眾,在東宮這么多年也略有薄名,世人總是對才貌雙全的女子有優(yōu)待的�!�

    “到時候,怕是我們和你相交都是高攀了�!�

    梁山伯笑著說。

    祝英臺下意識反應(yīng)是:

    “哇,那我和你有斷袖,豈不是又要傳出一大堆什么‘嬌俏女道士和冷面御史不得不說的二三事’之類的艷聞來?!”

    “什么,什么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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